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03 梵谷（1 / 1）
此人见过万物，足迹遍布天边。
——《吉尔伽美什史诗》
在一个白色的房间内，一个人慢慢睁开眼睛。
同时，闹钟应时响起，一秒不差。时间正好停在凌晨4:00。虽然在时间意义上并不需要闹钟，但他仍然很需要它。就好像婴儿需要玩具一样。
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房间中的白色的光线开始收敛，最后显露出一个寻常清晨昏暗的房间。窗外的路灯还亮着，在天花板投射出毫无意义的形状。
他的意识已经醒了，身体却还在昏睡。这样说其实并不对，他整夜都在失眠，像一只鳄鱼一样在记忆的河流里游荡。
4:20，他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5:00，他汗涔涔地从僵硬中挣脱着坐起来，感觉力量又回到了身体里面，只不过他还是很虚弱，像染了病的野兽。
他洗了个澡，走到街上。外面漂浮着白雾，只有寥寥无几的影子匆匆来去。他沿着公园的小河慢慢走，被久远前的往事扰了心神，有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天渐渐变亮，城市的潮汐开始涌起，他随着人潮走进地铁站，不经意地擦身而过，他与身边这些人似乎并无差别。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在单行道一般的人群中回头。竟然没有人发现那只迷路的蝴蝶。它在人类的森林中翩跹飞舞，永远也找不到出口。
即使结局很残酷，在这一刻却仍然凄美得触目惊心。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谁曾这样说过，脸上带着忍耐和希望，却一去不回。
这世上什么能不朽。爱情不过一夕百年，故事至多流传千载，光盘一亿年会化成沙。而在永恒的寂静中，连神也会死去。
他挤上几分钟一班的地铁，站台倒退，这城市里芸芸众生此时无人开口，默默豢养着心中的野兽。
那个人曾说：孤独的极致是永恒寂静，是法华之光。可是——
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已经无法再庇佑任何人。
地铁向着出口飞驰，像子弹穿过漆黑的枪膛。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在人类从未涉足的雪原寻访缓步门的同伴，在海洋蓝洞中与蓝鲸畅游同行，在世上最大的火山中观赏绚烂的火花，在渡鸦盘旋的古战场游荡。
生命流逝，然后逐渐衰败。
他跟着人流下车，走进一条稍微安静的路。途中有一座桥，传说有仙人在此酣睡，天亮后翩然而去，因此得名“送仙桥”。
过了这座桥，走上一段狭窄的坡道，有一个旧书市。
早上7:40，书市冷冷清清，还没有客人，一些店家开始将书摆放出来。他要找的人就隐藏在书蠹黑白之中。歪歪斜斜的陈旧木建筑挤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门上“不语堂”的牌匾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他站在店门口，身后的雾还没完全散去。禅衣单薄，他却并不觉得凉。层层沓沓的旧书摆在两边，留下一个狭窄的通向店内的通道。店主在书堆中露出半边同样陈旧的帽子。
“你来啦？”虽然这样打着招呼，却连头也没抬。
“嗯，来了。”
他静静地站在店外，店主也没再出声，一边翻着一本破烂的线装书，一边将早餐送进嘴里。
他看着店主弓着背看书的样子，想起他从小就是这样看书的了。“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店主将书放在一边，站起来。这是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即使他从你身边经过一百次，大概也不会给你留下丝毫印象。
“我闻到了腐朽的味道。哈哈，要吃早餐吗？”
“不了。”
店主毫无顾忌地笑起来。“《瑜伽师地论》里面记载的怪物就站在我面前（注①），我居然一点也不惊讶。”
“我不是恶鬼。”他虽然否认店主的观点，却也不生气。
店主擦擦手，凑过来，神秘地问：“食物一到喉咙就会变成火，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
店主唏嘘地咂咂嘴巴。“不饮不食不睡，无论怎么想我觉得很恐怖。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听你抱怨过。你不难受吗？”
“还好。”
店主叹了口气。
“进屋坐？”
“我过会儿就走。”
店主了然地笑笑。“真是薄情哪，我们明明十年没见了。”
“三千四百二十一天，差22分钟。”
店主打量着站在书店外面的男人，感觉他站在离这个世界非常遥远的地方。
“你看起来还是跟那时候一样年轻。”店主为自己点了根烟。
“活得太久未必是好事。”
店主不置可否，但还是点了点头。“也是……如果你有后代的话现在应该有十多代了吧？”
一阵吞云吐雾，他突然像年轻时那样感慨起来：“曾曾祖、曾祖父、祖父、老爷子、然后到我，别人都是诗书传家，我们家却传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说到这里，店主笑了笑，却突然有点伤感了。“哎，我跟你半辈子交情，只可惜我没有子女……”
“你不用担心。”门外的人平静地说，“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店主抽烟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这次去哪？”
“很远的地方。”
店主皱眉，他想再问清楚一点，最后还是忍住了。“好吧，记得在我死之前回来。我的命可没有你长。”
“那现在就好好道别吧。”门外的人说着，向店主伸出手。店主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再见。”
“再见。”
他转身离开，店主突然喊道：“等等！”
他回头。身影一如从前，年华不染。店主张了张嘴，没说话，心中已经了然。
“谢谢你，阿光。”他难得舒展了眉头，轻声说道。
大雾散去，一切开始变得清澈明亮。他转身，匆匆消失在渐渐溢出的阳光中。
流云、阳光皆是预兆。
病痛、死亡无一幸免。
不久后，不语堂的店主阿光看到了那篇讣告。
这篇讣告是由某个系统自动生成，第一时间转发到了他手机上。
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有个男人从一座大楼顶坠下，破碎的身体像一只陨落的蝴蝶。
结局虽然残酷，在那一刻却美得触目惊心。
这件事在城市中没有引起任何回响。但在一些秘密存在的群体中这件事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们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因为人类的身份信息库里面根本没有这个人。有人怀疑他是某个失踪已久的神学家，甚至更早前的某个画家，尽管邻居说他只是在某个图书馆有一份司书的工作。他的居所内除了一只闹钟以外只有一个空壳一般的白茧，墙上用黑色油漆写着“I’m dying to live”作为遗言。之后更有人声称参与了尸体研究论证，并贴出一张荒唐的尸检报告。报告里面陈述这个人的身体几乎已经成了空壳，内脏和组织多数也已退化，嗅觉味觉丧失、喉细不能吞咽，尸体还有奇怪的沉香味。这些荒诞的信息糅在一起，在这些群体中渐渐形成了一种谣言：这名死者并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常识所理解的生物，它是一种拥有人的外形的东西。拥有人形很可能是因为在很久以前它是与人类同源的生物。
他们不敢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他们追逐的那些古老踪迹和自然中那些难以言明的阴影，似乎在此刻留下了一个暧昧的记号。
那样的生物世上只有两种：神明，或者魔物。
2012年6月6日，梵谷，中国，遗落在梵谷被人类赡养的最后一位旧神陨落，光阴鱼潜回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