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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11 机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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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寒打量着天台上的另外一人,这人穿着白色的禅衣,身形消瘦,乍一看有点像古代隐世不出的修行者。站在现代繁华都市的楼顶,居然有种神奇的协调感。

说不定是有什么主张的那一类人吧,张寒想。环保主义者、素食主义者或是散布不可知论的虚无主义者,张寒虽然不认识这类人,但毫无疑问世上有这些人的存在。

那人只是站在防护栏前盯着极远处的天空。

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太阳即将没入城市天际线,黯红的光线逆投在身上有种无法言传的艺术感,张寒知道有一种油画流派能精细描绘出这种色彩的高妙之处,他以前在某个展览馆看到过。那种寂寥的感觉与此刻旁边这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如出一辙。

沉静、冰冷、千年寂寞。

那人察觉到张寒的视线,友好地点点头。张寒也礼貌地作出回应。

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两人目光相接那一瞬间,张寒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跟一尊极其古老的雕塑对视。

那是一种轮廓。原始、疯狂、衰弱。随便吧,反正就是那类形容词。

但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对方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见过?”对方看他一直愣着,开口询问道。

张寒回过神。心里一阵暗骂。靠,最近怎么老是盯着男人发呆,难道自己真的弯了?

“呃……啊?”

“我们见过。”对方重复。

原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张寒看着这人,努力回想。

似乎是遇到过。没错,在地铁站。

那时张寒还在蓉州上班,每天都会与数以千记的陌生人擦肩而过。至于为什么会留下淡薄的印象,是因为那天下雨,这种理由有点牵强,但事实确实如此。

雨天、阴沉、车站、人群、不自由。

这些要素结合成一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囚徒。

所有人都低着头匆匆前进,唯独这两人。在人群中擦肩,走出几步后,都回头看了看对方。

就这么简单。

人一生有数百万件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一件却没有被淹没至消失。张寒记起这段小插曲,有种被巨大的命运洪流淹没的感觉。

“是啊。”他回答。

两人笑着,却没有交换姓名。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点事情要处理,正在等结果。”张寒说。

那人笑了笑,“很麻烦?”

张寒对这人颇有好感,于是点点头。“是很麻烦,差一点就没辙了。”

那人望着远方的天空,慢慢说:“有时候无路可走,也许正是另一个开始。你说呢?”

能得到慰藉又不失哲理,这人说的话意外的让张寒觉得很受用。他点点头。“你说得对。你呢,在这里看风景?”

那人看着远处,停了很久,才慢慢说:“我在看我的河。”

“河?”张寒问道。楼下全是建筑跟街道,哪里有河?

那人点点头。“每个人都有一条河。我在看我的河。”

张寒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如果这也算是条“河”的话。但显然并不是,因为那人的视线并不在地面,而是在遥远的天边。张寒突然明白了,这人其实也没有看天空,而是在看自己的心里的风景。

“你为什么要看那条河?”张寒问。

“因为我要过去了。再过一会儿,我就会渡过那条河。”

张寒眨了眨眼睛,如果换别人在别的时机这样跟他说话,他要么觉得这人文艺装逼,要么觉得对方是神经病。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完完全全接受了那人所说的东西。他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种感受,但他相信眼前这个人。

“你已经决定了吗?”张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命运早就决定了。”那人淡淡笑道,眉宇间闪现出说不出的气质,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闪现一道阳光,转瞬不见。这种气质能在一瞬间将他和另外六十多亿人区别开来——独一无二,超凡出尘。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张寒不由得一愣。“我?”

那人没有回答,却话锋一转,说道:“我这里有个东西,留给你作纪念吧。”说着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指环递给张寒。

张寒心中迟疑,没有伸手去接。

“它在水中既稳妥又忠实,在岸上即懦弱又无益。”那人说。

张寒刚好知道这句话,出自《尼伯龙根的指环》,去年夏天他才看过这本书。但放在这里似乎一点也不符合语境。或者说,根本就完全相反了。

“那你应该在渡河的时候将它丢进水里才对吧!”

“拿着吧,虽然这东西对你无益……你刚才不是说自己遇上了麻烦吗,说不定能负负得正。”

张寒恍惚地接过指环。一瞬间有种静电流过指尖的触觉。他甚至觉得伸手这个动作并非是由自己的意志决定的。至少不是自己平常的这份意志。

“那什么……谢谢。”他有点失神。

那人见张寒收下指环,脸上露出颇为欣慰的神色。

“你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吗?”

张寒摇摇头。

“忘川。”

“忘川?”

“对,每个人的河都叫这个名字。”

猝不及防,那人已经站上天台防护栏,风吹动着他的头发遮住了眼睛,背对高空,他的嘴角扬起,用口型说道:“再见。”

然后像一只鸟一样笔直坠下。

张寒急忙跑过去伸出手,却只徒然地抓住一丝晚风。

他飞奔下楼,那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甚至没有人因此驻足。

就好像他的死和这芸芸众生隔着一个世界。没有人发现他像碎玻璃片一样降落到地面。

这事儿太奇怪了!

张寒呆呆站在大街上,夏日的热浪席卷着城市,他却一身冷汗。

最后他摸摸口袋,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金属切面。那枚指环安然躺在黑暗中。

张寒拒绝了张青尧一起吃饭的提议。张青尧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张寒心里有数,张青尧显然是被这种情况弄糊涂了——两个张寒他都无法否认,一个是因为理性,另一个根本没有理由。

张寒在张青尧安排的酒店住下——虽然张青尧也邀请他回家里住,被他淡然拒绝了。

这夜当张寒躺在陌生房间柔软舒适的床上,大概能想象张青尧此时正坐在飞往另一个城市的飞机上,去跟另外一个自己见面。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境,充满悖论,疑问重重。但张寒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中。他觉得他很了解张青尧,尽管世界已经微妙地起了变化。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瞬息万变,但在这些纷杂琐碎的事物下面,本质的东西永远不会变。

张寒躺在黑暗中,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冰冷的金属指环,这东西让兴奋,也感觉害怕。

光滑的曲线,完美的环形,里面藏着太多秘密。张寒翻过身,发觉这枚指环曾经的主人的样子正在慢慢消解,像夏天的冰淇淋一样,融化在神经元内部。

他已经忘了那人的样子。

在这个人类已经安然生存数十万年的世上,游荡着看不见的东西。山魔,以及山魔的存在所带来的无数种可能性。张寒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看不见”并非物理上的超自然,却是贴合着自然之理,悄悄滑入黑暗,像饥饿滑入胃部、寒意滑入皮肤、更像此时自己的指尖滑入口袋,抵住那个令他不安的存在。

这夜张寒做了很多梦,醒来之后,胸口堆积着仿佛轮回了无数遍的空虚。

他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长时间地看着天空远处的云层变幻。

下午,张青尧给他打了电话。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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