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十三 佐为的和歌（1 / 1）
我转过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细长眼睛。秀英朝我走过来。我迎上前，和他拥抱。
“佐为他……我和佐为今天本来有事，得赶去镰仓。”
“原来如此。藤原先生有事。”秀英说，“不好意思，是我们来得太突然了。”
洪秀英来日本居然不跟我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连高永夏也悄声无息地来了，真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我和秀英客气地寒暄着。高永夏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短促地笑了：“秀英，你就承认吧，你是来看进藤光和sai下十番棋的！”
我一哂，脸上顿时就绷不住了。这话一针见血，把我的野心说了个明明白白。好家伙，连韩国棋手也看出来了，这在棋坛肯定是公开的秘密了吧。我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人。秀英有些尴尬。高永夏审视着我，唇角噙着一丝笑意，玩世不恭的模样，但我分明看到他也攒紧了指节。
“日本最近的两项赛事，名人战和十番棋选拔赛，都到了最后关头——明天的塔矢亮VS藤原佐为，两天后的你VS塔矢亮。”秀英索性挑明白了说，“所以，我们都提早赶过来了——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棋手在这样的比赛前一定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无谓再给你们添烦恼。”
“你们下完后，就是塔矢名人、藤原先生各自的天下了。“高永夏接着道，“藤原先生在十番棋中的对手，不是塔矢亮，就是你——这种百年一遇的精彩局面，怎能错过？”
高永夏变得坦率多了。我微笑：“我不会让塔矢亮赢的。“
高永夏意味深长地笑了：“秀英也这么说。”
“进藤君。”有人发话了，是杨海。杨海和陆力见到高洪二人都没有意外。
“绪方由梨子的老师是你，这个传言居然是真的？”陆力惊讶，“她十五岁才跟十八岁的你学棋？”
我点了点头。陆力叹道：“日本围棋真是进入全盛时期了。”
“中国也很强。”我想起围甲。
“进藤棋士，藤原先生没有和你一起来？”发问的人是中国业余棋手李临新。
“佐为今天有事，在镰仓实在赶不过来了。”
“十二年了，那年暑假sai的轰动仍记忆犹新。“ 李临新怀念地说，几位业余棋手都露出会意的微笑，“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能重聚在这里观看sai的十番棋，也是难得的缘分。”
十二年前的暑假，我还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只知道坐在电脑前替佐为按鼠标，吵着看漫画。
时间，过得可真快。
婉拒了洪秀英的对局请求（“过几天一定和你下”），我离开会场就直奔镰仓。
到达嵯峨峰已是夜晚七点。山路下着小雨。我没有带伞，一路小跑，身上渐渐被雨打湿。
几位僧人执伞开寺门，看到我落汤鸡似的，都让我去换衣服。
“不用不用！佐为呢？”我一刻也等不了。
老住持说：“光君请随我来。”
我的心往下一沉。“佐为……他没有事吧？”我忐忑地问。
“我们尽力劝他了。”
来到一间禅房，老住持为我推开门。佐为临窗坐着，静默不动。
“佐为！”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藤原先生，你还是没有进食……”老住持看着茶几上未动过的餐盘叹口气。
“佐为，你怎么能不吃饭？”我责备。
佐为没有回答我。他身前的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其中一张信笺上，密密麻麻的和歌墨迹还未干：“佛忌执着，悼菅原姬，念悲去，如斯良苦不堪之肉身……千年放浪之如缥缈一梦兮，了万念皆虚皆空……执着为空，妄念为空，心不动则人不妄动……前愆既不灭，后过复又生，何名忏悔？”
执着为空？我愣愣看着，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再打量佐为，眼神是掐灭了什么般的空寂，此刻他身上的气质和往常大不相同，完全不像我认识的他。
“你做什么啊。”我努力轻松地说，拿起桌上的宣纸，“这是你写的和歌？好难啊，这上面说的是什么啊？”
佐为悲哀地凝视我，蓝紫色的眼睛里血丝遍布，却无泪水。我忽然心惊肉跳。
“佛忌执着。”佐为很轻很轻地说，“光，从前我总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能懂了。”
我说不出话来。
佐为艰难地往下说着：“原来，我千年的执着是错的……也是，霸占不属于我的生命下棋，这不是错的执着是什么？”
“不不，佐为，执着不是错的……”我忍不住开口，另一层心思说不出来。如果你千年的执着是错的，那我、我的棋，又成什么了？
“光，许多年以前，我就叫浅葱毁掉棋盘，让我灰飞烟灭，以免累人累己……”
毁掉棋盘？灰飞烟灭？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佐为。
“我已经错了千年，现在，不能一错再错了——”
“你不要说了。”我恐惧地说。
为什么会那么冷，为什么会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脊背，肯定是因为我淋雨了。
“佐为，我去换身衣服。”我低头。
到另一间空房去，我换下湿透了的西装，找出手机想打给夏目，却发现淋了雨无法开机。
回到佐为身边，只见佐为伏在案前，继续在笺上书写着我根本看不懂的和歌。听雨僧庐下。我就这么看着佐为写了一页又一页的和歌，直到嵯峨峰日出。晨光照到我和佐为的脸上。
“佐为，你要比赛了。”我忍不住出言提醒，“我现在开车和你去棋院，还来得及。“
佐为置若罔闻，还在无知无觉地写着和歌。
“佐为，”我推一推他的手肘，毛笔在宣纸上划出一道墨迹，“我们真的要走了。再晚一点，就会迟到了……”
佐为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心中的担忧压抑到极点，我霍然起身：“你现在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