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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第八十六章 零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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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即万有,缥缈的概率充盈出无限的宇宙。

这里是神境,神应许之地。

从静止步向运动,从虚无变成现实,所有的“可能性”在此具象化。神的世界是「空」,全部的粒子,如光、电、磁,以及生物的思维、意识都是质点的有序波动,当随机性以量子态洒遍宇宙,所有的事物都能以概念区分,唯独神跳出了这个无限个有限的圈子,被抛弃一切“有识”,构成了一个概念上的「空无」。

这就是宇宙的原初「白海」,位于世界之上的超圆。

荒神无知无识,这是狂信徒不愿承认的真相。但事态的演变的确令人意想不到,有些神拥有了“意识”。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后来被命名为星云生物的种族发现了“超弦”。每个基本粒子内部都有一根细细的线在振动,就像琴弦一样,但是这种“弦”不会弹奏出乐声,而是创造出一个个粒子。他们用这个技术建造家园,表达喜悦、惊奇、憧憬……等等情绪,这样的「振动」也传达到了神界。

第一条神道建立了起来,星云生物成为第一个有原始神崇拜的种族。

上帝从创造中找到他自己。荒神原本就存在,但不可否认,是星云生物的行为让神意识到自己,进而传递出微渺的「神」的概念。隐隐察觉了这悖论般的事实,星云生物开始变得妄自尊大,他们一方面畏惧神的威能,另一方面大肆制造别的物种,也包括后来被称为「黄昏之民」,克拉姆和乌拉拉所属的种族。

奉祭黄昏种,取得神的力量,谋夺荒神的位置。

这是仪式的本意。

在那些美妙的超弦振动中,偶尔——如同几率的诞生——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产生了灵觉,有了“喜爱”这个意识。

喜爱,这是他第一个意识,喜爱那些在无边无际的荒芜中,偶然迸发的量子与弦的歌声,他不能表述出那是什么,当他后来拥有了人类的身份,才能以音乐和数学描绘出那种感动和思悟。

最强大的神,此时仍是混沌不明的。他观察着四周,却不能辨别出“自己”,直到有一刻,他身边迸发出一个强烈的思绪。

与他双生的荒神利利亚产生了“好奇”的意识,脱离他单独存在。

利利亚非常非常好奇,在空无的白海不断巡视,在“她”的扰动下,越来越多的神凝聚成意识存在体。含糊的,蒙昧的,单一的语言,在此构成了神名。当星云生物消亡,这门最古老也最神圣的语言也失落了,从而人们再也不知道神名所指代的原初含义。

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是「初爱」。

荒神利利亚是「好奇」。

荒神奈亚托鲁是「恐惧」。

荒神乌萨恩是「烦躁」。

荒神提格雷恩斯是「报复」。

……

荒神昆古尼尔是「希望」。

作为最初感受到爱的神,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对他最亲近的同胞利利亚倾注了最大的感性。因为利利亚太关注外在,他才时而把注意力投向身外的一些事物,就比如那个时常游荡过来的昆古尼尔。

神没有确定的形象,身为客体的潜在可能性,主体的星云生物对他们的描述太片面,甚至除了情绪外,他们对自身的了解也是含混不清的。伊鲁玛拉古斯达只是觉得昆古尼尔游弋的姿态特别单纯唯美,有一种软绵绵的魅力,想对他做些什么,有一次伊鲁玛拉古斯达就这么做了——把这个小小的家伙抓来揉捏一番。

结果令他们猝不及防,波函数坍塌,虽然他们的神识都没有瓦解,但奇怪的反应使他们彼此逃开。如果他们懂得物理学,会明白“波函数坍缩”就是骰子落地,在概率上意味着一个事件发生了。

然后利利亚和昆古尼尔离开了神界,象征正面意识的神更容易被外界吸引,比对灾难的结果,极为讽刺。

被奉祭的黄昏种克拉姆和乌拉拉反过来吞噬了他们献上的神。

伊鲁玛拉古斯达沉寂了下去,昆古尼尔临行前对他挥了挥爪子(还是触手?),当他迟疑着是否追上去,紧跟着离开的利利亚意识消寂了。

这是天崩地裂的打击,对于还不能完整区分自己和外界,刚刚对世界萌生出一点向往的荒神来说,这样的冲击令他们又完全封闭自己。

白海恢复了平静,连拨动「弦」歌唱的星云生物也不再听到声息。

直到很久以后,他偶然感到了昆古尼尔,似乎是他,又有着微妙的不同,伊鲁玛拉古斯达第一次透过自己的感应观察白海之外——那片现世宇宙——看到一颗小小的蓝星。

在这里,他碰到了完全对应自己的接触者。

概率上也只能称为奇迹的邂逅,时计者在正宇宙亿亿……以上的行星中选择了地球,再把一枚小小的时钟扔到最恰当的对象会得到的路线上,一个名叫路弥的少女捡到了它,带回家中。在没有神干预的情况下——虽然他们都在无意识中踏入了表盘,然后生满青锈的发条开始转动。

路凯和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成为了一体,坠入负宇宙,见到了昆古尼尔的降神者克拉姆。

一切就此复位,也就此脱轨。

塞亚沉浮在飘忽杂乱的记忆中,自我逐渐混淆,犹如无尽大海中的泡沫,慢慢消融。与之相对的,无定性的介质从他体内蔓延出来,延伸到每个时空,使越来越广阔的宇宙笼罩在不可名状的混沌和朦胧之中。这些灰色的介质呈现出无数匪夷所思的形态,无规律地波动着,人类的特征一点点消失,被其他异态的形状取代。

不远处,乌拉拉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注视这无比可怖的一幕,两手捧着一只金笼,里面流转着模糊不定的物体。

现在她明白塞亚当初为什么能发明出这个武器了,和他本身的存在一样,互为1/2的开关。

这个无限囚笼能为整个宇宙创造出一个并列的孪相宇宙,在此,所有人会经历一条完全真实的体验,看到这个宇宙隐藏起来的真相,或者还没发生的未来。因为如此真实,他们完全不会怀疑自己在做梦。

一场通向绝望和死亡的梦境。

白银女王轻轻吻了下金笼:“晚安,克拉姆。”

这时,仿佛听到熟悉的名字带来的微小震动,塞亚紧闭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乌拉拉唇角的笑意因而更加深浓,放下金笼,走上前紧靠着禁锢神体的晶体。

“不要再迷失了,我的神,为宇宙带来完全的荒芜和毁灭,是你的天性。”

宇宙中,亲王率领的前线舰队正在撤退,反物质的灰暗底色已经消失,四面八方都是虚无杂乱的色彩,各种光谱分分合合千变万化,像打翻了的宇宙调色盘,时间、空间和能量都以诡异可怖的速率剥离,这景象壮观绝伦,却令人骨头里都被恐惧淹没。

这是一场时间的竞赛,而看起来时间已经退出游戏了——时间也从来是他们的敌手,白银女王就主掌时间。

伊恩看着视窗外震碎心神的恐怖奇景,从坠入负宇宙,看到时计领与宇宙一墙之隔的空岛屏障,再看到从白海升起的时钟城,天威总是让人想到地狱,瑰丽到极致,疯狂到极致,幽深到极致,令人恐惧窒息的宏伟壮大。他们就像在一个巨大收容所里逃难的小虫子,对种种超自然力量和超脱恶意的捉弄无所适从,但至少还有抗争的勇气……

无意识地抚摩腰间的手.枪,伊恩想起在死亡之领的那场梦境,其实他从来不是一个有非凡勇气的人,他的勇气至多是和歹徒搏斗——他的愿望是当警察。他在梦里也退缩过,面对超乎想象的毁灭和现实,恐怖透顶的白银女王,亲人和地球复活的渺茫,前途未卜的胜利……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是个小人物,没有了不起的大志愿,但他要保护路弥,还要——保护塞亚。

这很不自量力,从认识至今,都是塞亚在保护他和路弥,就算时常对他抱以老拳,叨念他们俩的“早恋”,伊恩还是以他年龄特有的大言不惭这么轻松愉快地决定了,反正哥哥大人也没有读心术,会为了他的心里话揍他。

少年一直相信一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但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信念和坚持。

而且他要是成为好莱坞式的末路英雄,路弥还会伤心呢。

金发少女站在他身旁,也关注着外面。他们都没有驾驶飞船,所以这场攸关全舰队生死存亡的接力赛,他们要做的就是静静待在船上,相信同僚,相信带队的拉非雷,相信护航的克拉姆们,和远方接应的机械皇帝沙门。

艾娜和伊恩都没有说话,并肩站在一起,无意识地交握着双手,两个年轻人十指相扣,他们是如此的互相信任和交托,这样的爱情甚至看着都会让人振奋,来去的航士都情不自禁地顾上一瞥。

(伊恩,哥哥会有事吗?)艾娜还是在意识里问。

(只要想到我会娶你,他爬也会从地狱爬回来。)伊恩真心这么觉得,塞亚的妹控执念才是宇宙最恐怖的存在。

“扑哧!”艾娜忍不住笑了,横了男友一眼,经历了那么多残酷无常的事,这个傻瓜居然还这么天真率直,怀着一腔不变的热血。

人与人的牵绊……真的能相信就好了。

“我害怕,徐朔。”路弥轻声道,“虽然有一次奇迹……就是因为有了一次奇迹,我才更加害怕,如果那次和哥哥的邂逅就是奇迹的尽头怎么办?神不会这么善良的,地球被毁就是个证据。哥哥和我只相信数据,还有代表侥幸的概率……奇迹,真的能相信吗?”

“奇迹发生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相信吧。”

“辛蒂!”艾娜和伊恩惊讶地叫出声。

信步走来的正是教皇的女性人格之一,别名“爱丽丝”的黑发少女,这位没有任何能力的女性教皇静静提着长裙的裙摆,步履安静从容,深深凝视艾娜:“我对你的哥哥也是这么说的,在绝望以前,一定要相信奇迹。奇迹在任何人身上都发生过,只是有很多人不曾留意,而只要奇迹发生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辛蒂看向那天灾般的变动,歪曲一切的力量好像可以剥夺所有东西,让人心生绝望:“在宇宙之海中沉沦,在万物静寂时复苏,虚无的意志掌控一切——我们黄昏之民早就看到荒神带来的熵寂,但是宇宙的诞生就是个奇迹,神的诞生也是,那就是两个证明了,还不够吗,艾娜?”

少女镇定下来,审视自己的心灵,若有所悟:“哥哥曾说,‘其实荒神没什么可怕,就像日升月落,花开花谢,是一种平静的必然,可怕的是遗民们为了挽回自己的世界所做出的种种荒唐的事情’,他是想说,我们怎样面对这样的宇宙,怎样面对死亡和毁灭?”

“是的。”辛蒂的双眼有一抹悲伤,该说直觉来自血缘吗?艾娜已经隐隐察觉了真相,明明她和塞亚一样,都是那么理性。

突然,来自星云帝国的航路、孤悬于远方的时钟城都消失了,舰队坠入无边无际的空洞,灭亡眨眼袭来,却鲜明得好像经历了无数个世纪,艾娜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在缓慢地崩溃,伊恩、辛蒂……所有熟悉的面孔,星云帝国的金色星群熄灭了,最后一丝尘埃也以令人发疯的速度缓缓燃尽,整个世界再无生机,她用尽力气嘶喊,也没有人回应她的声音。

空荡荡的宇宙,浮现出一个星球的轮廓,那是个破败的星球,几近毁灭的世界如此可怖,好像所有神话里描述的,最为无望的地狱降临到了这里。

“啊……”艾娜的眼睛湿润了,她怎么可能忘记它呢,它在她的梦境里始终是最美的一抹深蓝,曾经有多少生命在这里孕育,曾经有多少回忆不能忘怀。漂泊负宇宙的日日夜夜,她都在梦里怀念它,而现在,她又看到了它。

指针放慢无数倍,如同胶片放映的回溯中,她再次目睹噩梦般的一刻:一切记忆、风景、生命……都被灰色的死神吞没,来自白海的荒神被破灭钟召唤,撕心裂肺的毁灭凝结成一道淌血的疤痕,烙印在她的心口,渗出永远抹不去的污迹。

她跪坐在巨大的破灭之卵边缘,颤抖着凝视虚空中浮现的物体,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却在张开眼睛,朝她和她的世界看来……可是这一次,她脱离了自己的位置,就像和过去的自己并列,因而看见,和她一样接触了时钟的徐朔,那个她最对不起的日本少女,还有一个……

坐在卧室里的黑发青年惊讶地起身转头,一手扶着椅背,这是他最后一个动作。

突兀的,一切就此停止。

仿佛融化的泡沫一般,难以名状的,混沌的,无定性的物体和那巨大丑陋的神体一样蔓延开来,人类的形体渐渐瓦解,融合进那不可辨别的混沌之中。虚幻又飘渺的结构如同无尽的海浪,越来越远、越来越空洞地旋转,脱离了人类能够认知和理解的领域。可怕的翻腾中,某些闪亮的东西,也许是基因的片断,也许是无形的记忆和感情,那些有着热量和颜色的东西渐渐归于虚无,又在同时凝为新的实体。一缕缕迸发出的斑驳痕迹仿佛最后一眼不明确的回顾和自我环视,活生生的震颤撕裂了神躯,再无声息。

那样的情景太可怕,太异态,犹如某种幻觉,如此怪诞,如此疯狂,如此不可思议,简直让人无法想象,一个太过庞大,一个太过微小;一个太过恐怖,一个太过日常;一个太过非人,一个太过人类,比最离奇的梦魇更荒唐,生命和毁灭,同化和变异活生生地演绎出宇宙最大的疯狂。

“哥哥——”艾娜惊骇万分,奔向那个不存在了的人,伸直手,“哥哥!!!?”

更令她毛骨悚然的,她从那个怪物……那个怪物——身上感觉到一丝熟悉的维系,如同身体里潺潺流动的血液,温暖而亲近,本能地呼应,真切地共鸣。

这是梦吧这是梦吧这是梦吧……

艾娜盯着自己僵硬的指尖,这一刻,她希望自己全身血液冻结,不,整个人都化为石像,可以断绝这种荒谬绝伦的感应。太好笑了,太荒唐了,她怎么会感到《血脉之书》……

“啊——”艾娜蹲了下去,死死抱住头,再也承受不住眼前的一切。

「……理论上,和荒神完全对应的第一类接触者,甚至可以获得神力和神格。」

塞亚曾说过的话清清楚楚从心底浮起,比什么都深刻地贯穿封闭的意识。

她失神地抬起眼,破灭的家园,破灭的亲人,破灭的源头还是横亘在面前,如同绝望的现实,不可摆脱,不可逃避。抽泣着,大滴泪珠从下颔滚落,艾娜像回到无助的童年,圈抱起双膝,闭上眼哭泣。没关系,很快哥哥就会抱起她,用有些慌张又宠溺的口吻哄她“不要怕,小弥,哥哥在这里”……

「不用怕,艾娜,我在这里。」在那个走廊上,塞亚将她暖暖地抱进怀里,和哥哥一样的怀抱,和哥哥一样的体温,和哥哥一样的重要。

她想起初次相认后他的排斥,他眼中始终隐藏的距离和不安,还有越来越多,不自觉的疼爱与关怀,倾注在她身上的感情,那些“哥哥”的言行……

艾娜失声痛哭,自从那次海上的飞机失事以后,她的人生再也没有这么惨烈,这么痛苦,这么不可挽回。世上果然没有神!从来没有神!真相居然这样残酷——

模糊的眼泪中,她看到从前的哥哥,还是23岁,戴着耳机听巴哈的音乐,轻轻跟着曲调哼,年轻的脸庞上是寂寞又向往的神情。地球的阳光在他漆黑的发丝上飞扬,那么温暖,那么鲜活,她望着他,双眼再度酸痛,心底无声地落泪。

“哥哥……”苦涩的声音像从干涸的嗓子拧绞出来,“我把塞亚当成你,我是不是最坏的妹妹?”

她又想起那个黑发的流浪商人,空岛的天空下,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云影,寂寥的眼神隐匿在透明的风中,仿佛无形,却沧桑得叫人难以正视。

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她重温了快乐的时光,永远断裂的时间好像重合了,她就待在哥哥身旁,还是那个最依恋哥哥的妹妹,无拘无束地享受着他们之间幸福的相处。

从来没有失去,从来没有失去。

艾娜哽咽着,几乎要泣不成声,问那个虚空里的神:“哥哥,你真的死了吗?”

灰色的介质深处,燃起一簇苍白的火焰,虚无的,又像是永远燃烧下去。那些有悖于人类认知,可怕而陌生,完全异类的物质以某种规律的方式运动,响起真实无虚的脚步声,穿着毁灭当天的衣服,黑发黑眼的青年像是一个明亮却没有温度的剪影,身后是虚无缥缈又变幻莫测的几何数字海洋。

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地球的毁灭者走到妹妹身前,他的记忆和感情已经被剪除得一干二净,他竟然忘记她是谁,甚至只能通过“另一个”自己重建他们之间的相处,那些有着强烈情绪的画面,逻辑上属于「虚假模拟」的情形。

也许他曾经一点一滴地照顾过她,给她吃冰淇淋,牵着她的手上幼儿园,抱着她,呵护她,看着她成长,自豪地想她长成大姑娘会是什么样子,咬牙切齿地发誓决不让一个臭小子偷走她的心……

他永远失去了这机会,在他心里的小女孩再也不会长大了,再也不会叫他哥哥,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东西。

眼下,“他”站在她面前,连给予她一个拥抱的情怀也酝酿不出。

“对不起,小弥。”他说,“我已经死了。”

如果割断过去的记忆,那么延续现在的一切所做的努力有何意义?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作为人立足的所有东西,人是否还应当称之为人?

即使是,恐怕也不是原来那一个了罢。

对不起,艾娜,我不是你的哥哥。

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上,她找不出任何熟悉的迹象,没有特征,没有感情,这是她的哥哥,「真正」的哥哥。

艾娜听到体内有什么崩裂的声音,碎裂得再也不复存在。

“哥哥。”她面无表情地站起,张开双臂,“如果我在这里死掉,是不是就可以和哥哥再也不分离了?”

伊鲁玛拉古斯达平静地张开手:“你可以和我融为一体,那时你会和我一样——”

艾娜突然噗地笑出声,双肩抽动,像是哭泣一样地大笑起来:“你们真的一样,我想起塞亚也说要不要和我融合,那时我觉得他好变态。”

擦干眼泪,眼眶又湿润了……反复反复擦,两眼都揉得红通通,艾娜放下手,绽开一个最悲伤的笑容:

“对不起,哥哥,再见。”

路凯静静注视她,双眼宛如正宇宙深邃浩瀚的星空。

路弥努力扬起唇,颤声道:“知道哥哥已经死了,我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可是想到塞亚那么想活下来,见到我,一直在找我,我就明白,这是哥哥的愿望吧……因为他,我知道了哥哥那么想活下去,见到我——我又觉得,很高兴。”

“这样悲伤又快乐的心情,我想传达给哥哥知道。”

“我不怪哥哥。”

“我最喜欢哥哥了。”

金发少女踏前一步,凝视已经不是亲人的亲人:“不知道塞亚听不听得见,我想传达给他听见——”

握起拳,艾娜一字一字道:“神不会创造那样的奇迹,即使哥哥真的死了,也是哥哥创造了塞亚,你是哥哥最宝贵的愿望,我不会否认这样的塞亚!”

“所以你……不要害怕。”她颤抖着唇,用尽心力说出来,“我就是你的妹妹。”

没有擦拭再次汹涌而出的泪水,路弥笑中带泪地说:“这是我对你的道别,对不起,哥哥……”她屏住呼吸,连连抽气了许久,才一句一凿地吐露:

“我要走了。”

“小弥回来了,然后……要去哥哥为我打造的家园了,回塞亚身边。”

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地球的遗民,拼命对着亲人微笑,满心的悲伤和泪水,嘶哑地说出最重要的心声:“哥哥,我……最……喜……欢……你……谢谢。”

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喂,路凯。」

旁边桌子的同学搭话,年轻的天才数学家回以问号的眼神。

「假设你车祸去世了……不是诅咒,就是个假设!你有机会在临死前复制一个自己,你会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

「喂!复制耶,那家伙不是你,你想想,从此你的宝贝就属于另一个家伙,她会甜甜地叫他哥哥,依偎在他怀里,做饭给他吃,晚上一起睡觉,穿着你买的可爱睡衣,和那个混蛋过日子,那家伙会送她进礼堂,看着她穿结婚礼服美美的样子,也许还会收获一个可爱的包子——你愿意?」

黑发青年额头上迸出青筋,随着友人描述的情景越来越多。

「那样是很可恶,不,可恶透了,可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家小弥会哭惨的。」

哥哥大人百分之百认真地道,「让妹妹哭的哥哥,最差劲了!」

“嗯,再见。”静止于过去的兄长回以永恒的微笑,“小弥。”

金色的漩涡绽开了。

在使徒庞大的身躯搅动下,来自荒神的混乱效应从现世连接到白海,沸腾的界面涌现出虚无的灰色介质,无规律地波动着。固定住黑发青年的晶体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和生成,渐渐也笼罩在不可名状的混沌之中。

乌拉拉静静坐在一朵蓝色的晶体花苞上,眼神熠熠地凝望眼前的一幕,她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当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把整个宇宙带入完全的荒芜,她会是第一个殉身的,但是对于毕生追求世界终极奥秘的她而言,眼下也是最心醉神往的时刻。

虽然克拉姆和其他人都不相信,但她对塞亚的确没什么恶意。她为这个人类的智慧和性情深深着迷,因此更加憎恶他“人性化”的部分,就像她痛恨自己的人类躯壳,那场使得她种族的完整性被破坏,陷入痛苦和混乱的人间游历。

天才根本不该被凡俗困扰,超脱的疯狂是通向极限的唯一途径。

同样属于天性的偏执和高傲,灵魂深处虚无的寂寞将她和塞亚紧紧维系在一起,甚至超过了和克拉姆之间的血脉关系。在那560年里他们的头脑那么相契,灵感如此合拍,在感性以外的交流那么呼应,因此,预见到塞亚有一天会走,乌拉拉前所未有的感到一丝愤怒。

他拥有超越凡庸生命的智慧和创造力,他不该如此。

黑发青年苍白的脸庞映入眼帘,胸口出现陌生的悸颤,乌拉拉开口道:“没关系,塞亚哥哥,很快你就会摆脱那些脆弱的东西,彻底抛弃地球上的陈规戒律、庸俗琐碎、浑浑噩噩。”

她不担心这当口会出现什么意外,塞亚的意志力曾让她吃惊,但他此刻身体在神体化,意识也被笼中世界困住,接收不到外界的讯息,而克拉姆、艾娜他们,都自身难保了。

“马上,你会回归完美,我的神。”

生命游离在清醒和晕沉之间,塞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一片凄厉的白光,看不到任何景象,整个人好像置身无尽虚空。

挣扎也变得虚浮,就像明知身处梦中,也无从解脱。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灵魂,因为它如此的痛苦,除了痛苦,再无其他。

随着记忆的复苏,不愿想起的感受席卷意识的边界——成神,非人化……像是自己完全死去的感觉,眼睁睁看着被破坏的自己,谁也不会懂,活着感受到的破灭感,用人类的词语,是终结吗……终结的感觉。

再度回归荒神的本质,作为人的轨迹会全部清零,概率和变量的收回……「塞亚」,也会不存在。

许多人的面容闪过脑海,他想要抓住他们,却如泡沫飘逝。最后的最后,他想这或许是一个遥远的、自我回忆的尽头,一场无目的的漂泊旅途,终点是永恒的寂静与结束。

我不甘心……青年对自己说,但是孤独,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孤独缠绕住他,他人生最痛苦的关头,从来没有人帮助他,和他在一起,拉他一把。从前有多莉雅,可是多莉雅死了……

『父亲大人。』

塞亚睁开眼,一开始纯白的视界什么也看不见,大脑迟钝的反应不过来,属于人性化的意识正处于溃灭的界限边缘,但他还是听见了那个声音。

细细的纽带,无论时间和空间怎样扭曲也无法割断,这是血缘的力量。正如他意识到他是一个父亲的时候,他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浮现出一颗眼球。

灰色的,人类的眼珠,蕴含着异类所没有的感性和丰沛的情感,一如往昔孺慕地凝视他。

塞亚感到仅剩的左眼隐隐泛起热意,空荡的右眼疼痛起来,干涸的、他原以为已经被挖空,填埋了灰烬的心脏部分复苏了微弱的知觉,潮暖缓缓没过他滑向冰冷深渊的身体。

一股深沉的痛楚从胸口的窒闷涌上,使他忘了自己的处境。

这么悲惨的样子,他强大骄傲的女儿……

『是我不该自私的束缚你。』塞亚闭上眼,左眼流下晶莹的水线。

『不是啊。』使徒的声音还是像小女孩一般,无拘无束的快乐和仰慕,就像她刚刚孵化,在他们的梦境里调皮的姿态一样,『我已经知道,父亲大人把眼睛给我,就是希望我活下来。即使设下那样的指令,你也自始至终保护我活下来。』

『你给了我世上最强大的保障,即使牺牲你自己。』

虽然一只眼睛看不出表情,塞亚却好像看到女儿得意又开怀的笑靥,那么灿烂鲜活,那么像一个人类:『你爱我,父亲大人。』

『伊萝耶尔也爱你,最爱你了,我知道,父亲大人的愿望,你不要责怪自己,如果伊萝耶尔不是人类,不是这样小小的样子,就不能拥抱那么寂寞地想成为人类的父亲大人了。』

使徒靠近亲人,仿佛一个亲吻,融入了他变异的右眼,嵌入切实温暖的感触。

『我最尊敬的父亲大人,请你永远不要伤心。』

忘记不了,不正是忘记不了生而为人,被人所爱的感觉吗?

变异停止了?乌拉拉惊诧地看着晶体里的变化。

她可以确认,塞亚身上的异变出现了停顿,而周围并没有干扰因素——人类意识的回光返照?最后的挣扎?无论如何,这太微不足道了,她知道塞亚的情况,经过之前神体化的惨痛打击,他再坚强也没有力气反抗了,人体的异化程度超过80%,眼前不过是垂死挣扎。

白银女王伸出冰雕般的小手,只要她一出手,塞亚微小的反抗就会完全崩溃——

啪嗒。

陌生的脚步声出现在时钟城的殿堂里,一双军靴踏在黑色的地面上,显然军靴的主人也十分惊讶,湛蓝的眼眸四下环视。

他有一头柔软的深褐色长发,端正地扎在脑后,秀美的面容有一种坚毅的气概,眉峰洋溢着年轻的锐意。空军深紫色的短襟军服贴裹住年少而劲拔的身躯,胸前的阶级章印着星云帝国的皇徽,肩上的片翼纹章闪耀着三颗星星,右手握着一把深黑的骑士枪,握把的红宝石就像他整个人的气质,鲜明,热烈,锋芒毕露。

“白银女王!”

伊恩一眼认出站在大殿中央的白发女孩,他们有数面之缘,随即,因为差异导致的错位被敏锐的直觉联系起来,他直直盯着那一枚巨大晶体里的人,失声道:“塞亚!!!”

乌拉拉同样吃惊这个不速之客,克拉姆如果突破重围闯进来不奇怪,或者那个和神之概率有牵扯的小姑娘,可是这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男孩……她看了看手上的金笼,其他人连同克拉姆和艾娜都还困在里面,为什么他?

当探索出伊恩留在里面的心路历程,乌拉拉感到荒谬的好笑,甚至差点放声大笑。

他没有被真实的幻象困住,没有为既定的毁灭吓倒,理由竟然这么简单——

“你想要保护塞亚。”

乌拉拉一手捂住唇,这位宇宙第二强者还是泄露出了笑声,清脆地掉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娇小的身躯愉快地颤动,为看到一个大胆而有趣的人类,“你脑子里只装着这个念头。”

所以,抱着对克拉姆的信任(艾娜等人的安全都包括了),没有其他牵挂和顾虑的未来警官先生一路过关斩将……不,直接就来到了宇宙罪恶的渊薮,萝莉大魔王的领地,准备救回一点不像公主殿下的哥哥大人。

“不行吗。”伊恩咬紧牙,全身充斥着狂怒之情,他第一次看到塞亚这个样子,那些奇怪的异变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那还完好的半张脸庞流露出的是他从所未见的虚弱,像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无人所知的在这个地方……

他想起在蜥蜴人的晶石大厅,至今不能忘记的情景,战意升腾。

“从地球被毁到塞亚受过的总账,乌拉拉,我要向你挑战!”

对于少年有力的宣言,乌拉拉收敛了愉快的笑声,还是保持着一丝轻描淡写,不屑一顾的笑意。

伊恩看着她,那里有一种极其深沉的黑暗,远超出常规生物的邪恶,是某种更为古老可怖的东西,她的姿态拥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恐怖的优雅。

挑战无可名状之物,挑战超越人类理解的恐惧之源,无论身手和意志如何出众,也不难预料结局。

但是伊恩感到自己的心境一片平稳,既没有孤注一掷,也没有绝望紧张,像是平时千万遍的练习,黑沉沉的枪刃全力挥出,速度快到这个世界所能抵达的巅峰,空间也剧烈震荡,向着锋刃所指的方向极力拉伸。绝对零度的白霜延伸,空气中的每个微粒都被无形的力量攫住,自然而然地滑开,与少年的身形交错而过。

乌拉拉那张绝美的脸容好像一下子来到近前,伊恩甚至能数清她的眉毛,然后,同样磅礴的空间力量被扭曲、凝压、即将弹开——

一击不中,伊恩并不气馁,他知道乌拉拉擅长操纵时间,自己的攻击在她眼里估计比蜗牛还慢,又和克拉姆一样执掌无限的概率,自己的进攻路数可能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要试出乌拉拉是不是在逗他玩——这就有破绽。

在这场战争以前,伊恩就有了决战的全面准备,第三类接触者可以深入改造基因,他用星云帝国的先进技术引入生化基因,纳米机器人能快速治疗、超快反应、增强感知;来自琉霖的基因操控影子、制造化身、重塑肢体;电浆基因加强他本身的电系、重力控制能力,导引时空矩阵;量子基因加快或减慢时间,传送以及改变引力方向。这种种不能推动他赢,却能帮助他受了致命伤还有修补、反击的机会。

这会儿,伊恩的胸口就贯穿一个恐怖的伤口,破空之力被反弹回来。但是伤口中心出现一个小型的蓝色星云,不断向四周逸散能量和物质,冰蓝的光环一闪,愈合如初。

伊恩的反应快得惊人,在半空又刺出一枪,犹如在漆黑的宇宙划开一条明亮夺目的雷光,时间和空间纷纷避让,枪势让宇宙中的规则产生了逻辑的更替,这出击的一刻,它在任何时间处于任何空间的位置。

就像概率!

乌拉拉微微挑了挑眉,这是互熵,一种极为奇特的能力。它本质还没有触及概率层面,只是使任一能量保持平衡的状态,力量上还不能让她另眼相看。她好奇的是,要使出这一击,伊恩的心态要非常“稳”,否则他自己会先被白海吞噬。

这太不可思议了。乌拉拉了解他人的恐惧,就算不认识她的人面对她,出于生物对食物链顶端强者的本能畏惧,也会害怕得不得了,这个少年却毫不受影响。

基于这种无药可救的好奇心,乌拉拉一指弹出,截停了骑士枪,而不是立刻下杀手。但是她弹指间崩坏的因果律掀起一道道能量巨浪,化为无可阻挡的漩涡,没入伊恩刚刚恢复的胸腹之处,喷出高达数丈的血箭。

疼痛让伊恩皱了下眉,但没有乌拉拉期望看见的恐惧。她像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食指向上一拨——也玩腻了,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打穿头部,那些基因移植的小花招不堪一击,人类就是这么脆弱。

不料,伊恩这次头脑反应神速,上半身一仰,这快过了光速的一击贴着下巴掠了过去。

“咦!”乌拉拉惊噫了一声,这个人类三番两次出乎她的意料。单膝落地的伊恩眼中迸出惊怒,他认得这一招,塞亚教他们的“徒手格斗”,而如今出处很明显,乌拉拉当然不会和塞亚友好切磋,也根本不可能修习武术,这只会是——处刑技巧。

“你是我最讨厌的女人!”伊恩左手扣下扳机,离膛而出的子弹没有经过弧线,起始和结束折为一点,通常意义上的概念都粉碎了,时间、空间、银海的纯能量都化为虚空,好像沟通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实界,那片万物之源——白海。

这玄妙的一瞬间,伊恩仿佛看到无数虚无又万有的线条,划过无尽的世界,风,无定之风;火,不可视之舞;镂刻于时间的记忆消散,扭曲的回廊重拾语言,日月星辰无限交错;这里空无一物,又孕育着一切的种子;思绪付诸于文字,灵魂歌颂奇迹的诗篇;山川大地、奔腾的河流和人间的城市都不再是实质的景象,它们的背后传达着古老的歌曲,描述着这个世界的真谛。

盲点的起源弹,把他带到了宇宙初生的一刻。

“塞亚的武器。”乌拉拉一笑,掌心握着那枚银弹,从中感到存在性的本源之力,塞亚的能力总是让人惊艳的。

伊恩伏低身体,一着地再度找回战斗本能——这是他的天赋,直觉和永不言败的性情。他的攻击变得飘忽不定,他的意志却依然清晰,像是他本身和他的技能之间构成了一个动态平衡,带动周围的动静都随之快与慢,引入他刚刚体悟到的境界——

常人无法理解的事物在这里和谐统一,包括乌拉拉那无所不在的生态,时间与空间的弦,他们身处的所有能量,现在与未来,过去与现在……

少年漆黑的枪刃顶端出现一个无比明亮的点,像刚才的起源弹一样,洞彻自然,从点到线、线到面、面到维度,扩散的光潮顷刻间改变沿途的一切。

“哦。”乌拉拉的眼睛一亮——她总是会对万事万物产生好奇心,这既是她导致不幸的天性,也是荒神利利亚在她体内的烙印。

这是势能消除。宇宙诞生之初,大爆炸形成现有宇宙的一切,奇点具有所有物质的势能,概率之源也具有这样奇点的性质。虽然概率本身不可能被抹除,但这种无定的奇妙原点在此构现,会重构这里全部的物质、质量、能量,甚至影响她立足的这个概率宇宙。

尽管伊恩的实力还是差得可以,但凭着这一枪,他对力量的体悟瞬间上升到她能看在眼里的程度,超脱了地上爬行的庸碌之辈,至少在一定层面上,能够站在这个宇宙强者的舞台上与她对话。

“我不杀你。”乌拉拉的指尖迸出一个黑色的圆环,漆黑的浪潮吞没银辉,朝伊恩扑面而来,犹如无尽黑暗中闪烁的星点,无数脱离原位的粒子冲进他的灵魂,为他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重重坠地时不禁泄出一声痛呼,“——在诸神的黎明到来之前,你能提供我一点乐趣。”

伊恩的左手一动,触碰扳机,让乌拉拉惊讶的,他不是继续反击,一把冰晶长.枪在她身后成形,冲向困住塞亚的巨大晶体。

拜托!伊恩忍不住在心里祈祷,他拼尽全力,真正目的不是杀死乌拉拉(估计也杀不死),是让塞亚脱困——他看起来实在支撑不了多久了。

在伊恩的设想中,他屡次不知死活地挑衅,又激发了乌拉拉虐待的恶趣味,对方产生这样轻敌的心态,他还是有一线机会的……

可是结果令他失望,乌拉拉截住那把冰晶之枪,掷还过来,深深插在他的头侧。

“扑哧。”白银女王抬起袖子掩唇,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你知道时间晶体碎开,会发生什么事吗,小男孩?在你眼前的不是人类,是连接白海的神钥,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降临的通道,他已经在神临化了——宇宙会因为你轻率的行为提前毁灭。”

伊恩一愣,在敌我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乌拉拉犯不着骗他,不过基于这个疯子一贯的恶劣品性,他也不怎么相信,至少不影响心神的程度。

想起塞亚讲述过的故事,他一边思索接下来的战斗,一边敷衍道:“我们遗民都是钥匙,你和归一会不都在搞这一套吗。”

“哈哈,你以为他和你们这些劣质品一样?完全对应荒神的接触者,他才是真正的诸海之白麒麟!”

伊恩心一痛,乌拉拉的神态不似作伪,说到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地球的毁灭者,多半是真的了。

“那又怎样。”在依然席卷全身的剧痛中,伊恩艰难地站起身,以枪驻地,“神也好,魔也好,都是你这个疯子弄出的养殖场。在无限的几率下,总有那么一个两个倒霉蛋中奖,你以为你的实验很伟大?”

乌拉拉眉头微蹙,伊恩的话微妙的令她很不愉快,如果他控诉、唾骂、痛恨,那么她全不当一回事,可是这么轻飘飘地否定她毕生追寻的事物……

“人类的愚蠢和自大还是让我恶心。”白银女王轻轻垂下雪白的衣袖,动了杀心,“从人类文明开始,你们就从无进步。剥削,奴役,弱肉强食。当另一物种挥下屠刀,你们就换了副嘴脸,用歪曲事实的方式诠释。”

“如果没有你,人类是常常为愚蠢葬送自己,历史上总是如此……但总有些人会活下来,再度展开人生,社会或许会进步,错误或许会反省,翻开新的扉页——你的邪恶毫无价值。”

少年喘着气,手里的武器始终紧握。

“我在这里不是跟你谈意义,那些克拉姆可能会跟你谈,我的公理只有一条,永远明确,在宇宙也好,在地球也好,有人类在的地方,我就相信、维护正义和公平!”

“我没有那么伟大可以决定全种族的道德,也不知道宇宙的绝对真理,但是我知道我要过怎样的人生,我不能放任不公正不道义的事在眼前发生。”

“有人受到伤害,我就上前阻止,眼前就有这么个人……我不会让你伤害他,他是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鲜明的感情掷地有声,加入一个声音:

“谢谢,伊恩。”

伊恩微微张开嘴,没有往后看,强敌当前,他不能分神,但是在他的磁场感应中,他看到了从旷古的黑暗走出的女友。

艾娜深深注视晶体里的兄长,双眸闪过激痛,用力握了下洁白的神枪,看向她这辈子最恨,也是造成她和亲人最大不幸的罪魁祸首——白银女王。

瞧见她,乌拉拉倒是打消了杀意,因为和塞亚共同的联系,她对这个人类女孩颇有一点诡异的兴趣。

纯白的洋装,点缀深黑的花边,和那次在时计领的惊鸿一瞥一样。层层叠叠的裙摆拖曳到地面的金色波纹中,荡开捉摸不定的涟漪。银白的长发垂至腰间,唇角蕴含着一抹神秘的笑意。近看,她与克拉姆的相似清清楚楚显现出来,印象里赤红的双瞳闭合着,纯洁的丽容宛如流落人间的异界之神。

残忍的美丽。

胸中承载的情感太过沉重,一望无际的凄楚,但是见到这个仇人,艾娜感到那些淹没心神的痛苦都结了冰,她盯着她,眼里只有冷酷的评价和足已冻结地狱的寒意。

“艾娜,塞亚……”伊恩有点担心女友沉不住气,但是实力差距摆在那里,他们还不如豁出去,合力试着把塞亚救出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艾娜点点头,冷静地问。

“我本来不必告诉你,小女孩。”乌拉拉掩嘴轻笑,笑声空灵悠扬,和她美丽的身姿一样刺痛人的双目,“不过我告诉了那个小男孩,就重复一遍好了。你的哥哥是诸海之白麒麟,完全对应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的接触者,现在,伊鲁玛拉古斯达在他身上侵蚀了。为了不让世界太快灭亡,我暂缓了这个过程。”

……她不知道吗。艾娜心神一定,随即,心绪又波动起来。

无论哥哥是不是真的被完全转化成了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这种深度侵蚀准没好事。塞亚还有哥哥的人格和人性,如果这种过程使他消失……

不用和男友交换眼神,艾娜做好了共同进攻的准备。

遥远苍凉星辰一般的光辉自金发少女举枪的刹那,舒展地绽放出来。那一刹那,伊恩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正宇宙的星空,千亿星辰的银河,浩瀚而璀璨。

光柱中蕴含的绝对力量和威压,破碎大半的时间晶体,又折射出宏伟的光柱,直击乌拉拉。与地面交界的白海下,连使徒庞大的身躯也一阵颤抖。

这就是神阶的力量。

在第三类接触者的行列中,艾娜是开发程度最高的一个,甚至达到了与安塔隆接近的水平。

跨越多元位面的意志将无数精神能量凝聚起来,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的传递,在此聚集。这样构成的「曲变」是横跨了多元宇宙的武器,拥有扫荡时空的力量。炙烈的审判之光燃烧起来,耀眼的光芒充斥所有的空间,强烈的爆发使宇宙在这一刻震动,仿佛一切罪恶都会被焚尽。

伊恩幻影般来到时间晶体前,速度远超音速的他没有引起任何音爆,骑士枪带起绝对零度的极寒之力,以冰破冰,就要融进塞亚所在的内层——

但是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冰层扭曲起来,仅仅一点距离无限拉长、延伸,连同他本身,都要被吸入一个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奇点。

险之又险,直觉反应奇快的伊恩释放了寒气,层层冰寒弧光合成厚达数百米的冰罩,正好与引入奇点的光柱迎面相撞,艾娜发出的一击不偏不移打在他身上,厚实的冰罩只支撑了不到一秒,高高抛起的伊恩全身蔓延出黑线,符文枪「盲点」也解放了最强大的型态,给予它的庇护者无微不至的守护,如同亿万恒星引爆的能量被层层剥离引开,伊恩重重撞在艾娜紧急间张开的缓冲罩上,最后一簇火星正好熄灭。

他们的装备变回了最初从庇护者手里接过的姿态,平平无奇的胡桃木柄手.枪,和能变化出笼手细剑的蓝宝石。艾娜脸色铁青,她接下伊恩的是空气墙,他们的实力倒退回炼金塔的时期。

黄昏之语碾压世界,玩弄脆弱不堪的现实,将一切轻松改写。

清脆的笑声落到地上,白银女王的朱唇流泻出不是人类的喉舌能发出,诡异又甜美的音符。

“塞亚教你们的就是这些吗,不是告诉你们,你们有多么不自量力?”

一声炮响绽放。

炽白的火花在无色的晶体上怒放,点亮了艾娜和伊恩的目光。

伙伴们的脚步和声音纷纷进入这个黑暗封闭的空间。

“师傅!你这个坏女人!”扛着动力先锋机甲机炮的帕鲁卡气得小脸通红。

“她把塞亚哥哥关在那里,帕鲁卡,你小心不要伤到塞亚哥哥。”盖亚洁白的小手戴着半神器戒指,周身散发的绿叶符文将大家围拢进来。

“这就是那个老巫婆吗,真的是可恶透顶。”丽萨扳动十指,噼里啪啦炸出危险的能量,周边的空间都出现了火红的波动。

“遗民的敌人,梅罗,我为你、我们的故乡报仇了。”梅耶的神情十分沉静,双手液金一般的拳套流溢出白色的光线,犹如一枚枚瑰丽的光之宝钻。

乌拉拉蹙了蹙眉。

她有些厌烦了,艾娜和伊恩还能陪她玩玩,但是这些不值一提的小虫子……

虽然情势依然恶劣至极,艾娜和伊恩还是涌出了一身力量。

至少,他们不孤独。

走在帕鲁卡身边的高文沉着地推了推单边眼镜:“看来,这就是塞亚预测的,胜率为零的战斗了。不过我希望大家把它变成零点五,虽然概率上还是不可能,数字上是能够做到的。”

那么剩下零点五,就看克拉姆能不能及时赶到了。伊恩在心里道。

克拉姆被梦魇的残片和巨大的悲凉感缠绕住,不断坠入梦中出现的真实世界,现世的边界越来越模糊……

“零号,你要颓废到什么时候!”

少女鞭策的声音切过梦境,两个身影出现在教皇面前,身穿哥特风长裙的丹特丽安,和怀抱日记本的辛蒂。

“艾娜他们和塞亚都在危险中,你还有空犯忧郁症!”丹特丽安急切地道。

“维多利加……我杀了塞亚!”零号的神智仍未恢复,下意识向总是提出谏言的自己求助。丹特丽安胸口剧痛,以前能在零号情绪混乱时提醒他的只有完全理智的维多利加,毕竟他们都是零号自己,没有个体之分,一个失控就是大家失控。这次的冲击中,只有模拟人格的她还勉强保持了一线清明。

不料,在她出声前,辛蒂先一步把怀里抱的日记朝零号头上砸去。

“维多利加已经死了!”辛蒂沉声道,他们都没有发怒的能力,这种缺陷使得他们在其他生命都能用愤怒宣泄的时候,只能被悲哀席卷,“我们不振作,接下来会失去塞亚,真正失去塞亚!”

零号勉强镇定下来,周身的混乱气息被悲伤和隐约的清醒取代,双肩颤抖:“塞亚……”

“我去照顾阿尔托莉亚,零号,快去找塞亚。”丹特丽安柔声道,从意识空间退出。这次就是来自阿尔托莉亚的情绪吞没了他们,在蜥蜴人位面的真相揭露出来,化为身临其境的记忆涌入教皇的记忆区间,乌拉拉使用的似乎是“1/2真实”这样的武器。

克拉姆余悸未平地发着抖,自己的光辉之四面体冒失之下伤到了塞亚,如果不是神体,塞亚肯定死了,乌拉拉可以那么轻易地杀死塞亚,甚至借他的手……这种可能性他过去连想都从来没想到过,这才是他自责的源头。

感受到他的情绪,辛蒂暴躁极了:“清醒点,零号!我倒是也想重新投胎,别和你混为一态!感性过剩、浪漫过头、头脑简单、自以为是、目空一切、散漫抽风、任性自我、粗心自大、永远这么讨厌!”

被自己骂到一无是处的教皇陛下睁着眼,震住了。

辛蒂黑色的眼睛聚集着泪花:“我们永远不能像智慧生物一样思考,像智慧生物一样成长,在本族也是被看不起的残废,自己都厌恶的讨厌鬼,所以才更加不能失去塞亚啊,因为遇到他我们才变得更好,才喜欢上‘自己’,我不想失去塞亚,无论如何都不想。”

“是…是的。”零号安静下来,天青色的眸浮起最清澈的颜色,“我们去救塞亚。”

“终于回过神了吗。”

一个清晰而有着磁性金属质感的男声震荡着听觉,“我把时钟城的外围障壁破除了,抓紧时间。”

“沙门!”两位教皇惊讶,“你没中乌拉拉的圈套吗?”

“机器人不信奉神秘主义。”机械皇帝不屑道,“你妹妹的观点那一套我也不支持,如果宇宙有真理,那也只有最伟大的种族才能得到,绝不是她。好了,外面的情势很糟,79%的士兵还没有恢复能操作飞船的程度,至少你们的清醒会让拉非雷和九号正常,这里交给我,克拉姆你快去。”

“嗯!”正当零号要起步时,一股强烈的心灵冲击同时震撼了他们的灵魂,他和辛蒂错愕地看向舰队所在的方向。

拉非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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