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受辱(1 / 1)
暮春时节的夜晚,随着奏乐班的弹奏,夏娃在露滴牡丹阁的正堂中翩翩起舞。在甩袖折腰间,她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树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远,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支曲子名作《佳人笑》,词系宋人苏轼所作的《蝶恋花·春景》,作曲的今人姓甚名谁,如今已不可考了。因它的调子明快透髓,很得一些文人雅士、达官富贾的喜欢,他们在应酬之时,往往会叫乐班弹奏此曲,久而久之,此曲便成了歌姬舞妓的必学曲目之一。
然而,闰州知州李淳安却不爱这曲子的调调,等夏娃唱完了这一轮,还欲唱时,他便大声说道:“这唱的是什么玩意,都说你们这里是闰州最大的青楼,难道就没有个荤一点的曲子?”坐在他一旁的州丞汪博指着夏娃笑着说:“大人,你这不是在为难这位么?”
李淳安冷笑一声,道:“怎么,我堂堂一个父母官,倒使唤不了一个身处下九流的歌舞妓了?”说罢,他便嚷着要找管事的妈妈算账。不多时,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盛装妇人,一脸谄媚地从门外一路碎步地走了进来,并赔笑道:“大人消消气,她这是第一天唱曲呢!”
李淳安睨了这妇人一眼,说:“陈妈妈,我可不是第一次来你这儿了,难不成你要我迁就一个刚来此处卖唱的歌舞妓不成?”陈妈妈“哎哟”了一声,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你这话怎么说的,便是她来得比您早,也该是她迁就您才是啊!”说着,她便斟了一杯酒敬上。
李淳安笑了笑,接过那杯酒喝下了,又说:“那你就让她唱些好听的曲子,比如: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玉减香消。”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大笑不止,陈妈妈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道:“她第一天来,还不会唱,要不换别人上,我让她来给你们陪酒吧。”
李淳安想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道:“行!”陈妈妈便赶紧冲着夏娃挥了挥手:“你不用唱了,过来给几位大人陪酒!”夏娃见说,只得敛了敛衣容说了一声是,便款款向客桌走来。陈妈妈则走了过去,在中途停了一下,叫住了她,轻声道:“好好伺候他们,不然有你好看!”
夏娃也只能点头应了,这才继续走到了桌前,看着满座的客人及陪酒妓盯着自己,一时间不知所措。却见李淳安一手推开了身旁的陪酒妓,起身将夏娃拥入了怀里,淫·笑说:“小美人,不用怕,你爹爹没了,还有我们这些干爹疼你。只要你能好好伺候我们。”
说话间,两人已经坐了下来。夏娃自然是被强拉着坐下的,听李淳安提起自己的父亲,未免心有戚戚,难免哭出了声,却被他扇了一个耳光,又听他呵斥道:“来伺候我们,还委屈了你不成?”她吓得收住了眼泪,赶紧辩白说:“大人误会了,小女只是想起了爹爹。”
李淳安很是满意夏娃的反应,又是一脸淫·笑道:“你想他做什么,如今有了我们这些干爹,还不够你受疼的么?”夏娃又惊又惧,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举起酒杯,结结巴巴地说了敬酒词,正要喝时,却被李淳安拦下了:“你好像很不稀罕我们的疼爱么?”
夏娃慌得口不择言,道:“李大人误会了,夏娃很感激各位大人的疼爱!”李淳安哈哈一笑,捏了捏她的脸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们疼爱你呢!刚才我就在想,是不是你爹爹比我们更会疼爱你,所以你就不稀罕我们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便知道是我错了呐!”
夏娃一时无言以对,索性低头沉默不语,却被李淳安捏着下巴抬起了头,又听他淫·笑道:“想来也是,毕竟你爹爹可是一个没了根的人,哪比得上我们这些有根的大老爷们会疼女人。”话音刚落,所有的陪客都捧腹不止,就连陪酒妓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
此时的夏娃又悲又愤,一时间涕泪横流,哽咽不已,惹得汪博调笑说:“夏美人这一哭,真是我见犹怜呐!红粉腮边泪两行,说的便是此情此景吧,美!美!真是美极了!”李淳安呵呵一笑道:“你说得极是,我这就去尝尝美人的脸蛋!”说着,他便往夏娃的脸颊上凑去。
没想到,夏娃却趁着李淳安一时懈怠的功夫,将他推了开来,又立即起身后退,指着他呵斥说:“李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说出这种有辱斯文的话?虽然,朝廷不禁止你们狎妓,可也没说让你们做出一副登徒子的浪荡模样,以致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李淳安方才被夏娃一把推开的时候,已是不满,又听了她的这番话,更是怒火中烧,也起了身道:“不识抬举的贱婢!你一个阉人的女儿,竟敢对本官说三道四?”说话间,早有人叫嚷着命人将陈妈妈请了进来,并呵斥说:“陈妈妈,你是怎么调·教你这个女儿的?”
陈妈妈慌得又是敬酒又是说好话,末了便道:“我这就把她拉下去学规矩!”李淳安又说:“就在这里学吧!”陈妈妈只得应了,便命人从外头叫来了四个带着棍棒的龟奴,将早已被眼前的架势吓得腿脚发软的夏娃拖到了堂中趴下,开始责打起她的臀部来。
夏娃自小娇生惯养,怎经得起这份苦楚,一时间哀嚎不止。如此打了十下,因怕把人打死,陈妈妈便求了个情,待李淳安点头答应后,方让执刑的龟奴停了动作。夏娃以为这样便结束了,却不料这一桌的主客都起身走了过来,齐聚在她的身边啧啧不已。
夏娃又羞又愤,趴在地上抽泣不已。却听汪博笑道:“宋人张保胤有诗言:绿罗裙下标三棒,红粉腮边泪两行,如果把当中的绿罗裙改为朱雀裙,倒也应了此情此景,美!美!”众人亦是附和不止。又有人摇头晃脑地说:“佳人一对丰美臀,却受无情棒,可怜呐,可怜!”
此时,李淳安道:“好了,这人我们也看够了,也该继续喝酒了。”随后他指着夏娃对陈妈妈说,“你把她带下去好好教导几天,过些时候我们还会来。要是还没有教好的话,我就直接找你妈妈把你换下来了。”陈妈妈赶紧点头哈腰地称是,又送他们回了座位上。
随后,陈妈妈带着龟奴将夏娃押回了她的屋子里,把她扔在了暖坑上,一脸嫌恶地说:“进了这地方,就别想着能清白做人了!好好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再给我惹麻烦!要是你砸了百花羞的招牌,老娘有的是手段收拾你!”话罢,她便带着一帮龟奴出了屋子。
随后,夏娃渐渐地止住了哭泣,默默地匍匐在坑上,在黑暗中想着从前的富贵生活,以及关爱自己的爹娘和兄嫂,还有曾经与自己定亲的夏举人。偶尔,她也会哀叹自己家逢巨变,连留个念想的玩意都没了,唯有乞求上苍保佑夏举人不会被牵连进去。
半年前,夏娃的父亲在京城被凌迟处死,哥哥和嫂嫂也在那里被砍了头。紧接着,大部分叔伯父被押到闰州绞死,只有三个未满十六岁的得以苟活,却和她的堂兄弟们一起被发配到了边疆为奴。两个侄儿、三个侄女跟着一帮女眷没入贱籍,流落四方。
按照惯例,若是有谁被抄家灭族,不会牵连到母族、妻族、女族、姑族、姊妹族之类的外家,除非在他获罪的案子中,这个外家也有所参与,才会被一并处置。因此,夏娃所担心的,并不是夏举人会因为自己家里的事而身陷牢狱,而是担心他的前程会被毁掉。
夏娃会如此牵挂夏举人的前程,一来是出于情意,否则她自己将内疚终身。二来是出于私心,若夏举人没有被牵连进去,并且能有个好前程的话,假以时日,或许就能来闰州将自己从这里赎走,即使不能成为他的正头娘子,做个端茶送水的妾婢也行。
按照律法,像夏娃这种因父得罪而被没入贱籍的官妓,若要赎身从良,必须交出九万两的赎身银。若是被人买走做妾,则需要恩客交出九千两的纳妾银,但仍为贱籍。夏娃深知,做官的人个个都能广进财源,只要夏举人做得了官,就不怕他赎不起自己。
是以,初入青楼的夏娃,靠着对夏举人的期望,没有变得万念俱灰,心如止水,回想着他们从前郎情妾意的过往,在坑上渐渐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便被人吵醒了:“夏娃,你身上还疼么?”她睁眼一瞧,却原来是琵琶妓梁妠,正要起身,却忍不住哎哟了一下。
梁妠赶紧摁住了夏娃,道:“你别动,我来给你敷药!”说着,她将手中的药瓶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再细细地帮夏娃的裙子褪到了大腿处,这才拿起药瓶打了开来,将里面的药膏抹了一手指,再细细地抹在夏娃受伤的部位上,又说,“你这衣裳也该换下来了。”
夏娃点了点头,吞了一下口水才勉强笑道:“多谢这位姐姐!”梁妠叹了一口气说:“你我同病相怜,何必如此客气呢?”夏娃一脸凄然地笑道:“也就只有你愿意和我说话了,她们对我都是不冷不热的,不跟着客人对我冷嘲热讽就不错了,哪能指望她们怜惜我?”
梁妠又是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认识也有四个月了,你可知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说话?”夏娃想了一想便道:“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歌舞妓,理当同病相怜。”梁妠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最主要的缘故。看到你,我便会想起我的祖先,纯宗正皇帝时代的梁文韬将军。”
夏娃这才恍然大悟。功高震主,向来是武将的大忌,梁文韬又不自觉收敛自己的锋芒,这才招来了杀身灭族之祸。不过,法办他的,不是他一直效忠着的纯宗正皇帝,而是纯宗正皇帝的儿子玄宗明皇帝。是以,有人说,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故事在重演。
通过诛杀梁文韬,玄宗明皇帝在朝廷上树立了君威。与此同时,所有和梁文韬同在五服之内的梁氏族人,或被处死,或被没入贱籍,无一幸免。梁妠正是梁文韬的第九子梁骥的云孙女。按照律法,她的赎身银已经降到了一万两,买妾银也降到了一千两。
只有身处高位的人,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也只有家族覆灭后,才晓得什么是最是无常是君恩。当梁妠得知新来的歌舞妓是大太监夏守忠的女儿时,便难免感怀身世,也就没有和其她姐妹一样,对夏娃极尽嘲讽、疏远之能事,反倒对她多加照顾。
知道了梁妠的身世后,夏娃感慨不已,有些委屈地说:“我们都是为世人所不耻的一路人,即便做不到互相帮衬,也不该那样互相排挤吧?”说着她就要流下眼泪。梁妠却道:“人向来是媚强凌弱的,便是号称淳朴的农户,也是如此。你还是要让自己变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