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棋魂特别篇十八 赌(1 / 1)
十八
佐为和桑原本因坊在观局室落座。来看棋的人全是塔矢门下,一见到佐为和桑原立即行礼。
奇怪的是,塔矢名人并没有来。
离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执意去对局室看看。塔矢和绪方早已在棋盘前相向而坐。才要走近,却冷不防听到交谈声:
“——进藤棋士先一步取得头衔,塔矢老师和sai复出,想必给塔矢君带来不少压力吧。”
我本想敲门,然而听见言谈间涉及我,手就停在了那里。接下来,塔矢的声音响起,语气礼貌温顺:“多谢关心,连日来确实是——”
塔矢话音未落,就被绪方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咄咄逼人道:“身为职业棋士,大风大浪避无可避。随后的棋局下得如何,便是你我实力的体现,别妄想以压力为由推卸责任!”
我心头一震。绪方是塔矢门下的大弟子,对塔矢亮一直关爱有加;我为由梨子的事不满时,塔矢亮也多次维护。如今,绪方却出言刻薄,不免让人觉得有失气度——绪方,忌惮塔矢亮到这种地步了么?
其实何止绪方,我不也是!
倘若塔矢亮闯过绪方这一关,他便跟我一样,要直接向座间挑战王座头衔了!
和我挑战仓田的天元头衔比起来,塔矢已经有过一次逼入头衔决赛的经历。第一次,是挑战桑原的本因坊头衔!而且首战即告捷。难怪桑原本因坊此次会前来观战!
和我的大起大落比起来,塔矢亮可谓战绩赫赫。事实上,他每一年的成绩都十分骄人,且状态稳定——不像我,不战败、抢夺大将又输棋、告负十二目半、天元……相比起来,塔矢才是真正出色的顶级棋士,当之无愧的日本少年第一人。
我想到这里心潮澎湃,心头像被正午的烈日蒸腾,四周却俱是冰凉的,这一冷一热混杂成未知而矛盾的思绪,粘稠地蛰伏在我的大脑里。
门在此时被拉开,是方才发话的那位女棋手,见到我时有些吃惊,随后了然而笑:“进藤棋士!”
“进藤?”塔矢侧过头。
他从棋盘前站起,走向过道中的我。我此时的脸色想必是深沉叵测的。塔矢在直视我的一刹那,眼神瞬然一利。我俩对视一秒,然后,我笑了。
“我生病了也来看你下棋。所以——”我的声音变得强硬,“——不准输!”
回到观局室,只见桑原本因坊吐出一圈烟雾,漫不经心地笑道:“绪方那家伙自己对局,就没有人敢跟我这老骨头赌棋了。藤原先生,凡是和你对局过的人皆说你棋品高洁,怕是不愿与我们这些坊间好赌之人下注的吧?”
我听见了,头皮又是发麻。这个桑原老头,“棋品高洁”“不愿”语中带刺就算了,“坊间好赌之人”居然也说得出口——桑原本因坊如果是“坊间”,那别的棋士还要混吗?
桑原本因坊对佐为的战意昭然若揭。众人这会儿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佐为只清浅一笑:“桑原先生说笑了。只是,若要下注,恐怕我要押的一方与桑原先生一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僵局化解于无形。
由梨子却在此时站起,眼底有幽然意。她走到桑原本因坊面前,声音清朗地说:“桑原老师,我跟您赌!”说罢,取出一万日圆。
“哇,这个绪方由梨子!”芦原仿佛受不了地低呼一声。
桑原本因坊大笑:“好!”也从怀里取出一万大洋,“我就跟你赌了,小姑娘!”
“不愧是绪方老师的妹妹!这种古怪的犟脾气一模一样!”
“绪方先生十几岁时哪敢这么嚣张?照我说,还是比较像进藤光——”
“果然是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那些棋手的话在对上我略带揶揄的目光时戛然而止,我挑起眉。由梨子忐忑不安地回来时,我朝她举起拇指:“你太酷了。”
“这是我两个礼拜的饭钱了……”由梨子吐了吐舌头。
“没事,这两个礼拜我请你吃。”我笑道。
由梨子仔细一想:“进藤,你这么说,是觉得我一定会赌输?”眼神里透出一线犀利的气势。
我鼻音浓重,在场观战者众多,我和由梨子的谈话似乎没有人听见。但佐为却很有默契地越过人群望向了我,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清亮的眼眸中有一点悠长而漫然的暖意,和在声声金石之音里,像有幽蓝的火焰在燃烧。
啪!塔矢下了第一子。
长袖如蝶翩然。佐为也拈起一子,落于棋盘上。
塔矢的第一手,角下小目。
绪方挂角。
黑三,尖。
白四挂到左上。
黑五,拆。
白六,立。
短短六手棋,观局室已哗然。我和由梨子同时脱口:“秀策流!”
塔矢门生的目光已全部集中到佐为身上。桑原本因坊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众所周知,佐为和绪方已私下对局过,而这段时间以来,佐为和塔矢亮的棋,少说也有十局以上——然而,佐为刚成为新初段,还未以职业棋士的身份对局过,便对塔矢门下的两位高手影响至此!
小目附近的缠斗就此开始。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佐为静默,继续落子。
还记得十三岁的冬,塔矢VS座间的新初段联赛,我和佐为并肩观棋。纯白的初雪在窗外飘落。千钧一发的气氛,连手心都是粘稠的。
如今,我们也一同看塔矢的棋局。我和由梨子坐在角落,佐为则被众棋手围在前方。四周人声沸扬,多少炙热目光,那双蓝紫色的眼眸却波澜不惊,通明如琉璃。
佐为面对棋局时,总有股信仰般的寂静,佛前拈花,一笑万山横,从来不曾改变。
由梨子已不需要我讲解了。我们相对摆棋,各自沉吟。然而,头却一阵阵地抽痛着。本该清晰的思路竟一片混乱。
“白五十二处打吃,防止黑定型,从而使白得到补强……”
佐为和桑原的论棋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渐渐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了。
……
黑八十九,粘。
白九十,冲。
“白九十冲,时机绝妙,黑再无应手。”我听见桑原说,“塔矢亮这回大意了!”
芦原道:“绪方这一局,比以往都要严厉……小亮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果不其然,塔矢被迫陷入长考。
我强忍着不适,纵观全局,白布局滴水不漏,似乎再无逆转之机。背上出了涔涔冷汗,兀自焦灼不已。
由梨子却在此时开口:“进藤,如果黑九十一‘扳’出呢?”
我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由梨子,微微变色,朝盘面望去——黑九十一,扳,是可以的!
——而我方才竟没有看出来!这一招,我居然没看出来?!
佐为不疾不徐道:“黑九十一‘扳’虽然可以逆转,但不够有效率,不如先下在‘托’处,以退为进,再下在‘扳’。”
就在同一时刻,塔矢落子了。
黑九十一,托。
白九十二,刺。
黑九十三,扳出。
我的心头猝然一跳,感到胸中某处有股冷冽肃杀之气。而我知道,这与我的发烧全无关联。
桑原拊掌而笑:“好个以退为进!”
那一手“托”加“扳”,是反败为胜的妙手。黑提白四子,而白行棋坚实反而成了缺陷,缺少弹性,因此丧失一角。单凭这两手棋,盘面便悄声无息地逆转了过来。
鏖战到最后,塔矢险胜半目。
十八岁的塔矢亮,就要第二次闯入头衔决赛了。如我的天元头衔一般,这项纪录,前无古人。
塔矢门生向佐为和桑原鞠躬道谢。由梨子也去找绪方去了。我本想一同前去,却被佐为拉住。他把手覆在我的前额上,直皱眉:“光,烧成这个样子,必须去医院!”
我别过脸。窗外,城市的夕阳浓得像血一般,把鳞次栉比的楼群染透。六月时节,街道旁的梨花和榴花都开到了极处,红白色相间,层次鲜明,整个棋院便掩映在这浓墨重彩里。
暧昧的暮色里,佐为的身姿清新挺拔,立乌帽漆黑,在地上投落一道秋山般沉远的影子。
我想起,多少年前,佐为也是这样在我身边,和我一同跨入了这个如火如荼的幽玄历史中。
如今,我并不清楚,我是否也同佐为一起,正式拉开了另一个时代的帷幕。我与夏目的相遇,便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那第一声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