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金风玉露(1 / 1)
我家小姐在朝堂上和老爷一样有名气,有就有在,脾气坏。
人家都说我们家小姐脾气坏,只有我这种贴身的婢女才知道,这种说法太夸张了,我们家小姐的脾气,只能用凶残来描述。
外头传什么,老爷人品不好,偏偏小姐脾气还这么差劲,没人敢给老爷当女婿,那小姐就是嫁不出去守空闺的命!小姐听了没说话,就是在屋里咬着绢子抹眼泪。
我就劝小姐说,小姐小姐你别生气!都是那些男人们不争气!朝堂上无能就嘴挺利!嫉妒小姐我们家中有老佛爷恩赏,比他们都多几亩地!
“怎么?今个儿又要让墨钿上戏班子当个角儿去?”老爷才进门,一眼扫过来看我手里拎着个帕子又唱又跳,吓得我最后还想啐一口唾沫,都生生咽了回去。
“老爷,墨钿哄小姐呢。”我低下头撇撇嘴。
说到这老爷就不理我了,他转头看着自己闺女,就是我们家小姐“得了得了,甭哭了!再怎么说也是老佛爷的义女,整天就会抹水点子那怎么能成?”
“那话有多难听,阿玛你又不是没听过!说的是我!打的可是你的脸!”小姐义正辞严的说道。
“难听的话你倒是听过几句?这算什么?”老爷的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吓了我一跳。“这事老佛爷也知道了,说是要给你做主,你还担哪门子心?”
小姐立马立就不哭了。
“老佛爷有没有说中意谁?帅否?厉害否?”小姐关切的问。对于终生大事,谁都会关切的,我这么想。
老爷捋着小胡子不说话。
小姐即刻伏在桌子上,手起泪下“嗯哼哼……我就说我们苏莞瓜尔佳氏……”
“醇亲王!”老爷说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反正叫人听的挺清楚的。
醇亲王,谁不知道?当今皇上胞弟,出过洋,有学问,又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富二代,在当下简直是大清十大杰出青年而且还是个高富帅!我盘算着这姑爷不错,和小姐婚配也是什么都好,就怕,就怕小姐这闹人的脾气……
我侧过头看一眼,小姐看着老爷“阿玛你怎么才说!白叫我哭这么久!”
老爷叹口气“我再不说,家里就叫你的眼泪淹成水塘子了。”
后来家里没有被小姐的眼泪淹成水塘子,先叫宫里头赏的东西堆满了。圣旨上说,把瓜尔佳幼兰赐婚给醇亲王,然后就跨期跨期弄了一堆东西,宫里头赐婚特别复杂,礼仪又讲究,小姐一得空就和我叫苦,明面上还得表现的大气大度,看着真累。
伺候着小姐结婚啊,那真是比在戏楼子唱词儿还累,不结不知道。
小姐本来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直到文定礼那会子,见到了醇亲王本人,小姐忽然拉着脸回头问我,怎么是个矬子。
好吧不是高富帅是矮富帅……
哦呵呵,我的亲小姐,姑爷不矮!是你基因好,长得太高了!
为着这个,小姐过了门都还不顺心一想到相公比自己矮……可是,也没可是了,反正凑活着就行了。外头的人不说小姐嫁不出去了,他们都管我家姑爷叫冤大头。
那是嫉妒,我肯定的认为。
“墨钿!你说老福晋是不是眼睛不好?”进门刚刚几天,小姐指着自己的眼角问我。
“啊?”
“她为什么看我总是,斜着看?”小姐抿着嘴问道。
有个名词用来描述老福晋这种斜着眼睛的动作,它叫做,瞪。
我只知道,姑爷原本定了个亲的,那家的姑娘漂不漂亮不晓得,反正没小姐这么高,夫妻站在一起不至于那么刺激姑爷。本来顺风顺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波澜不惊风平浪静,准备姑爷从德国一回来就要完婚了,结果老佛爷叫皇上下了个旨把小姐塞了过来,那终于从媳妇熬成婆的老福晋多不顺心呢,大概,要多不顺心,就有多不顺心吧。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呢,那倒还好说。问题出在姑爷身上,小姐嫁过来就和没嫁过来似的,也没圆房,姑爷整天该干啥干啥,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作息,小姐也遣我去请过几次,每次都是“爷,福晋请问,今晚您歇在哪?”
“照例!”
姑爷是这么和我说的,意思就是又歇在书房里,一点都没人情味。后来我终于发现,这是姑爷的口头禅,或者说,姑爷只会说这两个字——
“爷!明天哪个时辰叫起?”
“照例!”
“爷!今年冬天的衣裳还像去年那样分?”
“照例!”
“爷!宫里头的年赏下来了归置在哪?”
“照例!”
“爷!您这风寒得用药!”奴才们不用问了,姑爷绝对又是一句“照例!”他的生活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外头来个客人,他也不留着吃饭,寒暄也说不上几句就请出去。
姑爷,外头又来客人了,照例,请出去。
小姐有脾气,没处发,对着盆子里的茶花一通乱拨,老爷在出嫁之前给小姐嘱咐过,当了福晋不能耍性子,干啥都要大度,大度。
然后小姐就长叹了一口气,去厨房抄了一把刀。
“小姐!您千万别想不开啊!”我一把抱住小姐的腿抹眼泪,没什么过不去的!小姐可不能做傻事,就算不砍自己,砍姑爷那也是不成的啊。
小姐低头看着我“墨钿,去!给我弄条鱼去!”
我是麻利的端过来一只下人们弄干净的鱼,小姐上手把鱼肉切下来,进行了丧心病狂的砍剁,其画面太过凶残,吓得我几乎不敢看。
她应该是在发泄,我心里头明白。看着厨房门口巴望着的那几个小厨子都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为了他们的心理健康,我连忙把人赶出去“去去去!我们小姐的这菜是不传的秘籍!不准看!”
人人都道,果然神菜也,非同凡响!
小姐发泄的产物是一道鱼肉羹,她端过去给姑爷的时候,姑爷在看书。姑爷瞟了,哦不,是仰视小姐一眼,意思意思舀了一勺喂进嘴里,然后差点就哭了,还是强忍着咽下去,看着真叫人心疼。
“难吃你就说话!老憋着谁知道你喜欢什么?”小姐撸了一下袖子,支在姑爷身边。
姑爷支着脑袋半天没说话。“盐,多……”这句应该是憋出来的。
后来据说小姐走了之后,下人问姑爷明天的点心还上不上,照例,姑爷又看着自己的书。
然后第二天定时定点的,小姐又端着自己的鱼肉羹来了。“你说照例的,我就照例端过来了。”
姑爷原本还想说话,结果又没说,拿勺子的时候,他的手好像是颤抖的。结婚之前明明只说荣禄的女儿脾气不好爱闹事,没说还有爱下厨做黑暗料理谋杀亲夫这一条啊?
“你快吃啊!”小姐一副不吃就弄死你的表情。
“你不要太过分!”姑爷抬头看着小姐,一副冷峻的表情。
“我怎么过分了?”小姐仿佛做了一副河东狮吼的前兆。她刚想伸手说自己为了做这劳什子东西,连手都切了,结果手才一伸起来,碗打翻了,汤汁流了一桌子。
姑爷低头一看,整个人都不对劲了。那上头放的是他好几天的劳动成果,然后,毁于,一旦……姑爷真的生气了,话都没说就走了,连着几天府里根本就没见着人。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难不成爷一心向道?跟着那些道士学画符纸?”小姐趴在桌子上看,那些被弄坏的纸上画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图形。
一直跟在姑爷身边伺候的木子说,是最近要月食,姑爷一直在推算日子。
“月食?”小姐惊奇的问道。
“就是天狗吃月亮。”木子这么一说,一下子通俗易懂起来。
“这都能算出来!爷是不是会仙术?”我问。
“不是仙术,是有算法能推算的,爷最喜欢算这些东西,要是日子对上,就高兴地不得了,赏我们好些东西。”木子说着把桌上湿哒哒的图纸揭起来,准备扔掉。
“爷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小姐抓住木子问道。
“在德国的时候看到的,听爷说洋毛子真厉害,造个大烟囱炮筒子,多远的星星都能看得见。”
“怎么这么厉害?”我笑道。
木子一仰头“那是!什么洋文,照相机,咱家爷都摆弄,厉害着呢!”
小姐一皱眉头,回房去了。屋里那盆茶花刚刚换进去,估计,又要拿新的了。
醇亲王府在什刹海边上,大门两边种的都是海棠花,一到夏天的时候粉花开的特别漂亮。
“小姐,你不出门?”我招呼了一声。
小姐把书往桌子上一扣“爷看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我颠颠的跑过去拿起来一看,全是什么暗号之类的,上头还有个小人人“噗嗤……”我一个没忍住“这外国佬头发怎么长得像咱们狮子狗似的?”
小姐白了我一眼“人家那个叫绅士。”我们两个还没笑够,木子忙慌慌跑进来“福晋福晋!爷回来了!”
小姐一听,一把从我手里把书抄过去,走到院子里头开始大声朗诵——
可是这上面是个什么鬼东西?小姐皱着眉头“家里略……我是,我是……额……三提思……”我偷偷的朝门口瞄了一眼,姑爷就在那里站着叹气,大约,大约实在是心疼我们这些下人被小姐的朗诵声折磨。
“什么你是鹅……”姑爷拉着脸说完就走了。
小姐看着姑爷走远了,气呼呼的道“就准你学洋文,不准我学?我瓜尔佳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结果姑爷又回来了“一群书香门第的鹅吗?”周围的下人笑了一圈,姑爷脸上还是一副照旧的表情,好像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笑。
看起来小姐整个人都虎躯一震,下一秒就要糊姑爷一脸鹅蛋的样子,我心下暗道,惨惨惨!我究竟是该看,还是爱护下自己纯洁的心灵,不去看。
可是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姐从头上拔下来一根簪子,还是一根宫里赏的簪子,朝着姑爷冲过去。完蛋了,这下真的完蛋了,看看姑爷细弱的脖子,我下意识又摸摸我的,叫那根簪子戳穿了冒出来血,多疼。
小姐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一把将书和簪子都塞到姑爷手里“你教我!”
“这是什么?定情信物?”姑爷拿着簪子看了半天,抬头问小姐。
小姐坚定了一下信念“学费!老佛爷赏的是乾隆朝遗物,特值钱,你可赚大了!”
姑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是在笑一样。说起来,自从小姐进门,我确实没看见姑爷笑过。姑爷把书合上“人家叫伽利略不叫家里略。”
“不是,苏莞瓜尔佳,里略,么,我还以为是我们瓜尔佳氏远方表亲戚。”小姐默默的说道。
我没数姑爷的嘴角抽了多少次,反正后来经常抽。
“晚上到我书房来!”姑爷把簪子别回小姐头上“把你头发弄好,别让人说我们大白天的不正经。”
“哦……”小姐低头自己理了一下头发。
等一下,什么不正经,不是都赐过婚的吗?可是姑爷走的太快了。
然后每天晚上,姑爷在书房里继续算他的月食,小姐就跟在旁边学洋文历法。学习枯燥的很,小姐动不动就打呵欠,然后,姑爷只要一眼瞟过来,小姐必然是在正襟危坐,刻苦用功,然后,然后有一天小姐终于忍不住了,悄悄伸了个懒腰,结果,像广播体操一样动作幅度太大,手伸进了姑爷的头发。
这难道是,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你是想,伸进去摸鹅蛋么?”姑爷冷漠的问道。
小姐倒吸一口气,猛地把手抽回来,偏偏戒指勾着姑爷的辫子,怎么都掏不出来,闹了半天只能叫我和木子打散了姑爷的辫子,重新梳。
梳好之后,姑爷去院子里冷静去了。
“小姐怎么办?姑爷是不是又要生气了?木子说之前姑爷推算的日子就是这两天,现下从头来算,时间来不及,姑爷定是恼了。”我哭丧着脸,一副绝望的表情。
小姐也默默的不说话,说起来,说什么话?
小姐脾气暴,也就姑爷这样的性子,两个人日子还能凑活下去,就是不知道能凑活多久。
后来,小姐叫别的下人陪着进了两次宫,怕是找老佛爷诉苦去了也难说。
直到有一天夜里,小姐给我塞了个大木盘子。“上房去!”
“这是要干什么?小姐!墨钿从小进府伺候您尽心尽力,您怎么舍得……”
“废话怎么那么多?叫你上房去!”小姐撇嘴,这是要发怒的象征。我是何等的了解小姐呢?我是从不和小姐计较的,那是因为,我不敢。
房顶上木子已经等着了,提着个大灯笼,小姐叫我到时候只要慢慢的用木盘子挡住灯笼再慢慢挪开就行,哦,我明白了,人造天文现象啊!
怕在房顶上等姑爷过来,小姐开始大声朗诵她的,羊文。
“你叫我过来,就是听你念英文?”姑爷来了。
好像听到了小姐哼了一声,好像,真的是好像“我找钦天监使把时间方位都算好了,怕你误了叫你来看。”
“今天天是阴的。”姑爷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在问,你四八四当我傻。
“姑爷,福晋实在是花心思!您就领个情吧!”院子里的灯霍霍亮,月亮已经慢慢不见了。
“墨钿!你怎么下来了,你不应该在上头?”小姐惊叫一声。
木子提着灯笼“风把云吹开了!月亮出来了!”
姑爷一下子分明了,一抬头天上正露出半个弦月,殷红的颜色,衬的院子里的灯都黯淡下去。
小姐一字一顿的点头“号,比……特复……”
“练了这么久还是没长进……”姑爷咕哝了一句,叫人拿纸笔来记了些什么。刚刚记完,姑爷趴着又算了些什么。
“风这么大怎么不去屋里算?”好,那就去屋里算,姑爷又在小姐的屋里算了半天什么,然后就下雨了,我正窃喜,看来,圆房有望。
我暗自喜笑颜开问道“爷,今晚上您是在哪歇着?”这么大的雨,有那些宝贝图纸,看姑爷怎么照例回他的书房。结果话音没落,木子默默的掏出来一把伞,敢情姑爷出门的时候,都叫人带全了。
几个人都看着木子,什么是猪队友?这就是最好的诠释。结果,在殷切的期望下,木子仿佛失手,在撑开的一瞬间将伞撕坏了。
姑爷的嘴角真的抽动了一下“那……照例,留这吧……”
无论多么宏伟远大的目标,终究会被一群淳朴善良并且敢作敢为的人们所达成,什么是奇迹?这就是奇迹,有个什么诗叫什么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夸奖的大概就是在我们这种好奴才的帮助下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子们。
好几年之后还有些偷听墙角跟的坏嘴下人们说,有天晚上福晋问王爷,今年要不要孩子呢?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我们家姑爷说的肯定又是——
“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