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相思(1 / 1)
夏娃愣了一下,沉思良久,才道:“我如今沦落风尘,成了人人皆可欺侮的歌舞妓,娘家覆灭,未有婆家,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能找谁做我的靠山,这叫我如何变强?”梁妠摇了摇头说:“我这里说的变强,不是让你设法找个强大的靠山,而是让你自强起来。”
见夏娃一脸不解的样子,梁妠便解释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是夏守忠的女儿,父女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当日有多风光,你如今便会有多耻辱,类似今晚的事,以后还会发生。你如果不能看开此事,以后隔三差五的就挨打,这身子如何受得了?”
夏娃再次哽咽起来,说:“他们侮辱我爹,这叫我如何看得开?”梁妠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是想躲过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把自己的嗓子弄坏,一旦你唱不了曲子,妈妈就不会让你去应酬他们了。但是,你以后的出路,未必会比做一名歌舞妓强得多。”
夏娃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差点哭出声来,说:“我离开京城之前,就接到了圣上的口谕,说我在三十岁以前,只能以歌舞为生,若是嗓子哑了,或者是别的缘故而唱不了曲子,那就去当军妓。是以,这些天来,我天天练歌学舞,丝毫不敢懈怠,更不敢弄坏嗓子!”
梁妠叹了一口气,问道:“当今圣上怎么会对你做出这样的处置?”夏娃想了一下,才说:“在我十三岁那年的元宵,我父亲将我弄进了后宫,让我领着一群宫妓在宫宴上献舞。兴许,当今圣上是想起了这段往事,才对我做了这样的安排。”说着,她又哽咽起来了。
梁妠道:“这就是了。你如今不是富贵人家的清白女儿了,即使守身如玉,性子刚烈,那些男人照样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把你当做玩物。他们那样折辱你,就是想看你的反应,你要是哭了,或者发怒了,他们也就看得开心了,你就成了他们取乐的靶子,何苦呢?”
夏娃想了想才问道:“以姐姐的意思,我该怎么办?”梁妠说:“要是你还想干这一行,又躲不开他们的折辱,不妨看开一点吧!要知道,比起军营里的那些人,他们的手段算是轻的。如果你能做到宠辱不惊,假以时日,他们就会觉得那样折辱你没有什么意思了。”
夏娃又问道:“万一他们见我宠辱不惊,为了能让我丑态毕露,便越发变本加厉呢?”梁妠说:“也保不齐他们会那么做。但你在他们面前哭哭啼啼,或者恼羞成怒,更能让他们生出糟践他人的快意,整人的手法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夏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梁妠又劝道:“反过来,只要你一直做出宠辱不惊的姿态来,即便他们真的会变本加厉,终究也会觉得无趣了,自然会放你一马。要是你隔三差五的,就大哭大闹,惹恼了刘姥姥、陈妈妈,叫官府把你发配到军营里去,那会更惨的!”
夏娃再次点了点头,说:“多谢姐姐的指点,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梁妠欣慰地笑了笑,道:“这几日你休息的时候,不妨多想想,日后如何应对那些客人的折辱。”说着她起了身子,又说,“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等下我会让外头的丫鬟给你换洗衣裳,早点歇息罢!”
夏娃倒也不留客,等梁妠离开屋子后,她便沉思起来,末了,便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熬到能见到端郎的那天。端郎便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夏举人,因他的大名是夏朝端,夏娃便以端郎称呼他。想到他,夏娃又起了伤心意,也暗暗忧心他将来会嫌弃自己。
若不是家逢巨变,此时的夏娃应该以夏夫人的身份在京城里坐享荣华富贵了。只可惜天意难测,她的父亲夏守忠在宫里当了那么多年的大太监,一直是天子身边的红人,终究还是因为买卖官职、迫害忠良、欺压百姓、僭越愈制等四大罪名而被治罪。
当锦衣卫闯进家里的时候,在慌乱中,只穿了一套中衣中裤的夏守忠,痛哭流涕地握着夏娃的手嚎哭,并道自己很后悔没有把她早点嫁出去。没等他把话说完,锦衣卫便不耐烦地把他带走了。之后的夏娃便六神无主,任由官兵将自己投进了女牢中。
说来也巧,若不是这场巨变,第二天便是夏娃与夏朝端的大喜之日。再往后,夏朝端便要去考场应试了,以他的才学及夏守忠的关照,考上进士倒不成问题。只是夏守忠生怕引起天子的猜忌,便没有打算帮他弄成进士前三甲,却也给他安排好了肥缺。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幻影,夏娃只能祈祷夏朝端不会因此被革除功名。一时,她会忧心夏朝端当年以同姓之故攀附了自己的父亲,又与自己订了亲,只怕难逃干系。又一时,她又觉得抄家灭族的祸事,向来不会连累到女婿家,夏朝端多半是平安无虞的。
在大理寺刑狱的一两个月里,以及被押回老家闰州的路上,到如今成为歌舞妓,夏娃每日除了为父母兄嫂一哭,也会为夏朝端忧心。只是她脸皮薄,被呵斥过一回后,便不敢再跟看押她的狱婆打听他的下落了。是以,她直到现在,也只能暗暗牵挂而已。
正当夏娃暗自伤神的时候,有个丫鬟进了屋子服侍她更衣洗漱。按照百花羞的规矩,每个歌舞妓至少会有一个丫鬟服侍自己,但陈妈妈有意磋磨夏娃,便故意不给她配备人手,每到夏娃到了更衣洗漱、梳妆打扮的时候,她再派自己的丫鬟去伺候她。
好在夏娃在牢狱中待了一两个月,倒也习惯了无人伺候,并不怎么在意。等丫鬟伺候好了自己,她便自个安歇了。此后,她就在屋里歇了一段时日。到了她能下地走路而不吃痛的时候,尽管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消退,陈妈妈还是命人将她请到了教习院。
教习院共有七位教习姑姑,分别教习唱曲、弹奏、拉奏、吹奏、舞蹈、谱曲、作词,由掌事的麻姑姑统领。其中,专事教习唱曲的孟姑姑,及专事教习舞蹈的黄姑姑,按照单数日学曲,双数日学舞的安排,轮流帮夏娃研习技艺。这一日,便轮到孟姑姑来教导夏娃了。
按照常理,歌舞妓都是从小开始研习技艺的。夏娃来的时候,已经有十六岁了,显然过了年纪。好在她做千金小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学过歌舞,但也只是为了自娱自乐而已。尽管她不是正经的权贵之女,却也不能将此技艺拿到大庭广众之下献宝的。
要不是当今天子的口谕,夏娃也不会被迫从事以技娱人的行当。只是她的歌喉虽然清丽,但舞技并不精妙,还得下功夫去学。为了不做军妓,也为了多赚点客人的赏钱,以备将来赎身之用,她在练歌学舞上便十分认真,也就得了孟姑姑、黄姑姑的喜欢。
只是,从前对夏娃和颜悦色的孟姑姑,此时却板着脸对她说:“之前,我见你初来乍到,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份,便没有勉强你马上学那些淫词艳曲。如今,你来这里也快两个月了吧,是时候学那些曲子了,这里总不会让你一直唱阳春白雪的。”
夏娃曾经哭着不肯学唱那些令她脸红耳热的曲子,这会子却不敢不答应下来,稍作思量后,便福了福身子说:“姑姑,我可不可以提个不情之请?”待孟姑姑点了头,她才敢继续说下去,“我只想卖艺不卖身,又怕刘姥姥、陈妈妈不答应,还请姑姑帮忙说个话。”
孟姑姑冷笑了一声,说:“哟,来了这烟花之地,还想立贞节牌坊呢?趁早给我歇了这心思,只要客人给得起价钱,你不愿意也得去!”夏娃心中一颤,更是悲苦不已,却不敢在面上显出来,又听孟姑姑道:“还愣着干嘛!快跟我唱: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夏娃却不照唱,反而拉住了孟姑姑的手,说:“你有所不知,我在京城的时候就跟一个姓夏的举人定过亲了。说不定,他在刚刚过去的会试、殿试中考上了进士,得了一官半职,以后会来赎我的。你们要是能让我以完璧之身被他赎走,我们都会感念你们的!”
孟姑姑耐着性子听完了,这才冷笑道:“我的傻姑娘,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你们又没拜过堂,不算正经夫妻,彼此之间未必会和你所想的那样情深意重,恐怕他是不会来赎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干这一行吧!”
夏娃刚来的时候,就想到会被迫陪着客人就寝了。平时,她全力研习歌舞,也是为了博得几位姑姑的好感,以求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方便开口求她们帮自己向刘姥姥、陈妈妈说个话,免得自己将来被迫失身。如今听了孟姑姑的话,她也就不指望她们了。
于是,夏娃暂且将方才的事儿放在了一边,专心地跟孟姑姑学唱曲儿。直到下了学后回到住处,一番愁绪涌上心头,她便委屈得不能自已,又在坑上默默流泪。正好梁妠过来看她,见了此情此景,未免多问了几句,她便把自己与孟姑姑的对话说了出来。
梁妠听罢,便道:“孟姑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岂不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恕姐姐直言,你之前和我说过,那夏举人当年是以同姓之故攀附你父亲的,这背后有何目的,不用我说你也该猜得出来。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对你有多真心?还不如指望自己!”
夏娃愣了一下便说:“罢了,谁叫我父亲成了千古罪人,端郎若要与我撇清关系,我也怨不得他。要是他将来肯赎我,我很高兴,不肯,多半是怕惹上什么麻烦,我也不会怪他薄情。毕竟我和他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好日子,即便做不了夫妻,也能死而无憾了。”
梁妠叹了一口气,道:“你如果还想将来能见到他,就别再想一出是一出了。不然,惹恼了刘姥姥、陈妈妈,被她们送到军营里去,既赚不到分文,白白受人侮辱,也绝了和他见面的机会,岂不是因小节而失大局?”说到这里,她便起身说,“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吧。”
夏娃却不愿意多想,等送走了梁妠,便在一个花瓶里倒出了一条翠绿色的丝绳。那丝绳原本系在一枚玉佩上,而这枚玉佩,正是夏朝端送给她的信物,后来却被锦衣卫拽走了,只留下了这条被扯断的丝绳。因没有人来抢夺,丝绳便成了她的念想之物。
夏娃记得,去岁中秋的夜晚,夏守忠叫上她和兄嫂一家及夏朝端,聚在一起赏月喝酒。宴席散去后,夏朝端将一枚水滴状的玉佩塞进了她怀里,自言这是他的祖传之物,只给夏家的媳妇。饶是他们当时已经订了亲,她依然羞得脸热耳烫,却还是收下了。
之后,夏娃将自己用飞霜锦缝制、以天竺香填充的香囊,作为定情之物,回馈给了夏朝端。与此同时,她从订亲后就开始缝制的嫁衣也做好了,并放在衣柜里,每日都要取出来看上一看,想着他们日后的好日子。却不料,她的这番憧憬,终究成了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