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秘闻(1 / 1)
我曾设想过无数与皇上相谈的场景。只是世事无常,竟没想到会是在皇上被囚禁之后,两个人毫无准备的相对着,如此落魄狼狈的样子。
无数个日夜,那些话在我脑海中,来来回回挥之不去,就好像水烟散发出来的烟雾一样。一阵又一阵,我的胳膊正支在桌上,水烟的长烟管适合这样吸。
“娘娘!”小德张从外面凑过来。
“恩?”我悠长的回复一声。
“娘娘!”他点了下头,“德龄姑娘来啦!”他对着我默默回道。
“德龄来了?”我抬头望着窗子,淡淡笑着,将鹤管交到小德张手里头。“收起来收起来!”一面站直身子,将身上一件葵黄色的衬衣拉拉展,又摸摸鬓角,大约都合适之后,才又原原本本的坐下。
水烟的味道不像旱烟那般呛人,虽是抽过烟,整个宫殿里头也只有一股淡淡的紫花香气。
德龄进来时穿了一件湖灰色的氅衣,外头套着月白色的琵琶襟马甲,走起路来也规规矩矩的,样子比之刚进宫时要沉稳上许多。德龄在宫中有诸多的不适应,思想和文化除外,让她最难过的是宫里人对她的排斥。
她在宫里待的越久,就越发明白,自打宫里人摸清楚她的性子,就先是有太监在她每日的必经之路上洒水,再是人家故意不告诉她一些礼节性的问题,总是想看她在众人面前出洋相。这种事情多了,妹妹容龄还能哭一哭,朝着老佛爷诉苦,德龄就不同了,她毕竟是姐姐,不能什么都是一副小女孩的样子。
想到这里,仿佛德龄走路的步子都格外沉重似的。
“德龄给娘娘请安,您万福!”德龄将手放在腰间,非常标准的行上个礼。
紫禁城上的琉璃瓦,就好像是一块一块磋磨着人心的刀片一样,一片之后,还有一片,一片一片,无穷无尽。
“过来坐!”我招呼着,德龄是长来找我的,若没有外国公使亲眷到访,德龄自己说便是整日的无聊,再后来,连我这里的点心也吃絮了,总是削尖了头想着法子弄些新奇的吃食用度来耗日子。
“这是德龄自己琢磨着做的松饼,您也尝尝!”德龄伸过一只篮子来。“前些日子老佛爷吃了也是赞不绝口的,这可是块金字招牌!”她笑道,“德龄要是有机会,就到前门开家店去!告诉别人这东西老佛爷爱吃,保准人们抢着来买!”
德龄自己并不知道,她说这话已经犯了大忌。老祖宗有规矩,食不过三,那便是为着不让别人窥探出自己的喜好,在菜里头做手脚。德龄既知道了,要安稳度日,更该绝口不提,更何况是她这样吵嚷着要去大街上哟呵?若真是这样,那皇室还怎么又体面可言?
“说说就罢了,你可别来真的!”我回她一句。
“唉……”她叹口气。“德龄也是想着就说出来了,谁又知道这店要开到哪一年去呢?”她微微摇头道。“何况德龄还要在老佛爷身边任职,找个太监出去办算了!”
她忽然抬头看着小德张“张公公!德龄看着你就挺好!又是个能做事的人!”
我朝着小德张那边轻轻瞥一眼,就只见小德张赶紧扔下浮尘,双膝跪地,一个劲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德龄说笑的,您是皇后娘娘身边上的人,哪能劳烦您来做?”她长长出上一口气。“您只当德龄和您开个玩笑可好?”
德龄还和小德张说了几句,我端着边上的杯子,猛灌一口茶水下去。曾经,就是曾经,珍妃喜爱照相,就像德龄这样命个太监去宫外开了一家转给别人照相的店面,只是没做多久,这事叫老佛爷发现,那太监被活活打死,珍妃也被降了俸,还当着众人的面叫我掌了嘴——
宫里头有句话叫做,许打不许骂,打人不打脸。能叫一个人当众掌嘴,那必然是一辈子莫大的屈辱,保准能教你在宫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那还是很早很早之前,姑母下令要我去扇珍妃的巴掌,还指望着这样能让我在众人面前树立点威信,只可惜并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更何况没过多久,珍妃自己都吃了挺杖,这在后宫是开了先例了,谁茶余饭后不是谈论着这个,被扇巴掌又算什么?
“娘娘?”德龄在边上叫我一声。“您怎么了?”
“没事……”我搁下手里的茶碗子。“这日子说快也快,赶着就快回宫了,你还是早早的收拾着,等回到紫禁城,看你还这么胡思乱想的!”
德龄支着下巴。“的确快要回宫……”她若有所思。“娘娘,德龄在国外就听说顺贞门外有一口八角琉璃井,是已故珍贵妃葬身的地方……”
“珍贵妃当真是贞烈女子!德龄想着该去看看!”她扶住椅子把手。
我皱着眉头“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德龄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迟疑“国外的……报纸上都说过这件事……德龄……说错话了吗?”
“这事在宫里你可千万别再提!”我的表情严肃起来。自打姑母害死珍妃之后,顺贞门和那口八角琉璃井就是人们谈论中的禁忌,德龄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怯懦的答应了。她若是真的这样好奇下去,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那她便是惹祸上身。
“你万万不要去看,免得惹了珍贵妃魂魄不安!”我随意编出个理由来搪塞她。
“人死之后灵魂是会上天堂的,并不在原地,又怎么会不安呢?”德龄一副懵懂的样子。
“听话!珍贵妃已故,所谓人死为大,老佛爷不舍别人打扰她清静,那地方轻易是去不得的,你可别惹老人家生气!”
“德龄……”她抿抿嘴。“不去就是了……”
是我把这事想的太简单。
过秋之后回宫,我已经将这事抛到脑后去了。毕竟德龄一直都很听我的话,而且她向来是嘴上的劲大,可做事还是妥帖踏实的,否则,也就不能留在姑母身边做女官这样久还能受到姑母喜爱。
京城的秋天向来短,温度骤降也就是一两天的事。蚕蛹结茧之后,我已经顾不上再管,天凉了我总担心皇上在瀛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毕竟不似颐和园,住的近也方便照顾,回宫后,按例还是每月初一十五才能探望的。
夜都深了,小厨房的灶上炖着江西供上来的乌骨鸡,我还正在寻思加些什么旁的东西进去,这样煨上一宿明天也好有趁手的东西送去给皇上。这边没消停,小德张那边就小跑着进门来了。
“娘娘!不好了出事啦!”他一副凝重的表情。
“又怎么了?”
“德龄姑娘漏夜乱跑,叫顺贞门的守军拿住了!”
“顺贞门?”我心底隐隐飘出一丝不安的预感,那日在颐和园中与德龄的对话全都回荡在脑海里——她不会,真的跑去看那口井了吧……
夜深露重,李安达站在扣德龄的屋子外头,来来回回不停踱步。“娘娘,娘娘,老佛爷已经睡下了,这事,明天怎么好给她交待,这……”
“这事你可大体清楚了?”
李安达点头“奴才听人说了,德龄姑娘跑的快,人家还以为是刺客,这才给拿住的。”
“既是误会,那怎么不放人?”
“坏就坏在这了!德龄姑娘跑到……那个地方去了……这,宫里头都知道那地方去不得,守军不敢放人,奴才也不敢做主啊!”他扶着头顶的帽子,一副叹息的表情。“赶明老佛爷知道,还不生大气!这不管看没看见什么东西,德龄姑娘的命,都别想要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焦急的朝着里头望上一眼,重兵把守着那间屋子,连苍蝇也飞不进去。
“难不成有人看见德龄跑到井边去了?”
“那倒没有……说只是个影,一直追到顺贞门外,才发现是德龄姑娘。”李安达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这些守军也是辛苦,只管从本宫这里领些银子算是犒赏。既然没看见是德龄姑娘在边上,又凭什么说那就是她?这一路上追着出些什么错,这谁又说得好?更何况,守军为了抓她岂不是也在井边逗留久了?”我问道。
李安达皱着眉头。
“这老佛爷查起来也是没谱的事,何况万一老佛爷生气,连这些禁军都一起受罚,那可怎么好?”我又接上一句。
我的话仿佛说动了李安达,他叹了口气“娘娘说的都在理!”
“这就是了!快叫他们把人放了,明天只要实话实说实在顺贞门外抓着的德龄姑娘,别提井的事情,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李安达还迟疑着。“这事都得仰仗着您才行!”我望着他,看了半天又解下来个贴身的珠串项链。“这点心意,权当是请李安达帮个忙!这链子是从娘家带来的,虽不如宫里的东西,也够您喝个三五杯茶的。”
他嘴上说着使不得,一边将东西推回来“李安达!老佛爷年纪大了,明天万一生气且不说对身子不好,万一老人家想起从前那些伤心事,又难过了,这可怎么办?咱们做晚辈的,本就该替她多操操心才是!”
李安达听到这,也不再向外推,我顺势就把东西搡进他怀里头。“再说了,德龄一个小姑娘,兴许就是看见什么好玩的,哪知道路过顺贞门会惹这么大的事?您是老佛爷身边的总管,这您该再明白了不是?”
他听着点点头。
“您啊,只叫禁军明早回老佛爷是在顺贞门外误拿了德龄就行了!”
“娘娘到底心思细密,奴才这就去要人去!”他做了个揖,我亦对着他点头。小德张在边上总低着头,并没有什么言语动作。
德龄叫人领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哭哑了。已经是一更天,宫人们手里都提着灯笼,一路默默走着并不发出什么更多的声响,德龄眼睛是肿的,脸上的泪痕也尤为明显,担惊受怕大约已经叫她尝到自己在宫里任性妄为的后果,她也只是跟着,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