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一场愁梦酒醒时(1 / 1)
虽然同样都是先皇的遗孀,同样不受先皇宠爱,可是我和皇太后不一样,至少她还有个名号,而我,永远只能在她身后,做一个附属品。
新登基的小皇帝退位都已经一年多了,这偌大的紫禁城还是那个样子,无非少些宫女太监,宫殿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人气,除了这些却一点都不变,墙仍旧红艳艳的,也只有它倒像是不难过似的。
当初,皇上驾崩,新的小皇帝才登基,刚刚定下了宣统的年号,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句“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这可气急了宫里人,查来查去闹得不消停,结果到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尤其是隆裕太后,啊,也就是原来的皇后,我可还从没见过她那么生气的样子。
“今儿又是折子戏,太后,您瞧着喜欢哪出,您就点着!”小德张穿着大总管的红色衣裳,看着像是有那么点派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德张就跟在太后身边,如今他算是发了迹啦,太后也不知怎么的,总是听他的,兴许是先皇驾崩叫她太难过,没有心思再管旁的事,就一股脑的都交给这个新的总管太监去做。
“又是折子戏。”太后长长的怪叫一声,那声音又尖又利,简直像是石子儿划过一样让人起一身的小粒子。“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她微微转了转身子,拉着一张脸,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来。
“敬请太后吩咐……”后面的小太监紧忙跪在地上。小德张扬了扬他的拂尘“太后嗓音不大清楚,您昨晚是又进瓜子儿了?”太后坐着并不回答他,他且自顾自的絮叨起来。“奴才和您说了好几遍啦,您不能再吃瓜子,您的牙不行啦,合该吃些软的,最近有上好的芦柑,还有蜜桃……”末了,他才转头对我道“瑾太贵妃也该劝劝太后才是啊!”直到这一句,才仿佛这群人中间还有我这一号。
我并不多理他,无论如何,两个一辈子不如意的女子,先皇在时人家就说是守活寡,先皇去了,依旧这样死气沉沉的过着,我是,太后也是,如果还不能再做些什么自己想做的事,那真是太可悲了。
“皇上呢?”我问道
“回太贵妃,皇上去补桐书房上课去了。”
“唉,大清没了,哀家对不起列祖列宗。”太后接着岔气息幽微的说了一声。
没有人回话,即便身边还站着几个摆样的的宫女太监,可她们就像是会动的木头,从来不出声,长春宫荡漾着几许回声。“唉,大清没了,哀家对不起列祖列宗……”绵长悠远,就好像不会停下来一样。自从皇帝退位,太后就日日这样念叨,见着人就说,时间久了,奴才们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也就应付起来。太后看着奴才们不恭顺,也没旁的法子,只能一个人拉个脸过日子,要不然就是念佛,在我看来,这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
小德张是个有眼色的,终于也听不下去这催命一样的声音。“太后,再过个把日子也是您的‘万寿日’了,奴才着人好好操持操持。”他点头哈腰的在太后身边念着说辞,像是背好了的台词。
“万寿日?是啊,是万寿日了,又到万寿了……谁又能万寿呢……啧啧……真是好笑……”太后望着窗外的天,我也望着,湛蓝湛蓝的,像皇上不在的那一天,又像签了退位诏书的那一天,当真最是人间留不住。不过年年岁岁都这样蓝,慢慢的,叫人心烦了,然后习惯了,再然后,仍旧是这样,一点都不变。
太后的万寿日到了,小德张能干,操持的也极好。宫里挂满各色的灯笼彩绸子,平素收在库房里的东西都摆出来给人看,膳房的菜品点心也准备的妥妥当当,整个紫禁城从前一天晚上就忙碌起来,由是已经到了年根,宫人们都满含干劲,即便遣了大半出宫去,事情做得倒也还算称心。
如同慈禧老佛爷在世时的寿辰那样,各种各样的寿礼都按时送到宫里来,当真新奇,也有的价值连城。不过纵使如此,年景早已不及在曾经那般模样了。
“太后,地方上送来个座钟,您瞧!”我跟着凑的近一些,方能看得清是珐琅小狮子座的右座钟,和左尊狮子挥爪子不一样,这小狮子会摇头,有一副学究样子。当年只有左没有右的座钟惹得老佛爷大怒,合宫花了心思去找也得不到,如今竟连吹灰之力也不曾废掉,这一对儿珐琅狮子都被搁在长春宫里头,和其他奇珍异宝一样。
我也换了节庆衣裳,头上戴的拉翅极高,上面点缀满了珍珠宝石。年轻时我觉得这样子穿真好看,也曾和妹妹披着被子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穿这种衣服的样子,而如今,真的穿在身上,它却又像是个沉重的枷锁,甚至,转瞬之间锁去了妹妹的性命。
交泰殿内一切妥当。
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每张席桌上的菜都已经备齐,只等着寿宴开始,可到场的却只有寥寥几人,王公贵族,几近无人,都躲着,告病,能推则推,由是这天的场子看着实在是冷清,叫人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就更别提寿星隆裕老太后了。
“走啦,都走吧!”太后抓着盘子里头的寿桃,狠狠扔在地上,那寿包做了个桃子样,里头有豆沙,摔在地上许是太过用力,酱红色的馅料流出来,惨不忍睹。
小德张忙向周围的人使眼色。“太后,今儿太阳好,奴才陪您出去转转!”他说着伸手朝微微发抖的太后搀扶过来,太后睥睨一眼“得了吧,你什么心思哀家还不知道?”
“小德子说到底都是为了太后您啊!”他苦笑道“您若要怪罪,奴才绝不敢申辩!”
“瑾妃……”
“已经是太妃啦,太后……”我缓缓搀扶着她的手,和我一样的干枯无力的手。
前些年得了场病,身子就确确实实不行了,如今,就算是脖子不再肿着,人也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连路都不能多走。
“哀家又忘了!” 她笑着叹口气。
“您的身子是顶重要的,皇上还得要您扶持着哪!”我对着太后回了一句,她像是听进去了。“您别生气了!回头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笑起来。“哀家总以为,咱皇上还活着……”临了,她停了笑,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出来。没有人敢应她,或者说奴才们怠慢,太过于病态的太后已经没有人想要再理睬她。
紫禁城的长街,永远是最长的,倒不是距离,而是那些故事编织起来,在这条路上,连绵起伏。故宫的红墙颜色绚烂,只是入了夜,红墙映衬着,反而变得阴森起来。这里的故事多的叫人害怕,而我们呢,迟早也不过变成这其中好的一个故事罢了。
太后还在朝前走,明明身子也不硬朗,走的反而特别快,叫小德张总管在后面好一通紧追慢赶,吁吁喘气。她走到钟粹宫才停下来,小德张帽子也歪了,急忙伸手扶正。“太后,您怎么跑这么急,有什么事吗?皇上还在交泰殿候着呢!”
“哎呀,也没事……”她摸着门上的铆钉,九九八十一颗钉子,崭新新的,在月光下散发出幽微的光芒。自从太后搬出来之后,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可是太监们向来打理的很好,这里就一切如旧,没有蒙上丝毫灰尘。
太后一个人在门口唉声叹气半天,这才终于从钟粹宫走开。睹物思人,也许她想起来什么以往的事。这我不得不承认,自从新皇上登基,太后管着皇上,后宫又得料理着穆宗皇帝的一群太妃,着实忙碌,好像记性变得很差,很多很多事,都不记得。
一阵风吹来了,太后正迎风站着。
“太后,你早些回吧,别叫风扑着,这还是正月里……”小德张站在后面暗自请示道。
“是吗?有风吗?哀家都感觉不到……”太后一个人站在长街中央,旷旷的长街上一眼望去,仿佛只有她一个,没在风里,尽显沧桑。
“瑾妃啊!哀家怎么不知不觉就老了!”她皱着眉头。
“娘娘不老,皇上还要依仗着娘娘,将来娶妻生子,都得要您亲自挑选的才行!”
“是吗?”风还在呼呼的吹着,太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总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望着长街的尽头,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奴才们不敢再请示她回去,只能一个个弯腰弓着背,站在长街边上,等着太后回心转意,也免了他们吹大风受罪。
小德张的拂尘在手里飘扬着,他闭着眼,并不做什么反应。大约他也习惯了太后的突发奇想,所以不再多劝。
“瑾妃啊!”太后远远的叫上一句,这话音就像是揉在风里一样。
“哀家总觉得,这长街前头,会有个穿青袍子的人转头对着哀家笑……”她眯着眼睛,用力的朝前面望。天黑了,长街上的灯晦暗不明,她的眼睛又不好,想想也要大费一番功夫。
“娘娘多虑了!这青袍子不是咱们小皇上最常穿的衣服么?您啊,是关心则乱!”我颤悠着走到她身边去,风依旧很大,连带着飘飘洒洒的雪点子,落在太后的毛领子上,落上去并不马上融化。
“瑾妃说的是……”她兀自点点头。
她又回头望着那块黑黢黢的地方“皇上不会来这的,咱们回交泰殿去吧!”
地上的砖石冷冰冰的,无论是风吹,或者是日晒,它都保持着它的模样。无论这地方发生多少故事,它亦保持着它的模样。长街边上的灯熄了,只是一行人都顾着转身回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大起眼的地方。
还没有来及过年,太后就病了,因为那一夜在长街上冒寒出行,还逗留了挺长的时间。这年就半汤半药的过着,才刚刚过完元宵,她就撒手人寰,表情很安详,就像是要到她所追寻的那个黝黑角落去,那天是正月十七,新下的一场雪还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