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寿面(1 / 1)
一路上德龄都没有说话。
也许她真的懂得了这座深宫带给人的不光是无聊和难过,更是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危险!
“为什么?你不听话?”
德龄没有回答。
“本宫嘱咐过你,不要去那里!为什么不听话?”我又放高声压问了一次。
“娘娘……德龄没有进宫之前就听说过……珍妃不是跳井死的,而是违逆老佛爷,被老佛爷派人扔进去的!”我回过头去,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您说那里不让人去,德龄这才晚上偷偷跑过去的。”
“你信么?”我问道。
德龄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不信!”她低下头想了一阵“老佛爷对德龄和妹妹极好,就像是个慈爱的奶奶一样,德龄不信她会那么狠心,会杀珍妃那样的好人!”她顿一顿,吞一下口水。“德龄要去看看!然后告诉那些花边新闻的记者,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
“你当真不适合待在宫里头!”我郑重道。
其实细想起来,德龄进宫之后受过的罪并不算少。她这样的性子,不该待在宫里,她自己应当更明白。
“都是……德龄不好,以后,德龄再也不会了……”德龄沮丧着脸,暗自落着泪,不再发出什么声响。
“以后多看看别人,人家不过去的地方,你也别乱跑!”我拍拍她的肩膀,叹口气,天气已经转凉,眼见着地龙快要架起来,到时候走在地上也是暖暖的。嘴边的的热气只化成一团水雾,轻轻打在脸上,慢慢散开。
在外头站的久了,也感觉冷起来,脸上的皮肉也僵了,只得拢拢衣裳。“已经二更过了!回去歇着罢,今天这事以后别再提,只说是你路过顺贞门叫禁军看错了就是了!”
德龄点点头,转过身去跟着两个太监走了,没走几步,她转过身来,小跑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拦腰抱住,脸静静的贴在我的衣服上,抱了好一阵子才叫小德张劝开的,她这才和提着灯笼们的太监回去。
“娘娘,这快三更天,您赶紧安置罢!明儿还得早起!”小德张铺展被子。
“三更?已经三更了么?”我照着镜子把头饰拆下来。“你叫人拿条热毛巾来敷敷脸!”我揉揉眼睛。“睡下也不安稳,已经这个点儿了,不睡也罢,收拾收拾也该去瀛台伺候了!”我手上接过来小德张递的毛巾。
“娘娘您对德龄姑娘那真是一个有情有义!”小德张在旁边弓着腰说上一句。
“你话怎么变多了?”我朝着他看上一眼。“去小厨房看看鸡汤炖的好了没有!”我命令上一句,小德张也只打个千,就忙忙的朝着外头走了。
夜已过半,钟粹宫里头的灯也变得晦朔不明,在昏暗的映照下,兴许是太累,我靠在桌子边上眯着眯着就睡着了,过上一阵子小德张慢慢叫着才把我推醒。又折腾了一阵子,窗外头,天已经微微发亮。
皇上依然穿着他那件旧龙袍,叫人看着就心酸。这哪里还是一个皇上,分明就是个囚徒,和那些在大牢里等死的人,都没有什么分别。
皇上只是抬头看我一眼“皇后你来了!”然后还是低着头也并不多说话。
“内务府的人都是怎么了?连件体面衣服都做不出来么?”我有些微微发怒朝着身后的小德张。“娘娘,这,上次补了窗户老佛爷都……没人敢啊……”
“你越发会当差了!”我斜一眼。“老佛爷有说不准给皇上体面衣服么?”
“是……是……”小德张吆喝着下人们退出去。
我这才打开食盒,端着碗出来,鸡汤是连夜熬的,乌骨鸡补身子最好不过,面也是今早才煮好的,单另搁着,现下放进汤里头,汤还热着,微微一烫,就再好不过。我顺出一双铰链梅花银筷子,放在碗上。“皇上先前万寿日,大宴不见得吃的顺心,这一碗鸡汤面,是臣妾自己做的,虽迟了,也算是贺您三十五岁千秋的一份心意!”
那汤熬得不错,至少闻着香气也能叫人食指大动。皇上缓缓的走到桌子边上,慢慢的拿起筷子来,他挑起一根面来,凝视许久,抬头看着对面的我“你为什么总看着朕?”
“臣妾喜欢看您,看不腻!”我答道。
皇上默默笑上一声。“朕已经没落至此,又有什么可看的?”他的声音里是无限的惆怅。
“皇上快些吃罢!过下该凉了,对胃不好!”
皇上不做声,一个人将一碗面吃下大半。汤里头的油早先就叫人瓢过,汤清味浓,不会过分油腻。
“这样真好,能这样看着您,臣妾真高兴!”我支着下巴。
“朕有个玩意,给皇后你看看!”他说着从屋里掏出来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这是个八音盒,朕把它拆了!”他说着又掏出一张纸来。
“这八音盒,好端端的,拆了它做什么?”我不免得疑惑。
“你拿着这张纸,叫内务府的人按着这纸上的,将这盒子里头的构造改上一遍!”他脸上好像有些兴奋的表情。“朕看这洋人的八音盒已经看上两天了,如果没错,那必然能改!”
我这才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臣妾自会尽快去做!”
也许是他的图纸画的当真是太过于详尽,送去内务府不出两天,八音盒就叫奴才们送了回来,我再拿着它去还给皇上,里头的调子已经成了纯正的昆曲。
“皇上果然聪颖!”我笑道。
皇上一只腿正搭在地上,另一只腿盘着坐在床上,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见八音盒叫我递过来,随手便接过去。“谢谢你,喜子!”
那一声喜子,没有讥讽,没有不屑,叫的再平常不过,可是,这足以叫我感动。
“您刚才叫了句什么?”
皇上抬头看着我。“喜子?这难道不是你原本的名字么?”
“是!”我答了一声,重重的点着头。
“朕想过了,朕以后会对你好些的!”他笑着地下头去继续做着手里的事。“珍儿既然没了,就不能再回来了!”他又小声的说道。“你知道么?那日,朕打你的那日,你哭了!”
我静静的坐在边上,并不说话。
“朕从没见过你哭,朕从前总觉得,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大可以向太后去告状,根本不必在朕面前哭的。”他还是低着头。“朕有时候在想,从前到底是要争些什么呢?若是不争,珍儿也不会死,大可以依旧陪在朕的身边,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也很好么?”他仰着头,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如果能选的话,我宁愿不当这个皇后,宁愿就这样和皇上关在一起,伺候他,看着他,我已经满足了,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能。
姑母的年纪越来越大,相伴的,疑心也就越发的重了。虽说新政之后,改革颇有成效,时局也算是安稳了下来,可是姑母还是闲不下来。
对于德龄被误抓的事情,她嘴上不说,可心里终究是半信半疑。珍妃的死,就是她心里一块悬着下不去的石头,生怕什么时候突然落了下来,砸的心里头生疼。虽说该赶得人也赶出宫去了,该封的地方也都封住了,可宫外还是有隐隐谣传说是珍妃不让老佛爷逃跑,这才被推下井去害死的。
真真印证了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姑母身在高位,天下的人都得听她的话,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这当真叫她害怕。
姑母慢慢变得不再愿意见德龄。事实上,德龄在宫中一年多的时间,她从西洋带来的东西,已经基本上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现给了老佛爷,她自身所带的魅力,已经大大减半。再加上她在顺贞门外被误抓,瓜田李下,老佛爷总是怕有那么个万一。
那日早晨梳洗罢了,我照规矩到储秀宫请安去。
储秀宫也是个热闹的地方,醇亲王带着福晋进宫来了。明面上,醇亲王和福晋两个人还是客客气气的,但看看就知道,两个人客气的太过。
宫里头很多人都知道。在迎娶瓜尔佳氏进门之前,醇亲王就已经订好了一门亲事,据说男奴双方还情投意合,但再有情都做不得数,什么能顶的过老佛爷一道赐婚懿旨呢?醇亲王拒绝不了,只好硬着头皮退了那家的婚。
瓜尔佳氏是姑母的义女,一开始不太把醇亲王放在眼里,醇亲王是什么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出过洋,有见识,也懒得和理睬她,只叫她一个人哭闹着,并不多和她计较。
在姑母的眼里,这可算不得什么,当着我和大公主的面,就笑眼眯眯的夸“这年轻人啊,结了婚就是不一样!”这一句说的,大家都不敢接上什么话来说。
愣上半天,姑母转头看着边上站的德龄“咱们丫头什么时候也嫁了人,就成大姑娘咯!”
“老佛爷当真器重德龄!德龄你还不快些求老佛爷赐门好婚事给你?”大公主斜着身子接了一句,德龄有些不安的朝我望了一眼。“都是老佛爷抬爱,德龄还想好好在您身边当差呢!”她朝着姑母行上个礼。
“哎呀,年轻人就是这样,一说还害羞了!”姑母笑的合不拢嘴。“哀家嘴上说说,又没真给你找,你看你急的!”
德龄面露难色,左右不知该不该说话。
醇亲王在前朝也算是历练好些年的人,何等的有眼光,只见他上前行个礼道福晋进宫前带了两摞自家做的芙蓉酥孝敬宫里,请老佛爷先移步去尝一尝。
老佛爷一听是瓜尔佳氏带来的东西,到底是给自己长面子,便道“行了行了!咱们也别逼着这丫头走了,急不来的也急不来,咱们还是尝尝这醇亲王带的芙蓉酥罢,哀家做姑娘的时候,是顶喜欢这东西的!”
她话音一落,李安达赶忙扶住她的手,身后跟着众人,从正殿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