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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 3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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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茶馆里,有个说书先生叫逍遥子,近日在街坊左右颇有些名气。

他文采很好,说书有张有弛,不紧不慢,时不时对京城里的红人们调侃一两句,场场爆满,经常要排队去听。

打匈奴打赢了,明日主帅便要班师回京,逍遥子特意放出消息,说主帅回京的次日便要讲上一场。

果不其然,茶馆门前密不透风的全是人头,掌柜笑也笑不出,坐下来听的还会点上一壶茶,站门口的可是一毛钱也不会出,纯粹听个热闹,便不顾外头众人阻拦,提前关上大门。

弦弓一停,大家欢呼声中,逍遥子捋着胡子坐到最前,开始讲了。

“说那西北战场,苦日寒风,匈奴人本是作恶多时,突然遭逢一名大将,”他摇头晃脑,突然一展折扇,边瞄扇面边开始赞颂起那汉人将军,铺排叠比的,像是说了篇骈赋似的,最后一收扇道:“那便是当朝战神,温启年温将军,哎呀,谁丢我?”

他“温”字一出口,底下听的人便不乐意了,骂声差点要掀翻屋顶,接连不断把瓜子壳果皮往台上丢,骂这叛国贼应该要千刀万剐,下了地也要挖出来鞭尸,骂得尽兴,全都走了。

逍遥子苦不堪言,一边收拾身上一边道:“刁民,真是帮刁民。”

掌柜看不下去,帮他拿下头上扣着的菜帮子:“谁叫你要说温启年的?他是个败仗将军,还投了敌,大家自然不爱听他。”

逍遥子嗯嗯啊啊附和几句,暗骂温启年真是个赔钱货,一抬头看到茶馆角落里还坐着个白瘦青年。

“官人,”逍遥子遥遥冲他作揖,“今日题选得不好,讲了个卖国贼,你明日再来罢。”

那青年也不答话,起身抹了把脸,走上前来问逍遥子:“你这扇子卖不卖?”

逍遥子看他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看他高高瘦瘦的,脸长得嫩,眼睛又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以为刚才台下乱丢东西伤到他了,连忙把扇子塞到他手里说:“送你送你,不要钱。”

他接过扇子展开来看了看,道声谢便走了,也不说明天还来不来听。

元夕避开人群走到将军府后门,墙上被附近百姓泼了墨、洒了鸡血,红红黑黑斑斑驳驳,往下滴到地上。元夕看也不看,直接走进去,尚云迎上来:“元夕,找到那家绿豆糕了么?”

元夕刚走到东市里,听到逍遥子要说书就忍不住去茶馆里听了,胡闹一场,根本没去找绿豆糕,笑了笑答道:“找到了,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全吃了,待会我再去给你们买。”

尚云扶他往里走,声音听着有些苦:“我们不吃,你吃就好,别去买了,等会……就要走了。”

元夕“嗯”了声,点点头,问他:“初一哥呢?”

尚云道:“在西厢房里。”

元夕便让他自去收拾,迈步往西厢房走。

又是落花时节,院里洒了一地黄色花瓣,树上结了些小小的果子。元夕停下来仰头看了会,肩膀突然从后面被搂住。

他对那手臂熟悉至极,不用回头去看就知道是谁,便软了身靠在那人怀里。

身后人叹道:“你们一直没吃上院里的果子,不过也不怎么甜,还不算可惜。”

“是么,”元夕转头问他,“都收拾好了?有赛金的东西么?”

温启年掏出根木簪子:“只有这个,但不是府里找到的,是……”

元夕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还给他:“放你那里。”

温启年没有父母妻儿,府上只有十几个侍从,全没有签卖身契,按理说不用受罚。但府邸被抄是难免的,家宅自不必管它,府中的银两一直是冯四二打理着,除了薪俸和皇上这些年来的赏银,另外还有些积蓄。温启年让他取来全分给其余人,将所有人聚在一起,万分抱歉道,从此再不能一起过日子了。

众人皆道,这许多年来,温启年已帮了他们许多,不敢在此关头还烦他劳心。

元夕插嘴:“咸阳有个宅子,比起这里当然不如,但是若你们愿意,可以一起去那里住下,另谋生路。”

采萍道:“那当然好!我们一起去,温大人,你和元夕也去住么?”

温启年与元夕对看两眼,摇摇头,元夕连忙解释:“我们会常常来看你们。”

温启年没死,当然没死。

峡谷中狄耶被捉时他还在场,狄耶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说:“你怎么骑上了我的马?”

这是两人初遇时他说的第一句话,狄耶的马叫格日班,是他在草原上驯服的一匹野马,只认他一个主人,可当年在辽北时,温启年阴差阳错坐到格日班身上,它却不曾挣脱。

温启年看着他不答,想道声歉,又说不出口。

狄耶看他神情已经了然,长啸叫来格日班,一掌将它长颈拍断:“我走了,它不肯再认主人,要饿死的,你把它葬了吧。”

温启年伏在格日班身旁点点头,狄耶低头看他,手上被缠得死紧拖走了,声音越来越远:“温孟明,来世,换我对不起你。”

温启年只低头抚着格日班的头:“来世别碰见我了。”

格日班没有闭上眼睛,头垂在地上,眼睫间滚落一滴泪珠。

离开峡谷,李纪没来与他见上一面,只丢了个钱袋给他,便带大军继续深入大漠去追逐狄耶残部。

元夕和温启年一起埋了格日班,骑马回到连延去看了元德景和赛金。

两人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很快到了兴庆。

兴庆城里空空荡荡,还是旧样子。温启年悄悄去见了林春台,林春台听闻他的决定后大吃一惊,立刻说自己和严怀愚马上就要调去酒泉,让温启年与他同往。

温启年问元夕愿意去酒泉么,元夕无可无不可,问他京城将军府怎么办。林春台想了想说他在咸阳有个宅子借给朋友住,若他府里人不多,倒是可以给他安置府里家眷。

温启年大喜,想给他钱,林春台拒绝了,写了封信让他交给借居的朋友:“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谈这些事。”

两人结结实实抱了一抱,便分开了,温启年带元夕回到长安,去将府中家眷疏散。

送走冯四二、尚云尚雨等的马车,元夕一边不停地哭,一边尽力向前头挥手,温启年突然问他:“你原来说要到处走走,现在还作数么?”

元夕抽咽着抬头看他:“走来干嘛?”

温启年抬手抹掉他脸上眼泪:“我是个败仗将军,无钱无势,你跟着我只能吃苦了,眼下还有点余钱,先带你到处去玩玩。”

元夕急了:“你不是,你会武功,人又好,一身力气……”

温启年刮刮他鼻子打断道:“那你嫁过来也不算吃亏了?”

元夕连忙闭嘴,红着脸憋了半晌憋出句:“真不要脸。”

温启年一手环住他往府里走,院里落花飘到二人肩头:“嗯,不要了。”

两人只能远离中原,往西边去。

现下四海升平,民间对今上李纪十分感佩。太平的日子里,人们难免就要大肆讨论前些年里的战事,提到温启年皆是人人喊打,人人唾弃。

两人所经之地莫不如是,茶馆酒楼里经常充斥着对温启年的骂声。温启年自己倒没什么,元夕总是要和别人干架,往往刚撩起袖子就被温启年按下了。

有几次实在忍不住,元夕冲上去趁其不备打了就跑,等那人反应过来了,温启年再顶上,莫名其妙照头一顿乱打,两人再一起逃走。

时间长了,元夕说:“初一哥,我们回连延罢,我家还有一亩三分地呢。”

匈奴被赶到漠北之后,连延被扩大了好几倍,成河西走廊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要地了。

李纪武官出身,铁腕手段,花两年时间亲自巡视陇西十六郡,练兵布防,给边民发放炼制武器的津贴,鼓励边民修习武艺,在连延和兴庆两地停了格外久,听人说,时常在城头上眺望远处,一看就是一下午。

连延因扩制之故,挨家挨户发了些钱,有几家死绝了没人的,朝廷出兵建了墓。

打仗打了多年,国库虚乏,李纪又鼓励在伍的士兵无事之时开荒耕作,减了农民一分利息,如此三年,百姓充分休养,辽国蠢蠢欲动,连连为祸北方边境。

李纪决议出征,朝中有不少反对声音,认为时机未到。但李纪一意孤行,不仅发兵辽北,同时还将筹划已久的新政推出,变法征战双管齐下,一时天下怨声载道。

孑立朝堂之上,李纪居高临下向群臣解释,声音和万里之外草原上,温启年对元夕说的不约而同合成一调:“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世征伐,天下不安。”

“哦,”元夕根本不在意,左耳听了就从右耳里出去了,手上还在拔杂草,“那就打,反正李纪从没打过败仗。”

温启年指指天,拉着元夕从田埂里跑出去:“天气这么好,明日再弄。”

两人在连延只短暂住了几天,实在难以面对旧情旧景,一路向西,到乌孙国边境的一片草原上住下了。

乌孙人居无城郭,追逐水草而生,兄弟、朋友可以共用一妻,女人头上的帽子有几个角,就代表她有几个丈夫。他们不生活在一起,女人、老人带着小孩在山谷间平坦的地方定居,男人则放牧、打猎,换得布匹和食物给女人们送来,一年来三到四次,那几天便是村里的节日了。

但节日毕竟少,寻常的日子还是大多数。

平日里,乌孙女人便挽起袖子上山下地,照拂老人、喂养幼儿,过得既辛苦又清贫。好在一年到头气温变化不大,几乎称得上是四季如春,土壤也肥,草也茂盛,能让六畜繁息,藜黍生存。

此地小孩的存活率极低,他们不通医理,孩子若是胎里稍有不足,村子里的大巫看不好的,便只能扔到悬崖上喂野兽去了。

温启年和元夕偶然经过,救下个孩子带到山下村里,被那母亲奉上奶茶和烤肉,顶礼膜拜。他们反正也无处可去,干脆就留了下来。

和村里的女人们一起搭手,花了半个多月时间,才搭起间草房,还不能下雨,一下雨就要漏水。还好下雨的时候不多,勉强能住。

乌孙男人他们都看不惯,每逢村里的节日,他们就躲到山里去,待到男人走光了,他们再出来,是以这田种得断断续续,收成不好,聊以自养罢了,只能给村民看看病,换点吃的用的。

两人此时便是在偷懒,并肩躺在草地上。天空高远,和风吹拂,田里的活放着就放着了,眼下除了闭上眼睡一觉,没什么别事要紧。

元夕侧身抱住温启年,温启年脱下件罩衫套住两人头脸,一闭眼,果然是睡了。

睡着睡着,突然裤腿湿了,温启年掀开一角衣服,发现头上正有片云不紧不慢地在下雨。他一把拉起元夕往边上跑,元夕迷迷瞪瞪地问:“嗯?怎么下雨了?”

跑了只一小会儿,又找到片干燥的草地,旁边田埂上有个四十岁上下的乌孙女人正在翻土块,招呼两人:“温别克!元别克!”

元夕嘟囔:“怎么这雨说下就下,而且就那里在下。”

她笑说:“天老爷要这片云下雨的嘛。”

元夕拽了拽温启年:“初一哥,我们躺一会儿把裤子烤干。”温启年寻了个平坦地方,把元夕放下,自己躺在边上,还是罩住头脸。

两人十指相扣,罩衫被日光烤得暖和极了,盖在眼睛上就让人想睡觉。

睡着了,看不到云明亮干净,在蓝如翠翎的天上团成馒头片似的。看不到新麦已磨镰,牛羊追逐绿草纤纤。看不到辛夷花尽了,杨花又开起来。看不到群雁飞过,南陌上飞絮轻飘。

不过也不打紧,明日还能看到。明日看不到,明年、后年,岁月悠长,去路无垠,世上那么多好风光,没什么可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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