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1 / 1)
除夕前,榴生重新搬回了庄宅。原先的住处本就是林昭给邵尤晴租的,如今邵走了,狠下心切断了一切与林昭的牵连,她也没有继续在那里住下去的理由了。
搬家那天傍晚,冬雷滚滚,下了很大的雨,庄继槐来接她。一切都那么像她和杨郢分手的那个夜晚,又仿佛那夜未完的续集。那晚,她要庄继槐帮她演一场戏,戏里她抛弃新欢与他再续前缘;如今,他们竟让一场戏演成了现实。也不知道是上天有意作怪,还是他们都入戏太深,又或许,根本是他们自欺欺人,这场戏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庄宅仍与从前一样,却又全不似从前。院落里的素心腊梅开得很好,一朵朵爬满在树枝上,偶尔几瓣被疾风骤雨打落在地上,也仍然张扬着明丽的黄,无声抵抗这四周的黑。
整理完衣柜,无意看见地上落着一张字条,许是从哪件衣服里掉出来的。纸条像是被水泡过又被阳光晒干,已经褶皱泛白,然后模糊还能看清那上头的字迹。是她上回离开庄家前庄继槐留给她的收留承诺,当时两人都像模像样签字画了押。
她将纸条拿给庄继槐看,同时眯着眼指指空无一物的餐桌,“好酒好菜呢,鱼肉呢?”
他笑着摸摸脖子,“我没想到你还留着。好,马上去给你做,你想吃什么?”说着尽自走进厨房去。
榴生跟过去倚在门框上,“什么都行。”
他自冰箱里取出食材,闻言笑着说:“呦,我还真没听过这道菜。”
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他许久,直到他捋起白底黑条衬衫的袖子。她走过去扯住他刚刚套好的围裙上头的绳子,轻轻在他的腰上打一个轻盈的蝴蝶结。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一个小小的晃动又吓跑了她。察觉到她的手垂落下去,他才拾起了菜刀。他的喉结在那里滚动着她仍站在他的身后,盯住那道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动的蝴蝶结。她的心也控制不住地晃动着。下一秒,她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慢慢伸到他的身前环住了他的腰,同时将头轻靠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他的心咯噔一下,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紧了紧握住菜刀的手。仰头平复了一下不规律的呼吸,他终于放下菜刀,转过身来凝眸望著她。
她瘦削的小脸微红着,面上的表情依旧清冷如昨,唯独那双泛着光的眼睛里,此刻仿似藏着一丝柔情。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倔强而孤傲的,这样的柔情,庄继槐却是头一回见到。他固执地凝视着她的眼,仿佛想要确定那里头的真挚究竟有几分。直到她终于羞涩地低下头,他方才执起她冰冷的双手问她:“榴生,喜不喜欢我?”
“男人是否都爱明知故问?你明明一早便看透了我。”
“不,我不确定,你总是叫我猜来猜去。”他摇摇头道。
她苦涩地笑笑,“庄先生原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
“我本自负,未料到了你面前皆成了担惊受怕。担心你厌恶我,更害怕我使你觉到无感。”他亦苦笑道。
他的眼神里有那样浓的专注,叫她情不自禁靠上他的胸膛。他的衬衣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她想起上回在超市他的身上也有烟草味,同这个味道一般无二。她又故意用力嗅了嗅,引得他问她:“闻什么呢?”
她抬头微蹙着眉说:“我记得林昭说过你不抽烟。”
“叫你给逼的。”他挑挑眉道。
“我何曾逼过你——”
正欲和他分辨,手机铃声突响起,是串陌生号码。
“喂?”
“榴生,我是杨郢。你方便来医院一趟吗?”是了,她从不相信分了手仍可以做朋友那一套,通讯录里头的手机号码是及时处理掉的。
“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可是小可叫车给撞了,现在正在抢救。她父母皆身在国外,我一个人——我很担心,我害怕她——。”他颤抖着嗓音,几乎要哭出来。”
“我马上过来,你将地址发给我。”
“好。谢谢你榴生。”
挂断电话,庄继槐问他:“要去哪里?我送你。”说着要扯开围裙。
榴生拦住他,“不用了,我去去就回。”
“不成,天这么晚了,外头还下着雨。”
她拽住他的胳膊,“阿姨回家过年了,你出去了谁做饭给我吃?我肚子很饿了,你要在我回来前把美酒佳肴端到桌上。”
他仍旧不放心,却也只好作罢。他从来不能叫她听他哪怕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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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抢救室门口时,杨郢正蜷缩着蹲在角落里,像一个偷糖食而害怕被大人抓住的孩子。湿透的外套下,他的肩膀不住地耸动着,双手紧紧捂住恐惧无助的脸,那里已然泪如雨下。而静得骇人的手术室里头,此时漆黑一片。
榴生迈出沉重得几乎提不起的步伐走到杨郢面前,静静站在那里,像是脱离了躯体的魂魄,冷眼瞧着他的伤悲。阴影的笼罩下,他慢慢撤下泪水沾湿的双手,紧紧箍住来人的细腰,仿佛不慎落到半山的人,终于抓住一块岩石。他的泪水和发上的雨水一齐抹在榴生的羽绒服上,她感到一种溺水的窒息。
那晚,榴生甚至想不起她是如何回到家的,只记得一路上都像是浮沉在半空里,忽上忽下。她好累啊,好想扎扎实实踩在地上,偏偏身子像是失了重,只得身不由己地悬空着。
出租车上开着电台,此刻正播送一首英文老歌——《God is a girl》。榴生以为,上帝分明是个淘气古怪的孩子,而这人间的每一个凡人,都是他的玩具。他有许许多多的玩具,每一个都是可有可无的。他若喜欢,可以叫你升官发财赐你荣华富贵;若有天生厌了,也可以叫你一朝由天堂掉落地狱,受烈火煎熬。如此看来,我们的幸与不幸全凭他喜欢,然而我们如何责怪他呢,他只是个孩子啊。小可也只是个孩子,不久前她还冲着榴生撒娇,委屈地问她“老师你为何不来看我”。她的每一个表情,或欢喜或生气都那么真实,叫她她怎么能相信这一切都再不复存在了。
出租车停在庄宅大门外头,榴生下了车便急不可耐地进门去。屋里的灯亮着,门也大开着,庄继槐就站在门口,双手叉在腰上等着她,脸上藏着淡淡浅浅的担忧。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失控地扯着嗓子哭喊:“不要放弃我,让我留在你身边。不要留我一个人,我不想孤孤单单死去,无人知晓。”
突如其来的冲力让他退后一大步,险些跌倒。然而他还是搂紧她,一手轻拍她的背使她冷静下来。“你不会一个人,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一直都在你身后,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他不停地对她重复着“我一直都在”,同时闭上眼深深地将一个吻映在她的额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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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他们并没有过多言语上的交流。她不说,他也不敢贸贸然问她,生怕打乱了此刻的节奏,使她对他又回到从前那般的客套警惕。榴生喝了酒尤其容易上脸,三杯红酒入肚整张脸已然红彤彤,看起来更美了几分,令偶然瞥见的庄继槐无法轻易移开眼去。有人说容易上脸的人不易醉,榴生便是这样,脸虽红极脑子却无比清醒。在庄继槐寸寸灼人的目光下,她终于不自然地笑笑问:“干什么一直盯着我?莫不是喝醉了?”
“是,你使我醉了,醉得厉害。”他眯着眼道。
“从前不知道你原也是如此轻佻的。”
他尴尬地收回目光,“你不喜欢这样?我日后会收敛。”
她将目光落在他手里端着的酒杯上,好奇地问:“为何如此依赖加冰威士忌,这样冷的天,非加冰不可吗?”
“它能叫我忘忧?”
他眼里的微光似乎一瞬暗淡下来。她明了他近来心事重重,父亲病逝,公司也面临破产倒闭,但他从不曾将这些苦恼置于脸上。他说过无法猜透她,她又何尝能够完全读懂了他。
“可曾读过朗费罗的《人生颂》?”
“不要在哀伤的诗中对我说,人生只是幻梦一场!因为沉睡的灵魂已经死亡,而事物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他晃晃杯里的威士忌,冰块“咚咚”撞击在杯壁上,仿佛替他的朗诵伴奏。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话指的并不是灵魂。”榴生颂道。
他明白她只是要借诗委婉安慰他,明白她懂他的伤悲;可她的忧愁,她眼底的决然,他却始终看不懂。
他突然仰头将杯里的酒大口饮尽,末了拿大拇指擦了擦嘴角,道:“榴生,我曾同你说过我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不知你可还记得。可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滥情之人,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对于我来说爱情就像人生,不能轻易重来。我不知道你方才出去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想强迫你告诉我,我只想确定,你方才说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她此刻并不能确定是不是因着小可的死一时冲动才说出那番话,不能给他个确切答案,当下决定暂时插科打诨反问他:“你同我说过你离婚的事吗?我不太记得了。既然这样,我得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你不必敷衍我,我知你不会在乎我是否结过婚。”
“你不是我,如何知晓我是否在乎。”
眼看计谋就要成功,他忽叹口气道:“榴生,想和我玩转移话题吗?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真心,真有这么难回答?”
见他如此严肃她也不敢再糊弄,干脆和盘托出:“今晚一个于我很重要的孩子离开人世,我从来明白人生在世生死不由己,但她只有9岁,甚至没有过心动的感觉。这让我更加确信,根本不存在什么上帝,若有,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死去,我不怕死,我害怕临死有遗憾。我并不确定我方才是否只是一时冲动,我只知道出了医院我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因为我迫不及待想回到你的身边,这里令我觉到安全。”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抱住她的头,在他的头顶笑得悲凉,“我是该开心我能够给你安全感,还是该担心今晚过后你又回到从前那个淡漠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