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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身后都站着三十个鬼,因为自有人类以来,死去的人恰好是在世的人的三十倍。自从洪荒初开,大约已有一千亿人出没在地球这颗行星上。——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
离开底部世界没有花多少时间。商芸透过舷窗看着不断下坠的地面,
有种坐在飞机上的感觉,不过视野中那黑色的钢铁轨道提醒着他,他现在正坐在有着实体轨道的列车上。经过一团一团云雾,他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他有点伤感,像一个无依无着的孤魂野鬼,向着不知名的彼岸而去。
就这样在列车上的时间过了十个小时,按这速度计算早该到外太空了,但他们仍然在云雾中前进。
似乎为了提醒乘客这是在旅途中,车厢里的构造看起来有点配不上它外表的宏伟。冰冷的铁皮地板,如同火车车厢过道地面的纹路。还有乘客随意丢弃的报纸、零食袋和烟盒。商芸大多数时候都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出神,当他突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垂直行驶变成寻常火车一般的水平前进了,他们正经过一片布满浓雾的沼泽水域,外面似乎在下雨。
光线很暗,商芸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第一次响起了广播声。
“安息园的乘客,祝您一路顺风。下一站,亡人镇。”
女性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机械化,像极了电影里的感觉。
商芸从窗户看去,沼泽上有一个非常小的地下通道口,旁边立着一个斑驳的站牌。
不久列车启动,送车铃声在多普勒效应中渐远,商芸望着水天相接的远处,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是个悬崖上的小站,简陋,看起来久无人迹。
商芸怀疑这趟车上面就只有他和张青尧两个人。他们顺着潮湿的地下通道走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场地,张青尧拿出手机一般的遥控器,打开同样缩成一个盒子的汽车,他们在车上的储物箱找了点东西随便吃了,又出发了。
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张青尧也几乎没有说话。
一路沉默地前进,天亮时行驶在泥泞的上路上,放眼望去全是绿色的山丘。
“快到了。”张青尧说。
汽车行驶到山丘之间的一个镇上,这里开始有了水泥路面。天下着雨,低矮的房屋几乎与植物融为一体。后面也有一些高楼,不过有的看起来没有修建完成,只有四面空空如也的框架结构。
张青尧的车在长满荒草的广场停下,他们步行到一座长满青藤和苔藓的石头房子前停下,张青尧敲敲门,惊起屋顶的渡鸦。
一个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人打开门,说:“呀,你来了。”
张青尧点点头,转头对商芸说:“你就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时机到了我来接你。”
他从后备箱拿出一个旅行袋递给商芸,然后在他的眼睛上一阵捣鼓,松开了他的义眼。
“过段时间自己取下来,眼睛再不用就得废掉了。”。
张青尧在原地站了一下,第一次显得有点促局,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开着车走了。
剩下商芸和老人默默站在芳草萋萋的院子里。
“进来吧。”老人说着,转身走进屋子。
商芸跟着走进去。一头猛兽在暗处低吼了一声。
仔细一看,居然是头成年雄狮!商芸给吓懵了,老人却说了句:“没事,不咬人。”
屋后面还有一个小门开着,里面似乎是一个庭院。商芸跟着老人走进去,院里花团锦簇,藤萝曼饶,水池里红色锦鲤游来游去,角落放着几株打理得精细的盆景。商芸听到花丛中有鸟鸣声,凑过去一看,几只蓝色的孔雀警觉地叫了几声。
商芸看得有点呆了,院里的醒竹蓄满水,“啪”的一声落在石槽上。
庭院的一角放着一条小板凳,一些刀具,旁边堆着很多小巧的卯榫结构,和一些竹条编织的生活用具,这些东西商芸小时候常常看到,现在几乎已经成了民俗工艺品了。
“吃早饭没?”老人问,声音带着从没听过的口音,把商芸的思绪拉回现实。
商芸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老人点点头,他居然听懂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从庭院后面的茅草屋里端出一碗白粥,还有一小碟腌制的时令小菜。
商芸愣愣接过碗,有点不知所措。
老人没说话,就那样两手叠在一起站着。商芸注意到他的手上布满茧疤,这一看就是就是一双巧手。
狮子从石屋里慢悠悠地走进院子,看着花丛中上下飞舞的虫子,懒懒眨了眨眼睛,又慢慢走开。
“娃儿,你叫啥名?”
商芸想了想,他不知道他现在应该算是张寒还是商芸。
“呃……”
“没名?”
“我叫商芸。”他回答。
“俺叫李爱国,这里的守墓人。”老人说,朴素的形象让商芸有种很亲切的感觉。但是……
“守墓人?”
“亡人镇是死人呆的地方,活着的当然是守墓人了。”
原来山坡上一点一点的全是墓碑,商芸开始还以为是葡萄架。不过他也没有害怕的感觉,他扒着白粥,小菜很可口,他的胃里终于翻涌起令人愉悦的饥饿感。
老人坐回小板凳上,继续熟练地剖篾条。
各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老人停下手上的动作,说:“挺难受的吧?”
“啊?”
“你的眼睛。”
商芸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样子。
“那阵子,大黄死了老婆看着也跟你差不多,慢慢就好了。”
商芸感觉有点吃不下了。
……我看着就那么像死了老婆吗?
话说回来大黄又是谁?他没问出口因为他立刻就明白了,大黄就是在院子里优哉游哉散步的狮子。
他把碗放在一边,等着老人吩咐。
“镇上就俺们两个活人,只要不离开镇子你随便做啥都成。俺这住不下,你先去镇上随便找间屋子先将就住着,改天给你搭个屋。吃饭啥的你要自己解决一下,俺十天只吃一顿饭,你不行。有啥事你就上这来找我。”
听完吩咐,商芸一头雾水地走出石屋,顺着泥泞小路来到镇上。所有的房子都长满荒草,他随便打开一间屋子,里面飞出一群鸽子。
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倒是想找一座房子住下来,但他发现里面几乎都是有住客的。狒狒、猴子,有座房子客厅有个水洼,里面居然有鳄鱼!
兜了一圈,他来到那片没修完的高楼前,较低的楼层藤萝遍布,一边滴水声,感觉像一个个山崖。
他走进一座楼房,里面积了不浅的水,他有点担心里面有鳄鱼,于是拿石子扔进水里试了一下,结果还真有。不知道是鳄鱼还是蟒蛇,搅动着水面,他觉得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他从这些楼后面找到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很干净,被风刮得只有一些小石子聚集在一起,一些地方长出一两束杂草,露出斑驳的交通线。
最后他找了一座勉勉强强能下脚的楼,顺着楼梯走上去。这是一座废弃的写字楼,楼梯上淌着水,大多数楼层玻璃门紧锁着,落满厚厚的灰尘,有的楼层上还有很多沉积已久的建筑垃圾。低矮楼层也有不少动物游荡,他沿着楼梯一直往上,到了二十多层就只有一些鸟类了。他干脆爬到楼顶,结果楼顶堆满了鸟粪,还长了好几棵树。他只好退回一两层。
28层,里面有燕子窝,不过相对来说住客最少。
他在楼层里晃了一圈,发现这里有不少有用的东西。
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消防喷头滴着水,地上散落着很多A4纸,他随手捡起一张,上面有一个模糊的脚印。
他试着读出纸上的字:世纪骗局!
一张沙发,一架布满灰尘的钢琴,一个从顶板掉下来的沙袋,一面贴在墙上的大镜子。有卫生间,上水管道似乎已经锈死了。
他又在镇上逛了一圈,找到一些日常用品,废弃的商店要么被野兽占领,要么找到的东西都没办法吃。他发现山上有很多果树,应该不会饿死。
稍微修整了一下住的地方,他洗掉身上的脏衣服,□□地站在镜子前,摘掉义眼。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没有流泪,像两个空洞的洞穴。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商芸了。
开始的几天他默不作声地觅食,休息,熟悉环境。这里的日子并没有多么难以忍受。他就像个原始人一样,只要解决温饱就足够了。
站在高楼上能看到镇上有个湖,被竹林包围着,竹林里有一条被植物侵占的混凝土公路,再远一点又是墓碑林立的山坡,照他的目测,这个亡人镇起码有上百万座墓碑。
他又重拾了张寒在贵州的习惯,每天沿着竹林中的公路晨跑,他一直认为身体能够补足心智,在这段时间,他觉得必须找点事情做。
这里的空气清新,氧气浓度似乎很高。山上野果的味道让他想起遥远的小时候。他有时候跑累了,就站在湖边静静看着平静的湖面。
他觉得湖里一定有一只孤独的水怪,尽管他从来没看见过。
他很少去守墓老人那里去,老人对他的存在似乎也不太在意,有时候在山上摘果子遇见,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
山中无甲子,时间一天天过去。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开始好转了,至少已经有这样的征兆。他平静地和自然相处,感觉自己慢慢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直到有天,他打开张青尧给他的那个旅行袋,里面有几件他以前的衣服,还有一些其他的小东西。他翻出一个旅行笔记本,里面有张方柔小时候的相片。
他看着照片,怔怔坐到平时睡觉的旧沙发上。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方柔穿着白白的裙子,鹿皮鞋,黄铜扣,迈着小小的步子,从斑马线的那头慢慢走过来,他就站在马路对面,像隔着一条河。
他恍如隔世地望着她稚嫩的脸,那瞬间他有种感觉:他自己是那漫天在吹着的柔风,是落在叶子上的细微轻响,他是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却唯独不再是她爱的人。
他呆呆站着,以为自己在望着她笑,回过神已经泪如雨下。年幼的她好像看到了他,又好像没看到。他突然想起遥远得不思议的从前,某一天她对自己说:“我总觉得,小时候在哪看到过你……”
那不断回转的命运因果,不动声色地在空中转动着。
那天清晨他从沙发上起来,站在蒙蒙亮的镜子前,感觉眼睛干涩的厉害。这是黎明最寒冷的时刻,天上的星星像结冰了。他意识到孤独像此刻的黑暗一样围绕着他。似乎要侵入他的皮肤。
从这晚开始,他再也无法入睡,他在夜晚固执地睁着眼睛,身体陷入睡眠瘫痪症的深渊,意识却像不肯屈服的野兽,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中。
奇怪的是他知道自己疯了,他一言不发地活在这个亡人镇。狂奔到虚脱,醒来找果子充饥。他像一尾又聋又哑的鱼,对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默默憎恨着命运,憎恨着世界,憎恨着遥远的神明。有一天他突然在湖边停下来,着了魔地望着如同的镜面一般的湖面,然后纵身一跃,跳入湖水当中。
灰暗巨大的湖面缓缓荡起令人不安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