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这间坐落在迈阿密繁华地带，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办公室是长安用十年的青春换来的。自打常青藤名校MBA毕业，长安就为这家全球五百强的公司卖命。

说是卖命有点言不符实，长安这个工作的最大特点就是清闲，一天的工作量半天就完成了，大多数时间留给员工异想天开。这家公司在全美有两千多家分部，长安在的是公司总部，核心部门所在。老板是一个圆头大耳大勾鼻的犹太人，有着犹太人的精明和谱儿，花出去的银子每分都是算计好了的，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为什么要设长安所在的部门自有他的打算。总部一共人不多，这一帮名校的MBA是公司的门面。分管这个部门的副总裁老保罗有一回聚会上，多喝了几杯，说的高兴了，透了个底，这个“关键部门”的功能不外有三，其一有装饰作用，与其花一百万美金买副补壁的名画，不如安置些有创造力有潜力的人，就算是花瓶，也是有软实力的花瓶，企业内部创新机会无限，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发了新的产业革命。其二有威慑作用，总部来来往往都是供应商，合作伙伴，放到个名校MBA包围的会议室里，光满屋子乱窜的术语就能把人砸晕，半梦半醒间，这些参观者就在被忽悠中，得到了对公司的整体印象，开开心心的把合作协议签了。其三有融资作用，公司在纽约证交所上市，时有投资者上门探底，放在那儿的名校MBA研究团队管理团队，号称担负着公司资源并购整合的功能，颇能吸引人眼球，开源节流都有了，在投资人的眼里是多么有价值的组合啊，还能有比这更有增值潜力的企业么。

但是穿在脚上的鞋，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人有时候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自己。虽说是总部的智囊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实际是空中楼阁，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公司下十几个分公司都是独立核算的实体，也就是说，一切经营自负盈亏，年底拿着数字说话。占山为王的诸侯对上命可以听，可以不听。没有决策权，没有执行权，没有活生生的商场血雨腥风，这种日子过得毫无成就感。

公司就职十年纪念日一过，长安辗转了好几夜，思考去留，半夜三更，还特意爬起来画了一张收支平衡表，一栏是离开现在的工作得到的，一栏是失去的。屋里100W的白炽光下，她清楚地告诉自己一个铁的事实，一个人对未来没有信心，其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未来是靠自己创造的。近几年，中国发展的新闻满天飞，长安一直不甘心错过这班船，自己所学所用，要是游离在中国的主旋律之外，多大的浪费啊，长安想要的决不是眼前的安逸。

向主管的老保罗递上辞职信的时候，对方一脸的眉毛眼睛嘴巴都撑着合不起来，老保罗关心地追问长安：“有什么地方不对？你若不在，我会想念我们每星期五下午的侃大山的。”停一停，还是不解，继续追问：“有什么我能做的事，能改变你的主意的？”又语重心长地和长安说：“多好的公司，你有什么更好的去处？你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离开我们么？”

长安摇摇头，没有完美的答案，想家了，想回中国，想要一个职业成长的空间，这些理由够强大么？

辞职后第一件事，长安先订了去加勒比海的游轮，她需要先到一个可以恣意放纵自己思想的地方，放松一下。

游轮上灯红酒绿，甲板上人语喧哗，整个游轮上上下下十几层，装修的金碧辉煌，美奂美仑，游泳池，过山车，SPA,酒吧，舞厅，图书馆，应有尽有。长安没心情热闹，等船一出港，连晚饭都没吃，就钻进自己的船舱睡觉。

早上一觉醒来，热水打在脸上的时候，长安猛地被唤醒，想起生命中新的一页就要翻开了，她顿时觉得浑身每个细胞都张开了，充满期待。香喷喷的沐浴出来，从皮箱里挑了一件热情洋溢的水红色无袖高领线衫，配上花花绿绿五彩袭地长裙，整个人似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散发着勃勃生机。

长安的美不说是惊心动魄，至少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大脑。来美国十几年了，她身上东方的古典和西方的风韵完美的结合成一种独特的情调，让人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就像现在船板上来来回回走过她身边的各色人种所做的那样。长安向来很享受这种注目，同时又很淡漠这种注目，从来能够唤醒她激情的都是那些有挑战性的人。想到这儿，她不禁微微卷起嘴角笑了，对，她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各方面，压力或许让她很辛苦，一潭死水更使她不得宁静。

一夜航行，游轮已驶入公海，举目望去，满眼是大西洋的湛蓝。长安走到一面没有阳光的船舷，因为少了那些穿着泳衣太阳浴的男女，这里难得的安静。她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冷静沉淀的地方。

十年美国企业生涯让长安见识了美式的公司文化，她很清楚自己兴趣所在，她想要做一些更有创造性，灵活度大的工作。离开公司，除了带回了一箱子个人用品，就是一些放之四海皆准的商业技巧，沟通，谈判，分析，项目管理。长安始终觉得她最大的优势是背后靠着一个中国。当初系主任推荐她来这个公司时就是因为她的中国背景。大老板要开拓中国市场，一心要找一个母语中文，又理解西方文化的助手。这些年和这么多中外供货商打交道下来，觉得美国市场对中国制造的依存度有增无减。

但她有什么独特的优势呢？国内企业如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长安去国十载，没有当地人脉基础，就是俗话说的海龟比不上土鳖，弄不好就成了海王八。如今大的生产商都有自营权，国家的政策已经从招商引资请进来，转到侧重鼓励企业走出去。看看最近的新闻，尽是些什么联想买了IBM电脑制造部门，作为打通美国的渠道；海尔落户南卡罗琳娜，获得当地经销商的信任，以期利用当地的营销渠道。然而对于大多数中小制造企业，却是无力与市场直接沟通的，他们没有精通外语的人才，又缺乏对全球经济运作方式的了解。而这正是长安的知识能弥补的。

正午热带的阳光开始变得肆虐起来，长安看到远远的又来了一个中国人，一个带着眼镜，斯文有礼的男人，颀长的身材，坚毅的五官。他走过长安的时候，长安习惯性的对他点头微笑。他停了下来，冲长安点点头，用英文客气的说了句：“多美的一天啊！”

长安点头微笑。

对方用娴熟的中文接着说：“好好享受海风和甲板!”

长安没接话，心说这祝愿真怪，更巧的是自己一分钟前正享受着穿过长发的海风，考虑着躺到甲板上闭目养神呢。于是自己冲自己一笑，大千世界，自然母亲果然不偏心，两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竟感受着同样的东西。不过她有些倦怠，旅途之中擦肩而过的人，多说也要分离，不如不费那事相识。于是重新陷入了自己的冥想世界，这年头往国内回流的人真不少，这其中，多少人折戟沉沙，成功的毕竟凤毛麟角，自己怎样才能区别于众多海龟海鸥海带，生存下来呢。想着想着有点失神，也听不见那人又说了些啥，对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游轮是最接近共产主义的地方，包吃包喝包睡，按需分配。想吃的正式一点，就按小组按分配的时间，去餐厅吃正餐，非正式一点，就到顶层的自助就餐区，比萨饼，意粉，中餐24小时敞开了吃。

看看时间，她分配的午餐时间到，伸个懒腰，起身吃饭。

船上的餐厅是拼桌，引座员把长安领着落座。长安的对面坐着个全身名牌的金发俊美男性，眼珠碧蓝，面色惨白忧郁，恍惚的看了一眼微笑的长安，视线又飘到空无一物的盘子上。长安不便打扰，自己读着面前的餐单，中餐提供的几样选择是阿拉斯加鳕鱼，香草鸡胸肉，或是菲力牛排，正看着，门口出现了刚才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他也看见长安，不等引座员安排，径直向这个桌子走来。引座员忙上来招呼，他指指长安，什么解释都没有，理所当然坐了下去。

长安笑笑，算是打个招呼，向侍者点了鳕鱼，又要了一杯白水加柠檬，对面的新朋友扫了一眼菜单，十秒钟之内做了决定，点了牛排，要了红酒。等菜的间隙，大家客气地寒暄。这才知道他从波士顿来，姓王，名前。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和电子工程系毕业，他们这种学科就是两个专业交叉形成的混血儿，为的是跨学科学习，开拓视野，激发突破性的思考。王前毕业后就一直在IBM咨询公司就职，从初级技术咨询员做到项目主管，两年前辞职回国创业。

惨白男人叫MANNY,纽约来的，不是很愿意说话，只说是因为失恋上的船。

听说长安也计划回国，王前直说难得有缘。索性换了中文问长安：“定了去哪个城市么？”

长安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好奇的问：“你在哪儿？”

“我在西州科技园，本来想去上海张江科技园的，正巧西州市政府和科协主办的人才招聘会在麻省理工学院召开，我就凭着校友的身份前去打探，谁知发现领队的主管科技的马副市长居然是大学时的辅导员。他把可以享受的资金，税收，营业场地等优惠条件一样样摆给我听，不可思议的优惠，我没办法拒绝这种机会。”

王前当年大学所在的班是学校首届少年班，全国范围内提前招生，优先录取，被视为重点大学中的重点。一班年轻骨干老师每周40小时和学生混在一起，誓把他们培育成未来中国诺贝尔奖候选人，因而彼此混的很熟。谁成想四年一过，全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出国了，学校其他院系戏称此班为留美预备营。那次和马副市长相谈甚欢，西州市近年来一直把发展高科技服务外包产业作为转变经济增长的重要途径，就是需要象王前这样背景的人回去领头。那次会面不久后，王前借接手一个中国项目的机会，回国呆了大半年，也实地考察了几次，在马副市长的帮助下，从西州市政府那里游说来了两百万元的支持和科技园的办公场地，掉转头就回来辞职。毅然决然的做了海龟。

长安觉得王前虽然长得是个江南书生样，却是个目光声音动作都充满力量的人，说话的时候很有一种北方男人的霸道。反正萍水相逢，谁都不认识谁，不由放松下来，把自己的情况也拿出来说了说，想听听旁观者的清明意见。

王前听后，迟疑了一下，“就是先提个醒，，国内的竞争环境和这里没法比，如果你太理想化，可能会有很多失望，能咬住机会就咬住机会，要不就咬咬牙。我在美国也读了个MBA，但我在国内待了两个月后，就决定把已写的商业计划都扔掉，我那个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种计划书在打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作废了。国内的计划性不足，人为随意性强。改变不了它，就适应它。对了，你准备做那个行业？”

“没决定呢，最好是消费品，上手快，市场大的。我会先花一些时间，考察几个感兴趣的行业。”

“你不担心别人说你草率吗，我觉得我就够猛地，你更猛，这么就辞了怪好的一份工作。”

长安实事求是：“倒也没有，别人说什么又能替我承受什么？我早已经过了为别人的看法而活的年龄。再说，很多事人算不如天算，想太多了弊大于利。当年辞职读MBA时狠狠的挣扎了一番，把年薪，时间，学费，未来投资回报率都反复算了个通透。这两年才发现，选择本身没有对错，无论什么路，只要坚持走下去，就会有收获。很多人都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关键是有的人做了，有的人没做。举棋不定，带来的害处更多”

王前称是，“对，当断不断，反为其乱。这里有蔚蓝的天空，但国内有我们生长的土地，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没想到你秀秀气气，倒是男孩子的性格。”

“请不要用男女来划分选择的权利。”

长安不想一直冷落对面的另一位餐友，于是转到英文，和他说声抱歉，“我们讨论的声音打扰你了。你的午餐怎么样？”

MANNY 不置可否的耸耸肩，长安注意到他的饭几乎没动。他只是在漫无目的的玩弄着食物。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小声说：“这艘游轮是奇迹发生的地方，我们的相爱从这里开始。”

长安听着，不敢发话，怕一不小心就触动了对面那颗敏感的心。她在对方眼里始终看到一抹空洞。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接着近乎是自言自语，“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现在居然爱上了一个女人，没有爱是无聊的人生。”

王前与MANNY并排坐着，冲长安尴尬一笑，表示无从插嘴。

长安只能对牢MANNY，用眼神传递一种理解和关怀，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当听众让对方有个宣泄的地方吧。正好游轮停到天堂岛，既然已经用餐完毕，看MANNY又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长安建议下去走走，MANNY恹恹的答应了，一语不发的随长安下船。

热带暖湿的海风吹着，摇曵的棕榈树下，长安继续想着心思，MANNY则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两人倒是绝配，谁都不想孤独，谁也都不想受人打扰。外人走过，只见到他俩享受着二人世界。一下午就在沉默中度过，黄昏既至，众人返船，MANNY这才回过神，眼里有了长安今天看到的第一抹神采，虽然稍纵即逝。他对长安说，“你在我身边真好，一句话都不问，可我的悲伤少了很多，你像是上帝派来守护的天使。”

两人起步也跟着众人返回，到了船上，长安想起晚上有船长宴会，这种游轮，晚餐一般都是正装活动，那种场合，MANNY一个人肯定难受，于是提议：“晚上的船长晚餐我们一块去吧，我带了一套美丽的黄色晚装。”MANNY还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拉过长安紧紧的拥抱了一下，他的手柔软且冰凉。

云鬓环绕，衣带飘香的晚宴上果然没有MANNY。当舞会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长安不安地踱步到甲板上，在一个没有光的角落里，她看见那个凝视着一望无际墨黑的水面的失意人。没有犹豫，她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继续象下午那样无言的陪着。过了很久，MANNY扭过头看了看没有动静的她，还是没说话，只是眼中有一丝询问。长安老老实实的说：“我关心你，怕你想不开。”

MANNY盯着长安的改良中式晚装上下看看，高领收腰，鱼尾一般的裙摆，点点头道：“早上的搭配3.5分，现在4分，你还有进步的余地。若是我给你设计， 5分。”他说着递给长安一个别致的名片，只有KY 服饰和他的名字。长安对时装了解甚少，就把名片攥在手上应了声好，客气的说声有机会叨扰，心想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

MANNY说，“我知道你是来陪我的，谢谢！ 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但是，你让我觉得很温暖，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黑暗的夜里，一双深陷的眼眸熠熠发光，嘴角僵硬的微笑无限凄凉。长安一冲动，拥抱住了他，像哄孩子般抚摸抚摸他的后背。MANNY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长安微笑，有缘一面，能够给予一些温暖也是很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