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4 路鬼(1 / 1)
2011年春。
张寒辞掉蓉州的工作,前往贵州山区的一个小县城。
其实也并没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但当他回过神的时候,火车已经在乡间飞驰了一整夜。他没有跟邻座的乘客攀谈,只顾蒙头大睡,醒来后得知前方道路因为连夜大雨导致塌方,火车因此在荒原上停了十一个小时。
他看着窗外,心里有种隐隐的预感,再细细品味,却又好像是种朦胧的困意。最后安稳坐在新公司设在贵州某市的招待所里面时,他还有种似梦还真的感觉。走完流程交完材料终于到了工作地点,他提着箱子站在半山腰一栋破破烂烂的宿舍楼下,踩着场地上遍布的水洼,终于意识到这种草率的性格迟早会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
房间很简陋,有点潮湿,不过很整洁。有热水器,也有网络。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人活在世上,所需要的其实很有限。
他放下行李,躺在床上,用手背盖住眼睛,叹了口气。
做出这种决定实在是太蠢了!
听闻暗恋多年的女孩有了新欢之后,他平静地离开了那座城市。并不是赌气。
并不全是。他觉得时机正好,终于有个由头可以结束这段浑浑噩噩不得要领的人生了。
但是现在……他感觉被陌生而虚幻的现实包围着,心里涌起后悔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啊!
一晃眼,过了一年。
张寒是建筑系出身,工作是地质勘查和工程建设咨询,站点在一个小县城,驻点只有两个人。工作很清闲,作息时间规律得可怕。虽然偏僻,不过附近居然有座国家森林公园。想来是因为近几年的高铁建设带动了经济,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这座森林公园给他带来的唯一改变是让他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本来只是看看自己能不能早起,结果竟然就这样坚持了将近一年。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出于习惯。明明才25岁,他有时却感觉从太古代就这么活着了。
早上6:00起床,往煮蛋器里面放一颗鸡蛋,给养的乌龟换了水,关上门出发。
山里空气很好,柏油路在松林中蜿蜒而上。张寒从来没有固定的跑步路线,一年下来每条路都颇为熟悉。
一路上很少遇到别人,毕竟好几座山,晨练的人也不多。偶尔有早起的苗家阿婆三三两两背着药篓,在路边坐着抽烟。有时候有人会喊山,也有人在不同的地方回应,这时候鸟儿就会飞出山头,然后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另一座山间。
这天张寒选了一条不太起眼的路,一路上有很多鸟叫,他只能分辨出远处布谷鸟的声音。中途有只尾巴很长的红嘴鸟,叫声像早期香港武侠电影里面的飞镖一样,他觉得挺有趣,不过很快这笑意的余韵也逐渐褪去,变得有点寂寞了。
他沿着公路继续往上,不再关心鸟儿的叫声。
毕业三年,他最初在城市工作,西装革履彬彬有礼,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下班,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看着人来人往,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囚徒。
当时他还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有一些不同之处,终究还是太平凡了。那时候的他非常向往能打破现状,将责任与眷恋高挂枝头一走了之。他知道大学毕业有很多人都会有这种念头,而绝大多数的人选择了妥协。他也没有例外。人们在心中豢养着向往自由的野兽,最后却让它们在牢笼中变得平静而屈服。
想不到追求自由的渴望竟然还比不得失恋的心灰意冷。回归自然,平静地与自己相处,现在这些想法已经实现了,他却也没有多少愿望达成的喜悦。
但细想起来,现在这样也不全然是坏事。作为凡人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有神奇的遭遇,或者碰到伟大的概念,也不用做出影响多数人的决定。天地万物春华秋实,自有其规律,神性皆藏于其中。凡人摘一朵花、看一颗流星坠落,心怀微不足道的烦恼,与背后的洪荒凶险惊鸿一瞥,继续日复一日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
张寒回味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前方又迎来了岔路。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准备一鼓作气到达坡道顶端。跑着跑着,脚步渐渐慢下来。虽然并不确定,他却有一种感觉——这条路有点陌生。也许是错觉。不过这条路蕨草繁密,头顶松林欺然,如果曾经走过应该不会忘记才对。他向上继续前进了十分钟左右,最后确定这条路自己从未走过,也许是自己过于谨慎,他总觉得有点奇怪:几乎听不见鸟鸣声,也没有一点点山风,层层叠叠的松林传来格外明显的压迫感。
前方的路消失在密林深处,要继续前进吗?他反复斟酌这种情境,不禁觉得有点荒唐:就算公园人流量不多,这毕竟是大白天,不至于像灵异电影那样发展成离奇怪诞的情节。话虽如此,此时的心情却又这么真实……长久以来建立的常识竟然不知不觉被感性扭曲了。他在充满现实主义的柏油马路上踌躇不前,这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有人,有人,是谁来了……”
那声音低如呢喃,却很清晰。
张寒四下张望,前面的道路空无一物。
“悄悄地、慢一点,让我瞧一瞧……”
张寒猛地转头,视线与一个东西对上了。
很难形容那瞬间的感情,未知的恐惧得以具体到某个东西上面,而且那东西的形象远远出乎意料。
一个黑漆漆的物体,在路旁的树梢上看着他。视线相交,彼此都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他看见我了?”那东西说。
张寒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着它。
“他真的看见我了?不会吧?没道理呀!你看见我了吗?喂喂,真的吗?你真的看见我了吗?”树上那个东西说。
“……”
“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喂喂,礼貌一点,人类。快点回答我!你真的看得到我吗?看得到吗看得到吗看得到吗看得到吗?啧啧,果然看不到!”
张寒仍然说不出话,溢出的恐惧在一连串的问句之后变成了很一种很难形容的心情。这TM的是——恶作剧?
但是这东西看上去很真实啊!虽然形状很奇怪……就好像一朵被摘下然后挂在树枝上风干了的巨型蘑菇,而且黑漆漆的,难道发霉了?
“……我问你究竟是不是看见我了,喂,人类,你在小看我吗?咦……难道真的看不见?我再凑近点……”那东西说着,慢慢伸着脖子凑过来。
然后从树枝上重重摔到地上。
张寒本能地跳到一边。
那东西悲鸣着从地上站起来。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咕噜声。
“呃,你……你没事吧?”张寒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可能是恶作剧,从树上摔下来一定很痛。
那东西伸出细长的“手”揉了揉头,听到张寒的话似乎吓了一大跳。“你……真的能看到我?!”
张寒木讷地点头。心想你啰嗦了这么半天还在纠结这种问题?
那东西很慌张,虽然跟人的形状差得很远,张寒还是感觉到它有点手足无措。
“啊啊啊啊啊——人类,退后!离我远一点!”
“啊?”张寒茫然。
“快退后!不然……让你见识我的厉害!”
虽然这么警告着,也只是徒然地喷出了一点黑雾。
张寒倒退几步。眼前的这东西,其实只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吗?
“再退后!再退后!快点!”
张寒又退后几步。
那东西似乎放心一点了。“区区人类,这里可不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赶快离开!”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啊哈——好大的胆子,狂妄的家伙,你以为什么都必须告诉你吗……退后!别过来!”
这种看外国电视剧一样的翻译腔是闹哪样啊!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理,张寒这次并没有听从那东西的警告,而是继续慢慢向它靠近。
“我叫你不要过来!喂喂喂喂喂!我警告你……你听不见吗?怎么办……他过来了啊啊啊啊啊——”
还没等张寒真正靠过去,那东西就跳入路边丛林尖叫着逃跑了。
张寒失神地站在路上,还没来得及梳理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荒诞奇遇,密林间落下了雨点。时值盛夏,雨势很急,不一会儿雷电交加,张寒急忙找地方避雨。
可是他正身处在荒山野岭,来时的路也没有能避雨的亭子,与其往回跑还不如往前看看有没有希望。
他继续沿着山路往上,转了几个弯,雨越来越大,虽然头顶有松林遮蔽,还是被淋透了。正当他考虑是否掉头往回走的时候,仿佛回应他内心深处的期待一般,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忽然显出一角金黄檐角,张寒心中大喜,拼命朝那边跑,终于看到转角的山壁之下赫然耸立着一座颇具气势的建筑。琉璃屋瓦,门前还有石兽,在松林半遮半掩下更添了几分神秘。大门站着两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女孩,看样子正准备关门。
“请等一等!”张寒朝她们大喊。
女孩们听到喊声,抬头看见被淋成落汤鸡的张寒,很是惊讶。张寒无比庆幸,跳下马路一路踏过积水的草丛,来到门前。雨下得这么突然,幸好山顶还有这么一家休闲山庄,不然今天就惨了!
张寒被两名服务员迎入屋中,只顾着浑身泥泞,一点没察觉大门在背后无声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