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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密道幽暗且长,梅长苏牵住飞流,缓缓行走片刻,金灯烛火反而愈暗了。两面光秃秃墙壁上开始出现彩绘的壁画,其上情景栩栩如生,一副壮丽的画面展现于眼前——
初时是绘的金陵繁华景象,街道繁华、商业兴盛之余,人群沿主街分开,如两波潮水;中间簇拥着一队得胜归来的入城兵马,领头的人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大宛良驹,绘得尤为精细。
头戴赤金狮子冠,一身精钢银铠,红绒披风遭风高高拱起,臂带虎纹护手,脚下踏兽面金靴,还反手持着一柄银光凛凛的长槊,面貌却是十分年轻。
自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想必就是墓主人了。
画师技艺超群,将这旧日场景保存在壁画之上。梅长苏稍稍驻足,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能感觉到银槊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只是灯火黯淡,四周静谧。生前再是意气风发,死后仍是孤身长眠,不免使人感怀。
飞流不解其意,只是扯扯衣袖,茫然道:“苏哥哥?”
梅长苏这才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温声道:“苏哥哥没事,我们继续走罢。”
第一幅壁画往后,气氛急转直下。
再向前走几步,便可看见那少年将军泪流满面,跪伏在悬崖之沿;四周大雪滔天,亦是火光冲天,赤炎四起。火光雪色遥遥相映,竟是有种奇异的悲哀。
飞流不解其意,梅长苏便少少解释道:“怕是他的军队,父兄皆已战死了。”
二人再往第三幅壁画行去,见到上面绘的已是另一个人。已非少年将军的飞扬神采,而是白衣书生的冷静睿智。那书生立于金陵城中,俯首拢袖,长身玉立;画师并未着墨绘他神容,却仿佛有种冷眼旁观的淡淡笑意。
正待细看,忽然间灯火一闪,飞流双耳猛地竖起,想也不想挥手便是一击。
一团黑影从飞流手臂堪堪擦过,飞快地跃入阴影之中,向甬道尽头窜去了。飞流追出去两步,叫道:“别跑!”
他有心去追,跃出两步却又想到梅长苏孤身一人,脚下打了个转便又回了来。梅长苏方才亦是心中一紧,才想到这墓中有多危险。便紧紧衣襟,与飞流加快步速,将这些壁画一一阅尽,便将这少年将军的一生亦是阅尽了,方行至甬道尽头。
甬道尽头,是另一面庞大的石门,石门上以古篆雕刻密密麻麻的文字;石门之下,隐约有一只巨兽正蹲伏着,两只眼睛犹如镶嵌着圆润的明珠,在黑暗之中散发出淡淡的莹白珠辉。
梅长苏原以为那是逃入墓中的两只狰兽,方一踏近,却已觉出不对。那巨兽龙头鹿角,虎背麟身,长尾上燃着一抹幽幽蓝焰,赫然是一只麒麟!
那麒麟见到梅长苏与飞流靠近,轰然起身。飞流连忙护在梅长苏身前,麒麟却不为所动,只是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四蹄刨地,转头便撞向石门!
飞流瞪大了眼睛,还未及他惊讶,麒麟庞大的身躯已如一堆绵云一般,悠悠然栽倒进石门里,穿过坚硬的石壁消失了。
飞流窜上前去,摸了摸那石门,又敲了敲,直敲得梆梆响,才转头疑惑地叫道:“硬的!”
梅长苏笼着袖子靠近。墓中昏暗,石门前未置金灯烛火,一时间石篆皆然瞧不大清楚。梅长苏一面仔细打量,一面随口问道:“飞流,身上带火折子了吗?”
“嗯!”飞流连忙大声应了,伸手到怀里去掏出火折子。将它打开了,鼓起脸颊奋力一吹,上头仿若余烬里燃起残火,倏然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地方,然后才递予梅长苏。
梅长苏接了过来,将火折子举近金环,瞧见石门上尚有两只兽面,口含金环。只是天长日久,金环遭蚀,与石门融为一色,方才竟是瞧不出来。梅长苏伸出手去,握住金环试着轻轻一叩——
“苏哥哥,小心!”
金环不知是什么机关,方一动便是脚下一空,要落入陷阱中去。梅长苏站立不稳,飞流眼尖,立刻伸手抓住他,便要腾身飞起,刚要一踏,脚底的石板轰然塌陷,飞流顿时无处借力,也只得拽着梅长苏落入脚下空洞!
梅长苏心知不好,坠落中匆忙化形。麒麟低吼一声,试图以鳞背接住飞流,重重砸在地上。仁兽庞大身躯生生砸落出一个土坑来,激起周遭万重尘烟,黄雾蒙蒙,瞧不清楚身处何地。
麒麟声如闷雷,道:“飞流?”
飞流头昏脑涨,翻身从麒麟背上跳下来,晃晃脑袋道:“没事!”
他说得大声,却是因头晕而走得歪歪斜斜,面上还带着麟背鳞片硌出的印子,没走两步便又被梅长苏揽进怀中,抚着肩背。梅长苏微掩口鼻,道:“莫乱走。”
飞流半是偎在梅长苏怀里,闷闷点头。梅长苏察觉飞流的脸颊蹭在胸前微动,这才不说话了。待片刻后浓雾散去,梅长苏放眼打量周遭,竟是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墓穴,分明似个万葬岗!
寻常陵墓的主墓室、甬道、耳室一类,竟是光秃秃的一概全无。地宫之内无灯,就梅长苏肉眼所及,已是摆满了黑木为底,朱漆为字的木片。
望不到尽头的地宫,唯梅长苏、飞流二人脚下是一片白地,其余的地方,每隔一步,便浇筑有一尺见方的石台,上置黒木朱漆的木片,摆得密密麻麻。
飞流“啊”了一声,伸出手来一个个点数:“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他数到十五,便再数不下去。因为更多的石台没入黑暗当中,不知其数!
——这地宫之内,摆满了数不清的灵牌。
离得最近的一块灵位,上面的朱漆红字多年未褪,仍然殷红如血,下面尚且放置这一副老旧的铠甲,红披银甲,沾着经年血渍:
赤焰军北军统领聂时……
赤焰军步兵统领韩伯承……
赤焰军虎贲校尉……
来不及再去细瞧名字,单单赤焰军三字,已如一个闷雷般炸开!
梅长苏只觉汗毛耸立,浑身的血液皆然涌上头颅来;一时间竟说不清是惊惧,还是心生敬意!
这地宫之内,放置的便是第二幅壁画中那战死的七万赤焰军军士的灵位,容纳的是七万战死,犹不灭的英魂!
直至此时,梅长苏才明白过来,为何墓主人会这样小心地想要保存这个墓穴。
飞流皱着两条眉毛,推一推许久未动的梅长苏,疑惑道:“苏哥哥?”
梅长苏犹自沉浸在震撼之中,沉默不语。飞流轻轻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过身兀自去向后看。
“苏哥哥?”
梅长苏久久才醒过神,飞流正在背后疑惑地发出声来,但这一句唤的并非是他。梅长苏心下一动,竟是有些内心挣扎地缓缓转过身去——
他背后是一副简陋至极的石棺。石棺之头蹲伏着那头麒麟巨兽,飞流却恍若不见,那麒麟静静地望了梅长苏一眼,便似完成使命一般吐出口气,顷刻间又跃入石棺之中,消失不见。
石棺的盖子并未合上,里面躺着的青年口含宝珠,身穿银甲红披,头戴赤金狮子冠,脚踏兽面金靴,面貌风采一如在生之时!
这尸骨正是林殊。
亦是梅长苏。
飞流全然不知梅长苏内心的震惊之情,只是趴在石棺之侧,毫不惧怕尸骨;他先是打量了一番躺在石棺里的林殊,又抬眼去看了看满面惊愕的梅长苏。少年只知天然便对林殊也有种亲切之感,鼓起脸颊道:“苏哥哥,两个!”
梅长苏尚未开口,飞流指着林殊叫道:“孤独!”
梅长苏微微苦笑道:“飞流是想说,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很孤独?”
飞流用力地点点头,道:“嗯!”片刻,又发问道:“为什么?”
梅长苏凝视着那尸骨。这尸骨是林殊,也是梅长苏;既是他,又不是他。
心情复杂,自是难以言表。
梅长苏哑着声音,仿若喃喃自语一般,缓缓道:“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他年青早逝罢。在他死时,他的朋友,亲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他的身份不同,亦不能与死去的父母同葬,唯有孤独地在这里躺下去,与七万军士的英魂一起。”
见飞流仍旧是满面不解,梅长苏轻轻叹道:“他死得无牵无挂,但朋友仍可以美满地活过一世,长命百岁,儿孙绕膝。毕竟生人总是背负得更多些,不可为逝者所扰。”
言罢有些感伤,飞流已两三步跃下石棺,握住他的手,大声道:“苏哥哥不孤独!”
梅长苏微微一怔,便见到飞流点漆般的双眼清澈地望着他,心下稍慰,抚一抚飞流的头发,道:“好,有飞流陪着苏哥哥,苏哥哥不孤独。”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毕竟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
飞流紧紧握住梅长苏的手,闷闷片刻,忽然叫道:“回去!”
梅长苏失笑,只好道:“好,想必这墓中也无其他机关,应当可以寻到路出去。”
飞流点点头,又松开手道:“等等!”梅长苏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只见飞流跃上石台,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找出了进入墓穴之前摘的一朵小花。
那花朵很小,经过方才数场虚惊,翠绿的花瓣已有些压坏了。飞流有些心疼,轻柔地用手指抚平花瓣,回过头来看了看梅长苏。
梅长苏面上含着笑,向他点一点头。
飞流仿佛得了鼓励一般,便将想做之事做完了,又跳回梅长苏身旁。
梅长苏道:“走罢,苏哥哥带你回家。”
飞流点点头,道:“嗯!回家!”
陵墓之内又恢复一片静寂。
金灯的微弱烛火,映照着地宫之内安眠的七万英魂;少帅林殊安然地躺在石棺之中,他双目紧闭,双手虚虚交握在胸前。手中却不知何时,被放入了一朵绿瓣黄蕊的小花。
红披银铠之下,绿瓣黄蕊显得格外明显,娇嫩的花瓣微微颤动,仿佛与这心智坚韧的将军十分不符,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处;林殊的手中握着这花,便如在保护着它一般。
他曾因寿命不永,而与亲人挚友提前告别,不能邂逅、相守一同老去,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如今,漫漫长眠之中,这世间总有一个林殊,出生在正确时代,得其相守,同生共死。
就如庄周化蝶,倏然一梦,万物尘埃。唯得一梦,一生亦相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