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1 / 1)
灰头土脸赶路一个多月,终于踏上连延城外熟悉的戈壁滩,元夕从窗口往外看,难掩兴奋道:“快到了!”
赛金靠在车厢上,看着是累得不行了,闻言也提起精神:“快到了?”
三人一行在黑水镇驿站已用驴车换过了马车,冯四二给他们安排的车夫叫郝大,平日里沉默寡言,但是很靠得住,一路上都没出什么乱子,平平稳稳地将二人带到了连延城。
元夕用力抹了把脸,郝大回头问:“大人,往哪里走?”
元夕掀开帘子:“不是让你叫我元夕么,就一条路,最里面就到了。”放下帘子坐回车里,他小声地自言自语:“不知道爹在不在家。”
赛金问:“元夕,你爹跟你一样好么?”
正是晌午时分,城里的人都待在家里躲日头,元夕满不在乎地将车上带的东西一样样翻过去:“那是自然,他把我捡回家,还教我读书习字,怎么会不好?”
他对自己身世从无隐瞒,路上就全都给赛金说了,哭哭笑笑的,这一路似乎也没有那么长了。
赛金点点头:“那就好,回头我们到长安了,我去求四二叔让他也住在西面厢房,这样你们有个照应,我伺候你们俩也方便。”
元夕想起与赛金初见时他的窘况,不由笑了:“我们爷俩可不需要伺候,就和之前一样就行。”
两人话里话外都已经把温启年府上当作自己家了,一边讨论着从大漠里带点什么回去给尚云尚雨,一边车架辘辘的,很快就到了元德景门前。
郝大搀着二人下车,捆好了驴子,将车里的东西都提在手里,赛金背了个包袱跟在元夕后头,元夕两手空空,推门而入叫着:“爹!我回来了!”
“谁?”元德景正在分拣药草,听到声音不可置信地从屋里踉踉跄跄冲出来,“元夕?”
元夕愣在了院里,任元德景撞在他身上,他伸手接住元德景,断断续续道:“爹……你怎么……”
元德景大力拍他,声泪俱下地抱住元夕:“你这傻子,总算回来了。”颤巍巍抹去眼泪,才看到院外还有两人,直起身子挡在元夕面前问道:“你们是谁?”
元德景老了十岁不止。
他从来不长胡子,是以虽然脸上皱纹四横,看着还是很清爽,比他实际年纪要面嫩些。元夕原以为,元德景是永远不会老的。可相隔两月,元德景头上脱了一半头发,稀稀拉拉可见花斑头皮,脸上沟壑纵横,双眼浑浊无亮,身量也矮了许多。
“你们是谁?”元德景仍然在问。赛金犹豫答道:“我,奴婢是元夕的丫鬟,名叫赛金,这是我们的车夫,叫郝大,将我们从长安送来。”
元德景骤然回头问元夕:“你到长安去了?碰到什么人没有?有没有对人提起我?”
元夕懵了:“没有,我提你干什么?”
元德景拉住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无碍之后,招手让他进屋,仔细问他这段时间的遭遇。
元夕让赛金和郝大跟进来,郝大摇头,坐在院里不起身,赛金抱着包袱带到屋里,怯生生站在墙角。
这屋子实在是小,她往墙角一站,一眨眼间就把整间房子内里收入眼底。内外两屋,外屋兼了厨房药房,摆了一口大灶台和一个小炉,边上一个架子里码着些药材和簸箩,一张木桌子上干草散落,应当是刚才元德景出来前在弄,里屋只有两张矮榻,各靠一边墙。
爷俩窸窸窣窣地在说话,赛金瞄到灶上还看着火,锅已经扑腾了,忙过去灭了火。
元德景回头看她,赛金不好意思地笑笑,手上还抬着锅。元德景指着边上让她放下,冲一张空着的凳子抬抬下巴,示意她去坐。
元夕三言两语说了跟着温启年上战场的事,又花了大篇幅说在长安过得有多开心。元德景不屑一顾,再三确认他没碰到什么事端,长叹口气道:“我日日想你,先是怕你上了战场,后来又怕你去了长安,结果你都去了,罢了,没事就好。”
元夕鼻子有点酸,拉住他一条手臂:“能有什么事,初一哥一直陪着我呢。”
元德景拍拍他手:“他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
元夕“嘁”了一声,站起来说“你怎么知道不成”,说着挽起袖子:“我给你做饭。”
元德景摆摆手:“我早吃过了,你们自己弄罢。”
赛金在外屋里四处看了看,一手拦住元夕道:“我来,你去歇着。”
元夕百无聊赖地坐回桌前,突然想到什么,问元德景道:“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长安?而且一个劲问我有没有跟人提起你,长安有人抓你么?”
元德景专注在弄手上的药草:“别瞎想。”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长安?”
“你干嘛非要上长安?家里不好么?”
“家里当然好,可长安更好啊。”元夕趴在桌子上,手垫在下巴底下,“爹,你去过长安么,那朱雀街就足有两个我们家那么宽,车又高又大,人人穿得光鲜,路上卖什么的都有,热闹极了。”
“那又如何?”元德景头也不抬。
“爹,我们去长安罢。”元夕看着元德景眨眨眼,“初一哥府上好多空房,说让我们都去住。我呢,读书考个功名,你呢,做个账房先生也行,做个大夫也行,长安城里有病坊……”
话没说完,元德景一把按住他:“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元夕急了:“为什么啊?”
元德景不看他:“没为什么,不许去。”
元夕气急,走进里屋去不说话了。
赛金全程战战兢兢地听了,手上还不敢停,将他们在湟中买的肉枣粿条乱七八糟煮了一锅,盛了四大碗出来。
先恭恭敬敬在元德景面前放下一碗,元德景“哼”了一声,放下手里东西拿筷子吃起来了。又拿了一碗进里屋,在元夕边上叫了他两声,元夕翻个面朝墙,说“不吃”。又拿了一碗去院里给郝大,郝大蹲在檐下稀里哗啦两口吃完,自己走到院子里蓄水缸旁边把碗洗了。
给三个男人都送去了,赛金自己在院子里也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想,元夕的爹,看着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李泰当真宝刀未老,领军一路北上,兵锋锐利直指居延海,与辽军当头对撞,毫不示弱。李纪与温启年则是挥师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过金城,祭酒泉,出远塞,将匈奴分为南北两翼,生生隔断。
捷报叠传,角声万里入皇城。深宫之内,李乾悠悠醒转,闻听军报精神一振,即刻拍案下诏,令李纪与温启年继续深入敌后,誓要切断匈奴左膀右臂,让他们再无法在西北生事。
辽军主力被李泰打得哭爹喊娘,连连告饶,一再声称此番是被匈奴王子狄耶蛊惑,杜宇李俭都在狄耶手中。
李泰怒不可遏,又不能对降兵大开杀戒,挥散辽军主力,一路追着联军余勇往西北去找李纪等会合。
战况顺遂,但狄耶迟迟没有出现,李纪每天骂他八百多遍,然而狄耶就是像条游蛇,甩起尾巴钻入河,只听个响就不见了影踪。他不露面,李俭和宋兴也像石沉大海,遍寻不着。
李泰取道河西往塞北赶,李纪大军尚在祁连山下驻扎,让温启年领了一小队人到金城外等候李泰大军前来。
这天,温启年没带随行,独自进城想给李纪买几贴膏药。城头在办喜事,整条街齐齐出动,前有舞龙,后有鼓乐,新娘子稳稳当当坐在金刻雕花马车里,当真风光。
他个子高,看到前头人头攒聚,就避开了人群往暗巷里走,刚走进巷子,看到有个人影蹲在那里,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温启年上前去拍拍他:“兄弟,有事么?”
那人回过头来,看到温启年忽然大喜,一边抹脸一边抽抽搭搭地说:“温,温大人!”
温启年看他十分面熟,刚想问他是谁,那人站起来直接拉着他往里走,温启年刚要挣脱,一眼看到他右手如常,左手臂下赫然没有手掌!
反应过来,人已被他带到一间小院里,门帘卷起,里头做了个老头,正在眯着眼对光修一把挂锁。
“爹,”那人把温启年请进院里坐下,冲那老头叫道,“宋大人呢?”
温启年心头猛地一跳,那老头还没回答,有个高大男子走出来道:“马福,别难过,大哥请你喝酒……”
他刚走出里间房门,就骤然停住了脚,话锋突变:“孟明,孟明!真是你!”
宋兴跑出来和温启年抱作一团,大力拍了拍马福道:“有你的!”
马福颇不好意思,小步跑到里屋去拿了钱袋出来,眼睛还是红的:“宋大人,温大人,小人请你们喝酒。”
温启年跪下朝马福拜了一拜,马福扶他不起,慌里慌张地也和他对头跪到一处,统统被宋兴拎了起来:“夫妻对拜呢这是?”说完觉得不对,偷眼看了马福又道:“哎,你别多想,我就这么一说。”
马福摆摆手,温启年猜出刚才成亲的女子肯定跟马福有些牵连,一巴掌把宋兴拍到身后,对马福作揖道:“孟明向马兄弟谢过了,你收留这个炮仗,实在万分感谢。”
马福笑了,连连摇头表示不敢,把两人往屋里请:“两位大人先进去坐,今天……府尹纳妾,外头酒肆关张,我去打酒来。”说完朝屋里叫:“娘,弄两个小菜给大人。”
宋兴拉着温启年进屋,回头看了眼马福背影,对马福娘道:“不必麻烦了,昨天剩的花生就行。”
马福娘长了张笑脸,看着很喜气,双手在围兜上擦了擦,又拿袖子擦了擦桌子:“那怎么行,两位大人稍等等,奴家切点肉和干酪,再蒸两盘茄丝来。”又招呼院里专心弄锁的老头:“马福他爹,快把手上油擦一擦,去前头称只烧鸡来。”
马福他爹“哎”了声就出门了,宋兴笑着说“又叨扰你们一顿”,凑到温启年旁边低声问:“带钱没?”
温启年摸出张十两的银票:“就带了这个,你先拿着,我在城外扎营,回头再拿点来。”
宋兴收过来,叹了口气道:“他们前几日给我治伤用了不少钱。”
“你伤得如何?”温启年往后坐了点,上下打量宋兴。
“别提了,娘希匹,”宋兴踢了脚桌子,忽然想起这是在马福家里,往外屋张望两下,把桌子悄悄挪回原处,“我们本来一路上都很顺利,杜宇那个草包,跟呼揭人谈完以后说要去匈奴,我跟他说从山上绕过去,他不信,偏要从沙漠走,李俭跟他在前面,我带人在后头。他不认路,带的向导不知道从哪找的,陷到流沙里被狄耶抓个正着,我跑得快,还是没保住手下人,躲到金城来,正好碰到马福。”
温启年摸着下巴仔细听他讲:“你见到狄耶了?”
宋兴把银票藏在一旁的柜子里,回过头来说道:“见到了哪还能跑出来,不过应该是他,追我的就是兴庆城里几个小子。你呢,何时离开的京城?”
温启年道:“有一个多月了,没从沙漠里走,已经打过酒泉了。”
宋兴坐回来:“娘的,绕过沙漠反而快,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杜宇那厮就不知道?”
温启年忽然问:“他不知道,李俭也不知道?”
宋兴一拍桌子:“李俭又不傻,但是杜宇一门心思要进沙漠,整一个上赶着要去见狄耶的样子。”
温启年忽然转头看他:“会不会,他真的就是要去见狄耶?”
宋兴奇道:“怎么说?”
温启年刚想回答,马福跑进来,给三人都斟了酒,自己先喝了一大碗。
宋兴安慰他:“女人么,没了这个还有下个,愁什么。”
马福本来没什么,被宋兴说哭了,拿起碗涕泗横流:“我成了这样,她嫁给别人也怪不得她,但她是去作妾,我明知她不乐意,也没法去把她抢回来。”
宋兴一把推得他头歪倒一侧:“哭什么哭,你这手是为我伤的,没了媳妇我给你找,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马福转过来埋在宋兴怀里哇哇大哭,宋兴拍着他背。
温启年抿了口酒,心里家事国事天下事千丝万缕搅成一团。他放下杯子,突然想,元夕在这就好了。
一番酣畅,马福醉得人事不知,宋兴也是微醺,把马福搬上床后倒头就睡下了。
马福的娘边骂儿子边留温启年过夜,温启年道城外尚有手下在等,说明日再来,自己推门去了。
外头喜事办完了,正在院子里吃流水宴,街上留了一地鞭炮炸出来的红色碎纸屑,踩上去又软又烫。
温启年晚上也喝了不少,被风一吹上头,脚步颇有些摇晃。一路荡到营里,帐外有三个人在守着,看见他便行礼道:“见过将军。”
温启年点点头,钻进帐里,脱下外袍就要睡,忽然看到角落里开了丛黄色小花。他走过去蹲下,本来脑子还发紧,离得越近越觉得慢慢清醒,心里像坠了个秤砣,又酸又重。
他摸摸花瓣,没有摘下来,蹲着看了会,走回去和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