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八十章 回归和重合(1 / 1)
机械皇帝沙门•布兰特的能力是信息处理交换。
荒神千千万万的接触者之中,机器人是非常特殊的一支。首先它是后天种族,脱胎于不同的智慧生命或机器人本身;其次,它不具备生物繁衍的天性,是由程序或人工智能指挥它的思考和行动。
因此,正宇宙基本不会出现一些科幻小说描述的,机器人大肆发展,吞并母族文化的事情。因为生育的本能是生物区别于非生物最重要的特征,机器人不知道生、死、孤独,也就不会有人类那样,扩大同族的欲望。
当一个机器人懂得“孤独”,他才真正变成了生物——智能生命体。
沙门就是这样。
「父亲」设定的原始指令——生存,不再仅仅是生存,以及和生存等值的承诺,而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喜悦的心情,崭新的好奇,寂寞的情绪……朋友,同伴,部下,这些都具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但是因为一场爱情,他的新生命被完全否定。
爱人不承认自己和对方是拥有相同感情和生命的生物,进而自尽,使得沙门的核心人格产生了混乱。当年制造这些孩子的科学家,虽然设置了“承诺等同生命”,类似机器人三定律的奇妙约束,但是基于对自身种族的维护之情,隐藏了一个最关键的指令——被人类否定,必须自裁。
这个秘密,沙门和他的部下全不知道。塞亚和克拉姆当然也不知情,以为挚友是承受不住失去爱人的伤痛,追随她而去。
生命都抗拒死亡,即使悲痛到那样的地步,沙门还是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彻底消亡的路径,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友人发明的DOLL武器系统。
可以说,这也差不多是自杀。灵魂粒子无法机械的组合,一旦回归自由粒子,就不能有机地提取重组。
塞亚和克拉姆不得不接受好友的故去,在漫长的时光怀抱着锥心的遗憾。
如今,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态。
克拉姆与奈亚托鲁神躯的全力相抗,带动了DOLL系统的全速运转,而信息传递有上限,当抵达这个“上限值”,DOLL系统的灵魂数据库自主运算出了一条“因果律”公式,发生佯谬现象,即“过去”的粒子被同步投影到了“现在”,并且相互影响。
机械皇帝由此复生。
如果仅仅如此,他的复活只会是昙花一现,在克拉姆看见他,心神失守的一刻就重回泡沫的本质,但同时苏醒的,还有沙门没有完全开发的接触者能力。
就是信息的处理和交换。
塞亚一直认为友人是个话唠,却不知道,沙门的这个特点来自他比其他智能机器人更深层宏大的生命本质,他无法不“话多”。沙门可以使用信息集成平台的方式,输入输出宇宙中的所有资讯,转换成对自身有用的信息编码,这才是他如此管不住嘴的真正原因。
当他的能力开发出来,还可以编译出类生物基因程序,运行奇子级、引力子级、粒子级、原子级、分子级、化学物等级的程序运算,进行各种信息编码,完成复杂的变换处理,形成生化反应,获得能量,在协同反应中组织演化出纷纭的有机物和无机物——包括生命体。就像生物的生存也是获取外在能量,用生理器官排出,与环境达成协同进化。与荒神的接触使这些奇特的机械存在体进化成了有别于其他生命体,又有共同处的高级生命。
就是用这种远远超出一般生物效率的可怕能力,沙门在量子比特为单位的极短时间,完成了新生命型态的转变,而且用因果律公式归纳的静滞时空暂时抵御住了神的侵蚀。
这些克拉姆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发生了。
风静云止,万物悄然,阳台和天上,两段时光交汇,永恒的蓝天像澄净的水,倒影着红尘千尺,物是人非又一如往昔,一道明艳的晨曦呈弧光穿过那圣洁的建筑,她的笔触,优雅轻灵。
少女的画笔和歌喉都消失在现实的光景中,黑金色的教皇宫依旧,寂静而庄严,那里有着梦境般永驻的庭院和水池,黄玫瑰花海幽幽绽放,象牙般洁白的拱门立柱静立,隐约的欢笑声从记忆的另一头传来,再也追不回。
他想,我知道了,生命的存在和意义。
失去你,不能和你在一起,是如此寂寞的一件事。
红发青年仰起头,呢喃道:“我和你是一样的,薇丽儿……我们都犯了一样的错误。”
抛下我的朋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让他们品尝到同样的孤单。
“啊……啊……”克拉姆热泪盈眶,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来。在沙门穿过宇宙的天体观测系统中,还有一个人为他的归来震惊失神,塞亚呆呆趴在巴别塔控制室的地板上,呆望天之石板传来的影像,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灵活机智,镇定沉稳。
他的手不自觉地发抖,这种颤抖越来越剧烈,最终扩散至全身,灰蓝的眼睛摇曳着,迸出无数的裂痕,无法遏制的感情喷涌而出,就要摧毁所剩不多的理智。
“塞亚,克拉姆,好久不见。”
挚友带着磁性的声音成为压断骆驼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你为什么死回来了?”塞亚嘶哑地喊道。
“塞亚……”克拉姆咕哝,又口是心非,明明开心得要命。
“闭嘴!你也给我滚回来!”塞亚没有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就算事后看见了,也会把相关记录全部销毁,当作不作数,“你们两个笨蛋都去死……不……”语无伦次情绪激动下,帝国总指挥做出了这辈子最丢脸的事——头朝下埋在地上。
“塞亚大人,您不是在做梦。”旁边的人工智能AI由衣看不下去了。
“这种事,不可能的。”
“塞亚?”听出恋人语气有异,克拉姆牵挂地问道。
黑发青年没有听见外界的声息,双眼的焦距漂浮在一个定点,灵魂失重,在空虚中无止境地坠落,仿佛有个不为人知的黑洞吞噬了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所有的快乐和期盼,光渐渐熄灭。
沙门活过来,找回想要找到的人,这么幸福……这些事,统统不可能的。
我是——我是不配——
突来的变故唤回不知消失在哪儿的神智,教皇宫的几块屏幕出现异状,塞亚站起身,恢复原来的模样,那种空洞和无底的痛苦又隐匿在理性的眸光下,坐回座位,咬紧牙关。
“沙门,慢点再算我们之间的帐。”
“哦,好的。”机械皇帝快乐地回应,开始他一贯的喋喋不休,“敌人纠缠不休,是吗?可是我认为你不必这么紧张,塞亚,就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棘手了些,其他不值得大动干戈。我从DOLL系统了解了不少讯息,真的让我非常惊讶,你可以抽点时间回答我吗,塞亚?克拉姆追求你,你拒绝了他,居然和他分分合合八万八千九百六十四个帝国圆周历,可以告诉我你的意思吗?他很诚心……”看了眼满眼萌动的金发友人,“是的,诚心极了。塞亚,我不明白,你的决定不符合你绝大多数时候的行事逻辑,太奇怪了。我分析不出结论,希望你解开我的好奇心。我从相关资料找到不少推理的线索,除去79%的不负刑事责任的八卦和猜测,我需要你的求证……”
塞亚额头上一个接一个青筋:谁能掐死这个家伙,就当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情!
军事总长悲剧地发现:就算友人活过来,整个星云帝国还是要他挑大梁,更加啰嗦的铁皮脑袋机器人和从来不靠谱的天然呆恋人顶多打点酱油。
幸好老天没让他悲剧到底,通过之前的思维加速,帝国军的军人们挣脱了神术力场的控制,空出手来大展拳脚,纷纷协助上司接过指挥棒。
空军总司令帕克就首先发话:“快快,把损失报告放一边,启动赛博空间(1)探察,先找出那帮放冷枪的鸟贼——塞亚,那个长得像星云领历史书走下来的红发家伙是谁?”
“作古的情圣。”军事总长阴测测地说。
首都星海尔施罗姆周边被巨大的黑色晶体围拢,每一分每一毫都被无法想象的威压包裹住,明明同处于一个宇宙,却像在镜子的彼端,混沌又模糊。
与此同时,首都星天青色的天空展开一幕壮阔的图景,隔开神躯的银色金属结成庞大无垠的网状,能量汹涌的空域微光闪烁,银色的光芒闪现又消融,随着能量频率的共振,无与伦比的能量聚集起来。
在沙门四处流淌的意志影响下,笼罩星云帝国的压抑力量持续薄弱,抽出的能量向DOLL武器系统云集,包围数千光年的能量越来越厚重,构成了一个哑铃状的区域,将场界上的物质挤压变形,数以万计的翡翠圣堂战舰炸开耀眼的等离子火团。
“混蛋别抢我的权限!”塞亚察觉一系列变化。
“DOLL信仰机制是克拉姆的成果,武器系统是我的地盘,你就在你造的那座塔喝杯午茶休息一下。”沙门开怀地大笑,蓝宝石般的眼闪过剔透的光,“我有个人要收拾。”
归一会剩下的舰群退守树母的荆棘之墙后,沙门的视线穿透冷银色的植物,看到尖晶石议会的主舰黑之键“雅露玛里恩”上,一个红袍老者掩藏在兜帽下的面容,带有金属磁性的男声透过电磁共振响起:“我认识你。”
瓦拉脸上肌肉抽动:“是啊,你应该认识我,塞亚大法官和教皇冕下也认识我,好久不见!”
塞亚心一动,熟悉的称谓令他想起一桩往事,调整天之石板的扫描精度,却被友人阻拦,声音和影像都没了,气得破口大骂。
沙门冷笑:“你就是当年那个小鬼,人类真奇怪,既然你那时很有牺牲精神的陪你父亲一起被放逐,如今又来闹什么?怨恨你改嫁的母亲和父亲的死?这笔帐算得还真有趣。”
“人类的罪与罚是自身寻找的最终慰藉,人类的依靠和理性都归结于此,人性不是只有你的,是整体的交集和量化,违反人道和法律有着清晰的标尺,你们认可我们三个缔造的社会,就必须遵循我们的量刑和规则。”
“我不认!”
“那就滚。”沙门不为所动。
“我是为了复仇!复仇!我才不会像丧家之犬那样逃跑!”瓦拉丧失理智地大吼。
“是吗,那么那个时候哭哭啼啼拉着母亲的又是谁,你只不过是看到了不符合期望的景象而绝望。”机械皇帝展现出强大的威严和不容转圜的原则,“我接受塞亚说的,人类的幼童不应与成人一同对待,你曾经是个连方向都搞不清楚的幼体,但是你早已长大,现在我剥夺你星云帝国一员的身份,宣判你必须死,就和你父亲当年一样。”
“他有罪。”
瓦拉紧紧咬着牙齿,深恨不已,痛到骨髓。
塞亚静静取下耳机,那句“他有罪”响彻整个灵魂,神情有种异样的沉静,心情也是。
“机械部队转交沙门。”
“陛下,欢迎归来。”朱诺笑着说出等待已久的话。
“久等了,我们都回来了。”代另一位部下萨班打了声招呼,沙门振作精神,露出霸气十足的笑容,“进攻!”
银色的液态金属变成了固态的金属大地,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犹如蜂巢形状的能量板,不断浮现出液滴状的星舰,带着时空跃迁的暗蓝色电离层消失在星空的另一端。太空基地的巨大芯片不停地优化功能,精确延伸交织的能量线路广袤地通过星河,遥相呼应又宏观组合,给人相互依存,配合无间的感觉。
对于一枚零件来说,机器就是它的世界。
沙门编译的信息链仿佛一样样兵器的基础部分,成亿的星际轨道炮归位,相变移导弹、奇点炸弹、退相干装置、恒星级武器充能完毕,新组装的河系高效处理软件、高速五维扫描系统分门别类置于各军事部门之下,由于树母的量子干扰只能依靠军事总长一人定位的军官们解了燃眉之急,炮火重开,星舰炮点燃宇宙,六十架骑机的齐射就足以毁灭直径五百公里的小行星,树母庞大的身躯一时也左支右绌。
机械舰队使用的是微口径低质量爆裂弹头,比纳米还小,用时空光椎发射,完全无法被提前发现,穿过翡翠圣堂的座舰,一旦贯入人体,打击是致命的,无上的远程暗杀利器。
智能机器人没有人类好大喜功的毛病和战场礼仪,照顾好友人的部队,沙门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来。除了狙击归一会首脑,就是集中攻击那大得惊人的黑色晶体。神躯不愧是神躯,一切物质与能量都被奈亚托鲁的躯体吞没,但是沙门发现重力波束有少许作用,被击中的黑色表面像肉体一样轻微抖动。虽然从效果看不容易摧毁,他还是立即大规模地制造微重力模块。
地上重新出现龙骑的身影,与先前迫降的首都星护卫舰队一起与敌机魔柯激烈交火,烟火般绚烂的火光在高空接连绽放。白色的能量护罩拔地而起,如水幕天穹覆盖住海尔施罗姆,隔绝了战火的轰鸣。
只有一个白热化的战场,双方都无法干涉,死亡君主安塔隆和冰岛法师协会长弥娜丽。沙门已经从网络资讯得知安塔隆的身份,但不知道他与塞亚的关系,对他微有疑惑。不过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他不打算把安塔隆惹到敌营去。
此刻,死亡领主完全占据上风,却总是无法彻底压制弥娜丽。紫发少女手中的时间以不可思议的流速变动,从过去、现在、到未来不断进行事相的否定。身边弥漫着扭曲迷蒙的光影,在死亡君主的领域蔓延开一种超乎现实宇宙法则的,怪异气息。
这女孩的身体里植入了什么东西,和那个杀了琉霖的小女孩、咏唱神术的女人一样。塞亚眯起眼,他已经计算确认,奈亚托鲁的神体并不完整,也没有意识,但是确实和白海有一丝牵引力,主体就是那个有神术力量的女性。弥娜丽本身的韵歌者资质与奈亚托鲁的能力倾向最吻合,安塔隆压下她不是那么容易。妮娅年纪小,神志不稳定,艾娜解决她只是时间问题。
托沙门的福,塞亚从繁重的军务解脱出来,决定插手教皇宫的战局。
说时迟那时快,尤比被恩斯特打伤,飞了出去,切尔茜接住她急速后退。从朝见室奔出的伊恩等人得势不饶人,见来自地球的瑞秋不在,伊恩自不客气,黑沉沉的骑枪贯刺,空间一阵撕裂的锐响,无数方方正正又互相叠合的方块出现,裂纹向四面八方绽开,左近一座艺术精品的铂金雕塑四分五裂,肢体不全。后面的大厅同样整齐崩塌,大块大块的金属跌落,失去色差质感,消失在时空的间隙中。
比原子更微小的粒子在少年体内波动、重构、产生向外的作用力,牵动无限维的矩阵,改变密度和引力,产生趋向“崩解”的物质过程。
切尔茜身后宛如丝状光带的水银翅膀断开一只,伊恩的攻击还没完,她和尤比朝那把黑色的骑士枪飞去,无形的拉拽力使光线也受到影响,伊恩的血能武器锁定沿途的粒子运动,通过磁场发出吸引的脉冲流,即所谓的双极元磁场。
他准备的二段击被打断了,正是恩斯特的出剑和劝阻:“伊恩先生,各位,请退后,这里是我的主场。”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褐发少年按捺不住地喊。
“我刚刚接到塞亚大人的讣告,琉霖先生阵亡了。”
伊恩、盖亚等人只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恩斯特的声音有一丝沉痛:“请不要让我们经历更多的失去了,你们都是星云帝国重要的客人。”
说话间,白发总管和敌人交战了七下,每一剑都引起正常世界的颤抖,磅礴的力量凝压住力场的波动又重塑时间和空间的规律,剑术的精粹宏大令伊恩为之震骇。
假象的平静中,突然从走廊下爆发出绚丽的蓝色光雨,墙垒断裂、梁柱粉碎、家具化为齑粉,一把暗灰盘金纹的能量长.枪从中穿出,惊涛骇浪的冲击波横扫而过,一个小身影下半个身体瞬息湮灭。
“啊!”看到这一幕,盖亚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丽萨和高文脸上也出现几分不忍。
艾娜眼中的天真纯净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和决绝,涡卷的次元风暴随着她急遽飞来的身姿碾压而下,神阻杀神的气势令恩斯特也脚步一顿。
骤雨般落下的实体化能量把剩下半截身子打得犹如破布娃娃,妮娅当场断气。尤比脸色一变,短短的时间她的伤势已痊愈,魔方“索莱奥之印”释放出一个小黑点,形成涡旋的黑洞,殿堂内响起无数尖利的嘶嚎,仿佛无数亡灵的哀鸣,声声凄厉,如利针刺入每个人的脑海。
伊恩脑中嗡嗡作响,心脏剧烈跳动,虽然意志坚定,但他被种下过神约,精神反而在同伴中最弱。
艾娜嘴角弯起冷厉的笑弧,眼里赤红的杀意升腾得更炽烈,空间能量像活过来一般在她四周化为千亿的剑,像正宇宙的星星都浮现出来。
索莱奥之印变化出的刑具被绞碎成灿烂的星辰之雨,金发少女一路势如破竹。
“死人的啼哭?用这种精神攻击当法宝不嫌好笑吗?只有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才知道宰那么多人是什么滋味。”
即使枪刃临头情势极端不利,尤比悠闲自若的浅笑依然不变:“自从上次分别,你进步很多,果然小猫的死让你长进了?”艾娜一震,怒吼:“你没有资格提多莉雅!”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帮疯子和白银女王,哥哥才会失去家,失去搭档,变成这样!
不妙。塞亚蹙眉,琉霖的死迫使艾娜痛定思痛,战斗意志大幅增长,却渐渐失去冷静,又被尤比动摇。
恩斯特也发现这一点,他的战斗经验丰富,即刻打消切尔茜趁机偷袭的企图,眼神示意伊恩等人一起上,非常时刻非常处理,塞亚大人也会理解。
得到准许的众人精神大振,复仇心熊熊燃烧的帕鲁卡火力全开,动力先锋机甲机炮闪耀出炙目红焰,丽萨的火元素风暴借助她的传动能力凝聚起来,在时空位点中精确点射,如同疏通了某块区域,有质无形的能量连成一片,将切尔茜和尤比一并锁定在靶心内。
绿发女郎金黄的眸闪过利光,身躯迸出一圈球形黑光,膨胀的负能量顷刻震碎了周围的所有东西。众人大惊,没想到这个归一会成员如此刚烈,危急关头竟然自爆。伊恩一行默契地退回盖亚用「远离一切的理想乡」筑造的保护圈。艾娜却高高跃起,一颗小小的深黑色能量球从虚空旋转而出,蕴含着极其可怖的力量,其中探出一只苍白优美的手,正是尤比的手。
两股猛烈至极的能量柱冲撞在一起,对冲和爆炸,教皇宫坚硬的金属构造也在恐怖的热量中扭曲汽化。一枚枚复杂的文字浮出,是荒原宇宙最古老的语言,归一会使用的维铎语,引导着来自银海和负宇宙最狂暴的能量。迎击的力量火热又冷冽,明亮的空间漩涡抖动着跨越光年的涟漪,来自一个个生机勃勃的平行世界。
难以形容的光块逐渐淡化,浮现出尤比伤痕累累的躯体,艾娜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白金铠甲都裂开来,一只左臂软软垂下,但是相比对方连头骨和脊椎也断裂的程度,都不是致命伤。
尤比神色平静,金色眼睛冷酷而安宁,杀与被杀,在她的人生中都是自然无比的事情。
“你真的进步了。”她淡淡一笑。
“哥哥说过,你很狡猾。”识破她计谋的艾娜一字一字道。
“荒神……”归一会的绿柱石主教叹息了一声,从空中坠落,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塞亚松了口长气,艾娜没有丧失理智和判断力,他的妹妹,可以让他放心了。
切尔茜已经隐匿了身形,快速撤去。她可不认为,一个人能拿下这么多人。
短暂的战场间隙,狂乱的波澜猛然掀起,地心引力仿佛被扭转,一块块地砖在半空飞舞,残月形的弧光分开足足有三英里长的宫殿内部,如同海中巨鲨升起的背鳍,一划而过。处在刀光中央的艾娜急闪,快速的身影甚至产生一连串残像,然而在她立定后,片片残影竟如实体分裂。
这样的威力,他们见识过。
伊恩的神情紧张起来,那刀刃中灌注的是将敌人摧毁殆尽的锋利意志,以武入道,斩碎前方的一切。
出现在光雾中的就是来自地球的剑客,瑞秋。乌黑秀发高高扎成马尾,无袖战袍的打扮,手握日本刀,眼角余光看见尤比的尸体,双目赤红,胸膛重重起伏,怒视艾娜,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尤比。”
归一会的人都没有良知,却不乏感情。尤比平时对她们这些女孩就照顾有加,瑞秋还记得,好多次妮娅能冰封万物的小手拉扯她,都是尤比开口呵斥,分开她们。
心中的怨毒,加入了新的仇恨。
艾娜紧握长.枪的手注入了不同于刚才的沉重,伊恩走到她身边,黑色的战枪与白色的神枪交相辉映,绽出迷离的亮彩。
“我会杀了你。”艾娜无形中肩头一松,抬起眼,目光坚定,沉声道。
“哈!”瑞秋尖刻地笑出声,像瞧见不知死活的人,“这是我要说的话,罪人!”
听到女友气息加重,伊恩踏前一步,稳重地道:“慢着,在战斗前,我问你件事,你那次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到V9行星杀死那些遗民?”瑞秋木然的表情一变,死寂的黑眸绽开让人战栗的光弧。
“为了杀掉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啊。”
“什…什么?”不止艾娜和伊恩,稍远处的盖亚等人都呆住了。
“那种丑陋的模样,爸爸妈妈和哥哥也不想活在世上吧,虽然人就适合丑陋的样子,我还是杀了他们。”瑞秋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承载着令人心惊的情感,就像那把还未出鞘的冷刀。
“不对!不对!这不对!”盖亚全身发抖,一反平日的温和,激动得握着拳头喊,“你错了!怎么可以这样!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也是……还可以恢复的!你不该杀了他们!”瑞秋眉头一挑:“开什么玩笑,神约怎么可能恢复。”
“我就是!我也被种下了神约!”
“什么,那你怎么还有神智?”瑞秋错愕。沉默的目光中,盖亚清亮的童音道:“因为罗切斯特大主教对我的意识进行了保护,我不感激他,他在我眼前把我的亲人变成怪物,即使他叫我走,也一样。”
脑中轰的炸响,瑞秋愣愣注视盖亚清澈无暇的瞳孔,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一个影子,过去的自己。
「我不杀处女……你很有资质……过来吧……我保护你……」
黑暗的斗篷掀开,为她盖下一片暗无天日的庇护,嘶哑怨恨的吼叫来自身后,一声声指责,撕裂她的心扉,她只能不停地颤抖,怕得不知如何是好,闭上眼睛,拼命逃离这一切。
你……选择反抗吗?
黑色的眼睛撕开血淋淋的狞恶,映入盖亚幼小的面容。
不能饶恕!
铮!感到恐怖透顶的杀气,艾娜急忙抢上,枪刃与刀芒迸开一星刺目的火星。
突然,两边闪过数据切换的绿光,瑞秋消失,虚拟世界阿帕特启动了某个功能。
哥哥……艾娜皱起眉,说得那么狠,还是保护我。
灰色如幕布垂下,场景切换,瑞秋一怔,下意识顿住身形。纵深交错的数据是宇宙之海中的流星,映出无数光景的浮板汇集成星星点点的光海,一座黑石王座上,一个身影迎着她站立起来。
奇妙的空间刹那间模糊起来,空虚无定地扩散,浸染一切,单调的灰色中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力量。
帝国的总指挥官站在黑发少女面前,象牙白边的墨绿色长军装贴着他修长挺拔的身躯,一手下垂,握着一把形似斧枪的奇特长兵器,犹如无重力的黑色晶矿构成了它优雅森冷夺人心魄的型态。
“抱歉,我不能让艾娜杀你,她会一直背负罪恶感。”
塞亚很清楚,琉霖的死让艾娜悲伤自责,但是杀死瑞秋,造成的将是一生的沉重罪愆。
就和他一样。
扭曲的恨意和愤怒在瑞秋胸口绞缠成燎原大火,无声地笑起来:“竟然……保护她到这地步吗。”
也好,也好,把你——把那女人的——
鬼使神差的,瑞秋问出:“如果你和你妹妹只能活一个,你会让谁活下去?”塞亚微一怔忡,不假思索地道:“答案不是……”
“算了!你不必回答!”瑞秋厉声打断,前所未有的镇静下来,万念俱灰的死寂。
那个女人拥有的是最宝贵的东西——伊恩和塞亚。
所以答案很清楚了。
夺去她的宝物。
“我要杀了你。”瑞秋绽开纯黑色的笑容,“让她坠入最痛苦的深渊。”
长刀出鞘,一片森然。
荒神玛诺斯是罗切斯特的眷顾者,赐予他不死之力,后来被克拉姆废除了这个神恩。在此之前,罗切斯特用神恩的力量为瑞秋打造了这柄太刀,同样有为宿主挡一次致命攻击的性能,所以上次瑞秋在塞亚的「虚轴」下逃过一命。
此外,刀本身是反引力场构成的非物理性武器,能造成场界上所有事物的崩坏,连同虚像也是。结合少女强大的武力,无坚不摧。
瑞秋对这一仗有自信,她的接触者能力是精神共鸣,这是她当初对同类型的心灵感应者罗切斯特那么恐惧的原因。加入归一会后,她有五十多年随侍在那位大主教身边,学会了控制和开发自己的能力。如今,无论多强大多弱小的敌人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对上教皇那种人格无限的强者是无用,但塞亚,只要小心避让他那把奇怪的剑,斩杀他不在话下。
漆黑的瞳孔浮现出奇妙的光圈,正是精神共鸣进化出的封闭之环,空气中的介质都随之震荡,一股不可忤逆的意志制压住无形之环内的每一丝动静——微粒的运动,意识的流动。
仅仅万分之一秒,出刀和瞳术一合之间。
塞亚闪过了。
运动速度,战斗技巧,力量上的绝对差距……等等,在武器师选定的战场,都无意义。
他还是那样平静从容的站姿,侧身灵活却没有千锤百炼的流畅,技术宅不擅长体术,他也不是一个隐藏真本事等着一鸣惊人的高超武者,教教启蒙期的伊恩还行,就这样的水平。
刀光没入虚空,扭曲成一团螺旋形的波纹,精确地返回来处。瑞秋瞪大眼,一个空翻避过,落回二百米远,紧紧盯着赛亚。
“正面上我啊,你这个胆小鬼!”
“啊,很难。”黑发青年露出为难的神情,以他的实际年龄,要他像热血少年一样拿着剑和人狂暴地对砍,实在没有那个动力,身手也已退步。
很早以前,还在时钟城时,他顺应乌拉拉的喜好和特殊需求,不知不觉习了一身刑罚手段……塞亚深深蹙了下眉,不愿回想身为「处刑官」的经历。
有时好像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游移,旅行期间,他塑造了一个自我,遗忘干净在乌拉拉身边的日日夜夜,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连身体的「印记」也退化。这样很好,他已经不是时钟城的刽子手了。
和这个女孩接触令他有些莫名的错位。塞亚微微笑起来,和艾娜在一起也是,所以他更喜欢沙门和克拉姆陪伴他的岁月,那才是他的「新生」。
微一出神,瑞秋抓住机会进攻,两柄武器交击,一片银光溅射,黑晶斧枪泛出的冷峻光芒将两人包裹在内。长刀的小范围连砍被悉数格挡化解,黑发青年伸臂抬腿间收放自如,精确沉稳,血腥的体术到了他手里变成优雅得近乎残忍的艺术。
这家伙,很厉害。瑞秋一惊。
更让她惊讶的是对方武器的变化,不但挡住她的引力场刀刃,镜子般光滑的表面如同水银流动,一波波螺旋形的光链从青年脚下扬起,瑞秋震骇地看到她的刀开始崩溃,同时塞亚抬脚,将她踢出防守范围。
超固态,超流态,超导态,非晶态,液晶态,凝聚态,拥有一切物态和状态的武器——万域,是天之石板终端分离出的武器,一如武器师一贯以技术胜人的风格。
压碎反粒子刀的是超固态的万域,那种奇异状态下的斧枪是晶体固态,又能像滑润的液态那样流动。而挡开瑞秋的是超流动性的物态,这种现象使万域周围的能量都成为使用者可控的机械能。
塞亚也察觉了自身的变化,身体好像出现了二元化的特性,一边是某种体能和习性即将破壳而出,一边隔膜和忌惮这种状态。
速战速决。
瑞秋落地的一瞬间,划过的抛物线猛地拉直,比出膛的子弹快无数倍,她弃刀弹出,起源与终点重叠,黑色刀鞘再度以将一切虚伪一分为二的气势斩落。电光火石间,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震动两人的耳膜。
黑晶矿构成的长兵器光芒频闪,整体出现全面性的裂变,裂纹的每一片带着绝大的动能切割少女身周的反物质障壁,成百上千的能量丝弹射而出,向瑞秋坠落的方向铺开一张利网,刺穿配有暗器的手腕,同时那晶莹剔透的弦回到青年身前,化为镜面般的圆盾,将少女用精神能量凝聚出的化身以同样的弦丝在空中统统打爆。
战斗至此已无悬念,塞亚有股冲动,将这个少女的灵魂抽取出来,沉入体内的灵魂海。那是遗民的归宿,他记忆里早已不存在的「拉乌尔族」,但荒神的使者都会回到他们认为的圣地——囚魂殿。
“呐,反正不是罗切斯特的床上,我就帮你切断了。”
塞亚心想,至少给这女孩一个死后自由的选项。
瑞秋只觉意识模糊起来,四肢从疼痛到麻木,神志渐渐飘离……
“对不起,哥哥。”
塞亚怔住,这个黑发少女哭泣着,晶莹的泪水从苍白如早樱的脸容流下,已经陷入了意识迷乱的弥留之际,所以——
说出了最真实的语言。
被怨恨和偏执掩盖,对亲人最深的愧疚和思念。
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爸爸妈妈。
我为了活命,抛下你们。
“啊,没关系。”他伸出手,用对方的语言道,“妹妹再任性,给哥哥添再多麻烦,就算你离开了我……也没关系的。”
黑发青年明亮地笑起来:“因为,哥哥最爱你了。”
瑞秋闭上眼,手指从青年的指尖滑落,晶粒状的物体分解了她的躯体。
走出巴别塔的内置空间,沙门的通讯传来:“塞亚,归一会的首脑似乎打算撤退了。”
“不能让他们退,必须找到逻辑之罪。”
这次星云帝国损失那么大,克拉姆重伤,百姓军人伤亡,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底牌武器,可不是让归一会轻松地来,轻松地走。
塞亚坐回中枢座椅:“罗切斯特找到了吗?”
沙门有些困惑:“你说那个长得很漂亮的银发大主教?哪艘军舰上都没有他,会不会在你那把逻辑之罪里头?”塞亚想了想,在尖晶石议会有信心打赢这场仗的情况下,罗切斯特是可能负责后勤,可是归一会战况不妙时,这张底牌却不会再藏着掖着。
“准备好虚空之道,无限传承。”
以罗切斯特的性格,如果有很大把握的计划失败,会退得干净利落。但是从克拉姆遭受的攻击看,逻辑之罪没有被完全破译,归一会的胜率是一半对一半,按照狂信徒的思路,情势不利就会发动最终攻击。
宇宙战争中,保存基因和文明是一个种族的底线,帝国的无限传承,就是这样的技术。
烈骂骂咧咧地跳上龙骑,刚刚他看到一个很像战的人,但是认错了。
头上的敌我双方正在激烈交火,千万翔士驾驶骑机如洪流划过天际,地上的警力支援并保护落单的民众。他临阵脱逃,被龙骑卫队的大姐头队长骂得狗血淋头,可是他实在放心不下战。
这次战争对他的骄傲是沉重的打击,遗民中所向无敌的能力在这样的大战中根本微不足道,他在神术力场发动时失去了意识,清醒时就发现孪生弟弟战不见了。
看着不断亮灯的通讯按钮,烈咬了咬牙,还是选择继续找。
即使事后会上军事法庭被枪毙,也不管了。
哥哥就是哥哥,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照顾好弟弟。
安塔隆不耐烦起来,眼前渺小的敌人还在反抗。
星云帝国的存亡与他无关,但米勒借住在这里,他可不允许什么恐怖分子对他造成危害,而身为宇宙四强者之一,和一个小小的女人缠斗那么久,也让安塔隆觉得颜面无光。
这时,他身后的教皇宫传来深邃的震颤,浇筑华美金纹的黑色建筑分解开来,无数形状各异的金属体飞起,融解成无法用颜色形容的烟云,不断有规律的符号生成和释放出来,每一枚最小的粒子都获得了生命,遵循某种妙不可言的机制运作,因果律的动荡构成概率连锁,绚丽的物质纷纷浮现,在半空结合成令人眩晕的巨大几何体,介于一切抽象和实质之间,凝聚了宇宙造化之美的杰作。
一个机械的光辉之四面体。
连塞亚也为之惊讶,沙门竟然能用他的信息集成能力模拟到这一步。
就在犹如机械太阳的彩虹色光晶体升空的同时,星云帝国的领域出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消失了,大地失去了分野,扭曲的裂痕爬满虚空,被冷冻星封存的群星也坠入虚无的怀抱,文明的火光熄灭了,一切常人珍惜的、向往的美好活生生破灭,冰冷,死寂,一片空白。
塞亚死死握紧拳头,自己发明的武器毁灭了心中最珍视的东西是怎样的感受,他真切地体会到。
沙门蹙起眉,那件武器的威力超出他的预计,机械立方体竟然无法阻挡,只能将整个星域不断转移,但是逻辑之罪是连概念都瓦解,一旦他的计算程序跟不上……
克拉姆浮在空中,遥望远方席卷世界的巨大线条,虚无却万有的纹理令他心惊,逻辑之罪怎么那么像白海?
首都星海尔施罗姆的地底深处,放置教皇永恒之躯的房间还是空无一人,孤守着经年累月的寂寞,只有伤痕累累的躯体在容器中默默修复着DOLL系统,一丝微弱的涟漪绽放出来。
银金色的长发垂落一地,绛红军装的青年双手支地,模糊的体内燃烧着一团黯淡的光源,忽明忽灭。
“怎么可以……又一次……”他用尽剩余的力量握住一样东西,一块美丽的金黄色宝石,与DOLL系统分机连接的数据相交换终端。
“一个两个都这样!星云帝国没有你们就不行吗!”熟悉的男声响起,来自巴别塔,带着担忧和怒气。
“塞亚……”九号无言以对,但是身为星云帝国的防卫官,负责管理DOLL信仰分机的军机科督查,拥有止步之力的光辉之四面体,他不能允许敌人第二次踏进他的家门。
而且,塞亚还把为十一维创生模型输送能源的任务交给他,他却和其他的自己一起,被赶出了这个宇宙。
“你安装吧。”黑发青年站起身,蓝眸沉寂如海,“这辈子,我不会再发明了。”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靛蓝的椎体从遥远得超越想象的顶点重叠而下,宛如神祇的金字塔,宏伟壮丽,凝聚了人类智慧的极限。弯折的位面层层构成了现世法则的一切,优美无比的线圈一环环凹陷出引力的深井,无数金黄色的弦组成模糊又精密的壁面,维度旋转延伸,天然完美的夹角在规律的边缘振荡,层次清晰的曲线从偏离到正轨,曲折难明的命运螺旋盘绕在永恒和静止之间,孕育出生命熟知和未知的一切——被包裹在这个精密绝大的结构体,壮观绝伦的几何艺术品核心的,就是名为星云帝国的国度。
侵蚀停止了,一把苍白流质的十字剑从宇宙中隐隐流动出轮廓,超乎人类视界的虚无和真实,蕴含着生命皆有的美丽,和宛如诅咒的异质感。
不应存在之物。
塞亚伸出手,对着虚空道:“我命令,世界由此诞生意义。”
逻辑之罪背后,无垠的时空扩张,形如一个正在诞生的宇宙,而它的形状越来越小,最终膨胀成一个奇点,无与伦比的光华爆发开来,仿佛天地间所有美丽的一瞬绽放。
这就是设定之初,他给予它不可破解的指令。
光与虚无都如幻影消逝,灰色的尘埃落下,像一场细细的雪,抬头的一刻,他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荒芜又寂寥。
“还是失败了。”偏方的星耀八面体内,罗切斯特深深一叹。
街上一阵寂静,不可思议的,人人都看见了那场灰烬的雨。战斗至此,最大的威胁已经被消灭,可是陆陆续续的,轻轻的啜泣声响起,每个人都知道帝国获胜了,也知道帝国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星球,他们的同胞,都在这场战争中陨灭。
虽然教皇还在,基因库和记忆一定也在,但这样的失去,还是令人伤感。
“要重建了。”静默片刻,塞亚和沙门齐声道。
中枢室内,机械皇帝化出身体,搂住久别重逢的朋友:“我回来了,塞亚,这次再一起。”
黑发青年没有察觉嘴角从沉重到弯起的笑弧,目光飘远,映出首都星的天之石板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也抱在一起,彼此鼓舞。
“啊,我还要对你妹妹打声招呼。”沙门发挥飞一般的效率,立马从友人面前消失了。
“你这和克拉姆一样帅得掉渣的家伙别靠近我妹妹啊!”妹控哥哥怒吼。
镇定下来后,他不得不把思绪转回正事,归一会还没全部撤走,奈亚托鲁的神躯仍在空域,打扫战场,确认伤亡……他看了眼许许多多空荡荡的天之石板,那都是海尔施罗姆以外的星系。
从时计领逃出的生命,终究没能活下来。
冷冻星受到逻辑之罪攻击时,克拉姆的信仰系统已垮,基因无法刻录,那些民众也不信仰克拉姆,灵魂不能被引入黑箱。
塞亚眼神冷寂,凝视一个个空白的浮板。那一次,他为时计领的毁灭制裁伊萝耶尔,却讽刺地看到他们生存着,当这些生命再次归寂,他却什么也思考不出来。
伊萝耶尔死得不冤?开玩笑。
空岛商人很清楚,他没有沙门不可动摇的原则,也没有克拉姆追求美的信念和纯真,他只有一套荒原宇宙的生存法则,既不伟大,也不高贵。
他失忆以前形成的人生观都在那座扭曲的宫殿被嘲笑和碾碎,重新拼凑的坚持是一场无望的寻觅。他没有伟岸的原则,也不相信人性,文明的起源和终结他都曾目睹,种族的虚伪和残忍他遍历无数,没有什么人类认为绝对的东西,或了不起的真善美,矛盾和愚昧是宇宙的底色,他的心路徘徊在确立和迷惘之间,孤独令他疏远。唯一的港湾承载着幸福之下的痛苦,深厚的感情牵绊,造成比冷酷更大的伤口,眷恋着,又无法停留,每一次分离,都是深深一刀。
失去对明天的期望,过一天算一天,丧失了希望和憧憬的能力,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开始的?
杀死伊萝耶尔,只是出于制作者的本能,他一点也不想,也没有资格制裁那个孩子。
但是,总有个人是他想成为的。塞亚静静合上眼。
沙门说:「塞亚,你真是一个很好的人类。」
多莉雅说:「要成为沙门口中的人类,有的事就不能做。」
当睁开眼,他从纷乱的心绪找到唯一的答案,异色的双眼一片清澈。
虚拟世界里,艾娜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红发青年,这张超级帅的尊荣,她在一张照片上看过。
“嗨,塞亚的妹妹。”沙门握住艾娜的手的同时还忙不迭向伊恩等人自我介绍,“我是沙门•布兰特,瓦伦西斯帝国的皇帝,星云领的第三号人物。”
天哪!真是死而复生!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众人目瞪口呆,连同沉稳的恩斯特在内。
沙门忽而皱眉,看向一个方向,伊恩好奇地看过去,什么也没看见,除了妮娅的尸体……尸体?
一只黑白杂色的小熊从女孩支离破碎的手臂浮起,诡异的左眼沉没在血色里。
『要出来了……我那纯白的……黏糊糊的棉花……』
唏呼噗噗的怪异笑声回荡在人们的感知神经末梢,某种异样的,甜美的,不是人类的喉舌能发出的音节渗透进感官的每个角落,极度的恐惧纠缠住灵魂,超越现实界限的某种存在物从地平线伸展出诡异巨大的舞步,无形的哈哈镜嬉笑着歪曲世界,丑陋的人偶装扮上华衣舞蹈,打破的镜子照不出真容,折翼的天使流出污黑的血。
所有幻象都带着非人和变异的影子,所有的真实翻转着绝望与残酷,伴随着少女婉转空灵的歌喉,仿佛一曲在黑暗世界绽放的沉沦之诗。
『塞亚哥哥,来玩游戏,谁先抓到小熊。』
巴别塔上,塞亚面无人色。
“女王陛下!”
艾娜第一次听到哥哥这么急促紧张的声音:“离开它,艾娜!不要主动攻击,也不要攻击你身边出现的任何匪夷所思的东西!”
“这是什么,塞亚?”伊恩好奇地问,他有一种不明确的古怪惊悚感,就像置身有1/2概率释放的毒气箱的薛定谔猫一样。
“……”塞亚沉默了一下,这种不明确的态度也是他罕有的,“它是我造的玩偶。”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哥哥大人从来是和“童心”,“童趣”无缘的人。
而且这个布偶……长得不太可爱。
黑发青年的语气不同寻常的暴躁:“我当年造了一托拉库的玩具军团!毙了你们没商量!好了,沙门你保护他们,我把你们转移出来,只要不参与‘她’的游戏就行……”
“等等。”沙门打断,身为机器人的他没有人类害怕的情绪,相反对探查结果感到新奇有趣极了,“塞亚你以前从来没做过推理解谜类的玩具,我想试试……”
“啊啊啊啊啊——”从天之石板看到挚友被黑白熊拖进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空间,塞亚当场暴走了,踉跄冲上前几步,失控地大喊,“和克拉姆一样!你们都想死在我手里是吗!”
“哥哥……”艾娜心脏抽痛,从得知逻辑之罪遗失起,塞亚没有责怪克拉姆,镇定自若地调度整个星云帝国,谁也看不见他的动摇,在克拉姆重伤的时候也没有崩溃,直到此刻,终于还是泄露了。
她就知道,在时钟城五百多年的哥哥,不可能是双手干净的。
克拉姆怔怔站在变化了的教皇宫下,望着远处天边那座白塔。
过去没有注意到的事物,这一刻突然清晰地扑面而来。
对塞亚说我死后把光辉之四面体给你的他,是不是和沙门冒失的行为一样过分?
“该来的,还是会来。”停下脚步,塞亚捧住脸,静静地道。
“塞亚大人。”AI由衣飞到他身边,“根据我的统计报告,目前沙门陛下的实力从那个异度空间完好出来的可能性在73.6%以上,以他的智能化水平,如果他选择智谋破解而不是暴力闯关,成功几率也不会低于51%,您可以放心。”塞亚深深喘了口气,人工智能缺乏人情味却冷彻镇静的口吻安抚了他的心情。
揉了揉脸庞,塞亚好笑自己完全失态的言行,渐渐找回制约住自我的理性。
“克拉姆呢?”没好气地看向一块浮板,精灵形象的由衣把一杯热咖啡推到他面前,按照他的喜好,纯咖不加奶糖。
不期然想起那个笨蛋发明的喝奶茶定理:加一勺糖,加得越多,压力就会被稀释掉越多。
“也好。”还是把苦味一饮而尽,这时节没空闲情逸致的军事总长将咖啡杯放回托盘,“是时候清算总账了,克拉姆不在更安全。”
黑白熊的出现是个意外,塞亚有点担心乌拉拉恶趣味发作,派出什么别的军团来。不过从战术角度考虑,时钟城会提供归一会一些协作,两者却不会配合无间。如果黑白熊之类的东西是底牌,罗切斯特也会有其他安排,或者……直接出手。
逐渐炽烈的圣洁光辉中,偏方的星耀八面体绽放开来,一道道银色光轮拱卫着圆柱,坐在正中央的,正是归一会大主教,罗切斯特。
尖晶石议会撤退的指令已下,铺平后路、捕获神子的任务就落在他头上。
布伦希尔德居然是神躯,罗切斯特也不知道。有荒神在,长老们自信立于不败之地,神奇重现的机械皇帝沙门和十一维创生模型都不能消灭神体。但从军事行动上,罗切斯特认为归一会已经失败了,就看他最后能不能扳回一城。
罗切斯特不打算向伊恩下手,在帝国的战场,已经证实要带走任何生命,只有打败那位守护者——塞亚•依路安那。
联结石传来了尤比的死讯,观星者伊宁格尔的预言没有错。罗切斯特消化这个消息的同时,心底忽然泛起奇妙的感触。
荒神奈亚托鲁的眷顾者,尖晶石议会的长老都有一定的预言能力,而最强大的「先知」伊宁格尔,力量更毋庸置疑。神的权柄无限,其他诸海之神也有和奈亚托鲁相同的权能,为什么身为神子的伊恩,从未表现出这方面的特异?
神全知全能,神子若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何不反抗?
大主教将失落和疑问暂时压在思绪底层,这一刻,他只需要带回那位武器师。
一步跨出,意识的彼岸,他又闻到了,勾动人心的,荒凉而寂寞的气息。
宛如初生的圣光,虚无中出现世界的轨迹。以无声的音乐为背景,静止的舞蹈展现,黑与白的键盘向四面八方展开,比山丘的山脊线更宏大优美。巨大的管风琴托起无垠的虚空,如同一根根美丽雄伟的洁白立柱。机械齿轮呈现出螺旋状衔接着管柱和键盘,构成一道道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钢铁之门。这里像是通向宇宙的所有地方,又关闭全部的门。
狭长的平台上站着一个人,墨绿色长军装的黑发青年,身后是一架小小的钢琴,仿佛孤独的舞台,又面向整个宇宙。
“塞亚,很高兴看到你没事。”罗切斯特真诚地笑道,似乎他们不是有深仇大恨的仇敌,而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塞亚冷淡地注视他,星云帝国被这帮狂信徒破坏得千疮百孔,他这个指挥官得出来单挑,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可是除了他,没人能挡住罗切斯特。克拉姆现在是濒危保护动物,沙门是新官上任万事生疏,只有他启动这个基因共鸣系统“群星与管风琴”,最后搏命一回了。
武器师打量和自己有奇妙因缘的青年,静静地道:“茱丽亚夫人的葬礼我没有参加,我很遗憾。”
罗切斯特眼神一凝,知道塞亚这么说,就是斩断过去他们所有的关系,只以敌人的身份对决。
“我听说,你把我妈妈带回了堇花联邦。”意味不明地微笑,罗切斯特说出不像他为人,有点软弱的话语。
塞亚沉默了一下。
“茱丽亚夫人,对你的教育没错。”他一字一字缓慢沉重地道,对这个青年,他始终有种奇怪的在意,“但是,她临终还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放不下的东西,你也放不下,可是她逼你放弃。”罗切斯特情不自禁地笑了,心中发酵出陌生而沉涩的感情:“我爱过的女性,都要我成为‘强者’。”
尤比是,姨母也是。
“……人生没太多选择,你也知道,既然没办法回头,就贯彻这样的救赎吧。”
“嗯。”罗切斯特明亮地笑起来,“我时常想,神道就像棱锥体,只有走到最靠近神的顶端,才能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塞亚的额角青筋跳动,他觉得罗切斯特自从踏上他所谓的强者之路开始就一直在作死从未被超越,实力还在一次次作死中越来越强了。
“那种高处有哪里好啊你这混账小子!比得上女兵裙下的风光美好?”
“啊,塞亚也这么认为吗,女士真是荒神塑造最美丽的生物,尤其是纯净如叶尖初露的女孩们。”
两个萝莉控和谐地交换了一会儿意见,罗切斯特主动打住这段对话,露出不同于刚才的笑容:“我答应了尤比,谁杀了她,我就杀了那个人。很不幸,动手的是艾娜,克拉姆是我打伤的——你很想杀了我吧,塞亚。”黑发青年平静地点头:“谁威胁他们,我想方设法也要置他于死地。”
“你是白金之钥,星云帝国的科技第一人,你有信心打赢这场仗。”大主教轻轻笑起来,奥妙的银辉从他体内透出,“但是最后胜利的,一定是我。”
两人的四周,已经有奇异的存在体构现、相互洞穿、湮灭、再现,侵吞扩大。
他们都保持静立,技术者的战斗不会用肢体解决,罗切斯特也没有动用武力,他知道那样做也没有用。
在他的心灵感知范围内,那些管风琴似的金属管震颤着,拨动了静止上千世纪的音符,悠远,神秘,突破了某种界限,延伸到深远的地方——构成生命本质的深处。
那个黑发青年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涨满了和那弱小体质不符的能量,所有的细胞充满活力,颂唱着生命之歌。管风琴的盛大合奏谱写出壮阔的旋律,无形的乐谱形成通路,如同最广阔无际的河流支脉,汇流进来,化为能量进入体内。
群星与管风琴——基因共鸣系统能够汇集星云帝国古往今来所有人的基因,实现DNA的超次方优化,也能模拟记录在基因库的强者,再现无限的辉煌。
只除了克拉姆。教皇没有生命通常意义的染色质等基质,只有暗物质核、引力多维骨架、纤层、多孔复合结构,是超越了人类想象的“非人”。就连沙门,塞亚也可以把他的计算机程序用特殊方式刻录过去。
罗切斯特身体里同样充满了奇特的能量,如水银般顺滑、粘稠,混杂了丝丝神念流淌出来,似乎不紧不慢,却奇快无比地向那些琴柱倾泻而下。
时间和空间都不确定的一个定格,整个时空都布满了黑色的螺旋形漩涡,吞噬了银色的雨丝和随之出现的液态雨滴,纯银球体分裂的速度完全赶不上螺旋体增殖的规模。一个个复杂的数学符号、计算公式和构造原理在塞亚脑中川流不息,化作更多更多神秘莫测的几何体,包拢住水银的球体。管风琴轰鸣着,空灵的弦乐融合成超境的交响诗。
人体变成一种完美到极致的能量储存池,一方的精神从上制压住这片方寸之地。
震颤的音节合为一章,反应场连绵一片,交替出现和交错的漆黑能量环在青年头顶一闪而过。
“总感觉不是第一次和你战斗。”罗切斯特目光一动。塞亚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别开玩笑了,这在最糟的噩梦里,也是最容忍不了的。”
与两人的交流相对,语言下的交锋无声而凶险。银海提取出来的纯能量纷纷破灭,罗切斯特手中多了一把镶嵌灰宝石和血色泪滴石的权杖——代表大主教身份的“七罪之印”。随着弥撒曲般华丽恢弘的咏唱,成万上亿的魂灵从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古代发出敬畏的祈祷,暴涨到极限的力量冲破了禁锢的界限,两股超脱了人类精神的漩涡冲击往复,流失的黑色光芒中出现了黑发青年的身形,而罗切斯特身周覆盖着银灰的气体,和层层叠叠,看不到边的巨大银镜。
塞亚身后垂下如夜幕群星降临的管风琴,比山脉更绵延曲折。两人意识的每一寸都灌满了深不见底的压力,思维的流速被推动着成倍递增,朝着无限的无限加速。罗切斯特明白,这正是塞亚的陷阱,在纯概念智慧的较量中,没有人能胜过这位数学家。
奇异的透明泡泡浮现出来,不断翻转的球面似乎无时无刻折射出绮丽缤纷的色彩,但仔细看,它们是在扭转和吞噬着世界本身的色彩,光、物质、能量、定律、存在……在荒谬美丽的光彩中化为乌有。
归一会的曲径神术是创造出扭曲之球,使一切既定的结构消散。而宇宙的组成是流淌在诸海之上的弦丝,当弦被扯动甚至拉断,万物就会崩塌,脆弱的常理不堪一击。
塞亚的脸色毫无波动,他知道罗切斯特的曲径神术比其他归一会成员都出神入化,还有两个神恩——第三个神恩「替身」被克拉姆粉碎了,「万律圣言」不能压制基因共鸣系统的加乘效果,「沉沦领域」也无法在这里把他拉进银海。不过罗切斯特可能掌握了一些关于荒神乌萨恩「血脉成长」的技术。
果然,神音和七色的泡沫中,难以形容的形体在银色海洋中起伏,纷纭密集的数量足以填满星际,以咆哮的姿态冲下,点缀着梦幻般的彩光,怪异扭曲的形状却比最不堪的噩梦更不忍目睹,古往今来被归一会异化的遗民都在这圣洁的咏唱中获得了生命,却只有撕裂和咬碎活物的念头,转瞬淹没了唯一的目标。
喷溅的血雨从天而降,霎那将整个世界染成鲜红,复式调叠加出的音律释放出灭迹一切的骇浪,歌曲达到巅峰的刹那,那些被献祭的生命湮灭在极度恐怖的能量中,惨烈的哀鸣轻不可闻。塞亚神色冷冽,在沉怒的情绪中指挥着不留一片夸克的杀戮,心底闪过一丝疑惑:罗切斯特搞出这种攻击,似乎在激怒他?
破绽只要比瞬间更短的一瞬。
塞亚眼前灿烂生辉,数不尽的纯白光点缥缈成星海,没有意识的灵魂像蜿蜒的细线,漂流在白海的海面,在某个时机,仿佛受到不知名的呼唤,无尽地涌出,绵延朦胧地变换形态,一点点看出物质世界所赋予的定义。聚合离散的细胞飞快地组织,爬虫类、动植物、鱼类、高等生物……灵动的白色光芒融于其中,构成了有智识,有形体,分散在各个星球的千姿百态。
两个宇宙,交汇出共同的生命演化,来自远古之海的灵体在此演绎出无数光年的生态过程。
这是什么能力!?塞亚一惊。
天地间响起一个声音,震彻灵魂的最深处。大主教紫色的双眼浮起玄奥至极的光纹,穿透威力无穷的黑色能量漩涡、黑发武器师身边的护体力场、与他融为一体的寄生武器「虚轴」、炼成炼金门户的身体……一层层防护破裂,视线刺入他懵懵懂懂,却被对方知悉的空间。
容纳地球灵魂的沉睡之境。
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的神恩「灵视」。
塞亚只觉体内不知名的地方随着那目光动荡,微小的裂口迸裂出来,无数苏醒的意念撞击着他的神智,每一片基因都在颤抖,细胞和血液疯狂地打架,神经组织被扭绞得要断掉,右眼剧痛难当,贯穿脑髓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累积成混乱嘈杂的巨大洪流,冲击着他不知所措的心神。
“啊——”惨烈的呼喊冲口而出,星蓝色的光辉涌出脆弱的人体。
感到一股剧烈的感应,克拉姆惊慌不已,伸出的手在坚韧绵密的反弹下震回——塞亚封锁了通往基因共鸣装置的路径。
糟了!我给塞亚的灵子空间打开了!
安静下来的平台,没有了铺天盖地的血雨,没有了激烈壮观的战斗,黑发青年茫然站在另一端,溃散的眼神失焦地游移了片刻,直直软倒下去。
一双手臂顺利接住他,罗切斯特首先查看,灵子空间有自动修复的功能,但是泄露出来的灵体,已经足够对塞亚普通人的灵魂造成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保险起见,曾经断裂开来的「生命之锁」再度缓缓连接,从塞亚的右腕延伸进去。
灰蓝的眼眸微弱地重组了一下,焦距转瞬涣散开来。罗切斯特轻轻吻了吻怀中男子的额发:“不要反抗了,塞亚,你伤得很重,我带你回归一会治疗。”
到时,“塞亚•依路安那”的人格也不存在了。
只留下武器师绝顶的智慧,和一点残余的困惑和追思,就像他一样。
大主教眸光沉寂,一股仅次于信仰的力量支配着他,无以计数的血色斑蝶飞舞出来,四散纷飞,翅膀的扇动拨开虚幻和真实的边界,无数重叠的时空和次元交相律动。蝴蝶舞空之处,那些伟岸的乐器骤然消失,蛀洞和灰烬同时落下,什么也没有的虚空显露出来。
带塞亚离开时,克拉姆肯定会追来,那位新敌人沙门陛下也许也会反应过来,必须扫平后路。
罗切斯特正要抱起失神的猎物,微一怔忡,那些舞动的蝴蝶和灰色虚空,莫名地涤荡出心绪的紊乱,仿佛某个记忆底层的场景被触动了一下。
可是当他回溯思考,又不知所以然。
这时,怀里的塞亚溢出模糊的呓语:“多莉雅……”
黑发青年显然神智不清,瞳孔混乱呆滞,却有一种清醒时被强行压抑到理智底部的情感泛上来,在眼眶中搅动。罗切斯特的眼神软化下来:“你还记得那只小猫,反正没有妨碍,就让你……”他的手无意识地在对方肩头比划了两下,忽而怔住,某种重合的灵感惊雷般刺穿神识。
绚丽缤纷又模糊梦幻的片断摇曳着升起,一遍遍闪过脑海,两人相连的手臂,银蓝色光辉的锁链共振出悠远的清音,从飘渺得似乎不存在的时光回响。
塞亚眼中错乱的自我也在震动中逐渐凝聚,惊觉自己的处境,试图抽离。
白色的光膨胀开来。
似真似幻的小行星停驻在黑色太空的怀抱里,这里有宏伟的银河和壮丽的星云,是正宇宙的星空。
小小的星球有着石榴籽一样的树莓,硬壳的坚果,可以直接食用的植物种子散落在草丛里,被一双小手拾起剥开,这双手比玉石更晶莹洁白。
和离群索居的主人一样,安静孤独的草原上,只有植物。
沿途跑过几只兔子般灵活的紫色小生物,他极目远眺,出于孩童未泯的童心,本能地想从看惯的日常风景找出不同的变化。
突然,成千上万的蝴蝶飞了起来。
它们都是热带雨林的品种,鲜丽夺目的大翅膀,多彩耀眼的斑纹,瑰丽曼妙的形态,在惊醒后笼罩出一个无与伦比的梦幻,动人心魄。绮丽缤纷的奇景惊呆了小男孩,神为之夺。
纷飞的亮丽蝶翼中,传来年轻的男声和仪器的声音:「哎呀,蓝目蝴、白角星蝶、黑边裙金凤蝶的试飞成功了,这个行星很适合养殖这些可爱的小生灵。」
「不要破坏别人家的生态,说好只是拍个写生视……塞亚!我们被看到了!」清脆的女声一下子焦急起来。
透过渐渐稀疏的蝴蝶,他们都看到了彼此,一个披着简洁斗篷,高挑英挺的青年拿着奇怪的小盒子站在当地,嘴角抽了抽,反应过来后,掉头就跑。
「塞亚——」红色的小猫趴在他左肩上。
「我可不想跟一个幼崽解释何谓《外星生物保护法》!」塞亚跑得飞快,脚步微微一滞,「话说,这个小女孩长得太漂亮了。」
「你就注意这个吗?」多莉雅转头一瞧,惊呼,「她追上来了!」
「什么!」塞亚下意识回头,见他转过头,追得气喘吁吁的孩子喜不自禁地笑开来,停下举起手,指着蝴蝶的方向,开心跳跃的异星语言流泻出来,那张端正得难以言喻的小脸满是纯真的欣喜和好奇。
呜!怎么能这么可爱!萝莉控的青年被BOSS的必杀一击命中,差点揉胸倒地。
「我叫罗切斯特。」毫不设防地吃了点陌生人给的乳化冻,“小女孩”说道,在他的心灵感应中,眼前的人没有其他人杂乱的思想和混浊的欲望,清晰的理智带着温和的善意。
「……这好像是男孩子的名字啊。」塞亚有不妙的预感,定睛一看,他锐利的眼光也分辨出生理特征,只是非常,非常不想承认。多莉雅吐槽:「别逃避现实了,他就是个男的。」
塞亚揉脸,好不容易从一场本可以成就美好回忆(被绝色小萝莉抱抱亲亲)的邂逅调整过来。
「我的名字是塞亚。」流浪者绽开朝气蓬勃的笑容,异色的眼眸缀满了光华和平和,那是自由、无拘无束又坚定的气质,「她是我的搭档,多莉雅。」
银发的小男孩接过仪器,聆听陌生的语言给予的友善指导,那些如梦似幻的蝴蝶又飞回来了,围绕他们起舞。草原传来沙哑的回响,没有大型哺乳动物的大地悠然平静,天空通透的浅蓝,云影倒映在他微笑着的瞳孔里。
突然,那清澈干净的眼睛扩大了,聚焦的黑点凝聚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与之呼应的,消失的地平线蔓延着庞大的阴影,荒芜席卷一切,世界彻底的寂静下来。多莉雅也发现了异常,死死抓住搭档的肩膀:「塞亚,快逃——」
正宇宙中,时常有时计者放下破灭钟,一旦有人开启发条,后果就是他身处的几个星系,乃至成百上千个恒星系的灭亡。这种地雷一般随时随地引爆的灾难,连时计者本身也会有危险。因为时钟的庇护,他们可以有一秒的时间逃跑,但是正宇宙的生命,除了接触者,就只有一个下场。
他被抛进空洞的虚空,多莉雅慌张地抓着他,刚刚还握着一条鲜活生命的手心,此刻只剩一缕余温。
「不——」塞亚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很多次目睹这样的毁灭,无计可施,只有一次次转头离开,偶尔给那些意外碰上的“遗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可是,这是第一次,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小生命从眼前流逝,被那名为「荒神」的生物——
时间和空间不停地创造与毁灭,那里是永恒的虚无,也是须臾的万物——他被轻柔地抛出,感知重新流动,停留在一个温暖静谧的所在,他耗费了长久的时间适应从停止到复苏的感触,抬起头。
那个男子握着他的双手,脸上失去了初见的笑容,和作为「人类」的所有情感,苍茫的灰色在他身后显露出来,无穷无尽地扩散,浸染到明亮,浸染到黑暗,浸染到时空,浸染到所有东西,那灰色是绝对征服的明证,从起始,到回归。
他灰色的双眼燃烧着最后一点余烬,和寂灭的灰,是他看到的东西。
神明的姿态。
我不能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我是什么。
是的,我知道我是什么……
……只能这一次,最后的「原体验」……
我们不能再重归原属于我们的两端了。
对于无限的神来说,有限的幸福就像一丁点透过眼皮的光,春天的温度冬天的肃杀,可以织成最美的梦,惟独不能睁开眼睛。
若隐若现的光中只有片刻的温暖,指尖静止在微小而永恒的距离,光芒中飞翔的蝴蝶和男孩,我把你送回人世。
沐浴初生的圣光,虚无中描绘出世界的轨迹。机械齿轮、管风琴、圣白的柱子和复式的键盘一如原初,毁灭一方的战斗也像没有发生过,震动的生命之锁消失了踪影,完成一个隐匿的循环,遗忘与追寻,建立在虚空中的神道。
极度寂静中,圣徒的声音像碎在半空,颤抖着,不敢置信,白玉般的指尖深深陷进另一个人的衣袖。
“是你……?”
归一会撤退的战舰上,一个不停旋动的银色金属八面体绽放开来,露出躺倒的身影。
“罗切斯特!?”尖晶石议会的长老大吃一惊。
银发青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打开的异空间门口,等得着急万分的克拉姆拽住爱人,他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失魂落魄。
“塞亚塞亚?”
“啊……”黑发青年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撩了撩额发,实质的感触,是人类特有的感触。
“没事了,克拉姆。”
有的禁忌,永远不能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