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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荒芜的景象。风极大地改变了地貌,曾经的树林和溪流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座座丹雅迷宫。
贯通而过的铁路割裂了地表,在迷宫之上像无数个矢量单位一样延伸着。狂风肆虐过丹雅迷宫,仿佛有看不见的孤魂野鬼吹奏着陶埙。
衣衫褴褛的苦者在持续着漫长的等待。他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胼手胝足筑起一座座无缘塔。他在等那列火车。
那是他即来的命运。
终于,他等到了。
疾驰而来的火车压塌了腐朽的铁路,火车头上的黄色恶魔令他感到万分恐惧。它有着两栖类的脸部轮廓,像小孩一样充满天真与邪恶。它一手抓着他的妻子,一手抓着他的母亲,那两个因他而饱受折磨的可怜人。
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火车在空中盘旋,幻化成一条衔尾的巨蛇。它不断地吞噬自己的身体,最后变成一个布满铁刺的球状物。黄色的恶魔跳下火车,像一只青蛙一样畸形地直立着,它把他的妻子扔过来,他接住了她。夕阳如血,黄色的恶魔疯狂撕扯着另一副身躯,尖叫着消失在丹雅迷宫中。
“不!不要!安娜……安娜!不——”
潮水般的梦境退去,商芸喘着粗气,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想抓住点什么,睁开眼睛看见方柔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又做噩梦了?”她问。
商芸张了张嘴,觉得现实就像一张一扯就破的纸。他坐起来,揉了揉前额,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像帷幔一般覆盖着他。
“没事……”
他力求让这两个字具有某种象征性,如同信徒说出“保佑”那样。但没什么用。
他拥抱着方柔,无比庆幸在现实中她毫发无损。
“你在担心安娜吗?我们去看她吧。”方柔在他怀里说。
“可是……”他跟张青尧保证过,不再去打扰吴安娜。
“咱们可以偷偷去啊,你爸不会知道的。只要确认安娜平安无事,你就能放心啦。”
商芸点点头,他们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饭,立刻赶往蓉州。
蓉州疗养院,商芸来到前台,他有点紧张,这种感觉像极了几年前张寒的心情。方柔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他深吸一口气,问道:“请问,吴安娜在吗?”
工作人员是个很瘦的女人,面无表情,他怀疑过去有没有见过这么个人。
她在、她在、她在……他在心里祈祷。
女人慢慢看他一眼。
在、在、204室……
“吴安娜?没有这个人啊!”
商芸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吴安娜,口天吴,以前在204室,你再看看!”
“电子档案里没有!”女人说,“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商芸拿出手机,翻出张青尧的电话,拨号。
忙音提示过后,传来机械般的电子音:“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他们走出疗养院,立刻开车来到城中心一座大楼前。进入电梯,按下32层。电梯嗡嗡地轻声运转,很快到了目标楼层。
启明电子的玻璃门上了塑料锁,门口的盆景已经枯死。
张青尧不见了!
商芸一阵茫然,他跟张青尧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他问了问楼层的安保人员,得知启明电子早在一年前破产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芸不肯放弃,还有最后一个地方。
他在蓉州的市立交易中心有个付费邮箱,张炎的信会定期寄到那里。他确认过,这个信箱虽然是他在使用,但是归张炎所有,所以并没有归另一个张寒。
他输入密码打开信箱,里面有几封信,他找到张炎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他成为商芸之后不久寄来的。
“张寒吾弟:
见字如晤。
最近的信越来越难寄出了,因为各种原因审查得很严。我在白城一切都好,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志愿者计划,给你们的信预计要中断一年了。
安娜好吗?我很想念她。
紧急情况就用随信的信封寄消息给我。我会尽快回信。
虽然概率很小:如果我超过两年没再联系你,安娜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PS:千万不要相信张青尧。
兄:张炎”
随信附有一个地址超级复杂的信封和一张写着一个数字串的字条。
“这是什么?”方柔指着字条问。
“这个数字串可以在指定的信贷公司领一笔钱,至于这个钱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
“这么厉害,你哥到底是干什么的?”
“无业游民,探险家,苦行者……随便怎么叫吧,大概就是那种人。”
他们又细看了一遍信,这次没有再错过里面令人不安的信号。
这封信邮戳上的时间是2012年12月23日,离现在已经3年多了。
这是张炎的最后一封信。
“如果我超过两年都没再联系你的话,安娜就交给你照顾了……”方柔念道,“那现在……”
“他说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了。”
两人各自沉默着。
“会不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方柔试图从好的方面考虑。
“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犯时间上的错。”这一点商芸很清楚。
“还有,他叫你不要相信你爸……”
商芸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张寒和张炎两人对张青尧都保持着相当的敌意,但张炎在这里特意提出来,到底有什么用意?
商芸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方柔凑在邮箱旁边看了看,“哎,还有两封信,也看看吧。”
商芸拿起另一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他拆开来看,里面写着:
2016.8.31 18:12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们都不明白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于是又拆开另外一封信,是蓉州疗养院寄来的死亡通知书。
信上告知吴安娜于2015年3月13日上午9:40突发脑梗去世,请张寒于一个月之内前去领取骨灰盒并协助办理户籍注销。
商芸看完信,突然觉得身边的喧闹全都停下来了。这一瞬间,他竟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反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知道安娜那样继续活着并不是全然幸福的事。对于他来说安娜的存在是一种慰藉,但对于安娜本人……他不知道,安娜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想到这里,他免不了又要怨恨张青尧。
他们带着信回到蓉州疗养院询问,因为已经超过期限,加上疗养院整体办公电子化改革,查阅资料很费了一番功夫。最后他们被告知吴安娜的户籍已经注销,而她的骨灰盒已经被一个署名张先生的人领走。
这个张先生,很明显就是张青尧了。
张寒上大学的时候张青尧才重新出现,那时张炎已经出走,吴安娜也已经精神失常6年。尽管张寒不承认,张青尧跟安娜没有离婚,在法律上仍然是夫妻。商芸不知道张青尧来领取骨灰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安娜的一生都毁在他的手里,在她的灵魂没有得到慰藉之前,商芸只希望张青尧的良心能受到谴责,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他们一路无话的踏上归路。尽管商芸从头到尾没有表露过,他的心情一直很低落。他的前半生几乎都背负着安娜在前行,现在那一块变得空空荡荡的,让他感到无比寂寞。
这段时间方柔成了商芸唯一的支柱。商芸感觉无比庆幸。他时常在想,人生真的就是一个转身的事情。如果没有跟着她跳上火车,如果没有一路追到海南,如果还一直像过去那样束手束脚地活着的话,也许他现在还是独自一人。方柔是他的灵魂伴侣,安娜去世以后,商芸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毫无疑问她并不完美,她的个性或许缺乏同一性,在认识商芸之前方柔几乎完全停止了内心的成长,现在她已经不同于当初那个敏感要强的小姑娘,她的性格还在不断修正,变得更加睿智成熟。
商芸也在逐渐改变。或许这些改变他自己一时还没察觉到,但他们的婚姻的确让他有了二次成长的机会。
结婚一年多,商芸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从蓉州回来之后他花三个月时间重新考取了建筑结构工程师。方柔则完全放弃了事业,成了全职太太,专心打理家庭和丈夫。
早上商芸上班之前,方柔替他打好领带。甜蜜的告别吻后,她没有立刻放他走。
“你等会儿,我有事情跟你说。”
“嗯,怎么啦?”他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她娇俏地笑着,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我怀孕了。”
商芸有点错愕,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这件事他们没有刻意回避,也从来没准备过。这是天赐的礼物。
他激动地抱起她忘情热吻,打坏了放在旁边鞋柜上的玻璃装饰品。里面收着当初从周教授的那瓶魔鬼沙,也滚落出来,撒了一地。
“啊……”他蹲下去收拾,她指着手表上的时间。
“我来弄吧,一会儿该迟到了。”
“对不起!那……晚上买蛋糕庆祝。”
“嗯,早点回来。”
这一天,是2016年8月31日。
商芸一整天都神采奕奕,做任何事情都觉得无比顺手,就连平常觉得异常痛苦的员工会议都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了。
下班之后他挑了一个方柔喜欢的香草口味蛋糕,盒子上扎着可爱的粉色蝴蝶结。
他回到家,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在门厅迎接他。
家门半掩着,他打开门,发现厨房一片狼藉。酱汤被打翻了一地,散发着熟悉的香味,阳台上放着他的洗到一半的衬衣。客厅的玻璃桌被砸了道口子,其他的家具倒都没有动过,以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默整洁地站在原地。他冲进卧室,立刻找到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