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二章 新的航标(1 / 1)
光线迟滞的球面空间里,蠕动扭结的形体勾勒出单薄又清晰的人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出来,蛮横地塑造成原本已经被他抛弃的样子。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年,清秀绝伦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呆滞。而站在他对面,有着纯金发丝和翠绿眸子的亲王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
他的美如此光辉夺目,和他的父亲一样,可是他背对着自身散发出的光晕,形成了寂静而背光的阴影,似乎有无数黑暗的影子在他身后蠢蠢欲动,比白衣少年四周不断幻化出的可怖触手更诡谲凶狠。
“呐,就是你吧。”亲王柔声道,“从战场一开始,就一直对我‘唱歌’。”
圣杯,这个时计者的名字。时计者都有着白银女王赐予的能力规则,当他们随着扩大的罪业发挥出自己的天赋,会因各自的强与恶被冠上不同的名讳。就像塞亚是“时钟城最弱的时计者”,那个丢脸的外号和他不可思议的情史一样有名。
这也是拉非雷最不能理解的事,他的塞亚是这么的柔弱,他那脑子缺弦的老爹居然还任他待在一群史前巨鳄当中,也不怕哪天被撕巴撕巴,连一粒分子都看不见了。
此时,被恋人认为是娇弱小可怜的人打了个喷嚏。他的妹妹回过神,开始暴走:
“哥哥,赶快叫克拉姆灭了那帮怪物,你怎么可以待在那种工作环境!”
天啊地啊,她以前太迟钝了,她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
“邪恶不被消灭,自然是有理由的。”塞亚认为她大惊小怪,“要么黑吃黑的力量不够强,要么正义本身并非光明。”
不知为何,听明白了这句话后,伊恩打了个寒噤。
太一针见血了,以至于恐怖。
对面的男孩穿着一件雪白的睡袍,纤细得像刚抽芽的花蕾。但他周围涌动的怪异形影连亲王都禁锢不住,谁能赋予一个自己都忘记本质的生物固定的姿态?
无以计数的触手、鞭毛、口器、爪子、节肢、神经组织,它们的形体无规律地波动着。而更深处,被它们紧紧抓着的,是无数嶙峋的白色物质。盘根错节的骨节扭曲错乱,光滑的头盖骨睁着空洞的眼窝,翻滚在扭动的漆黑粉末中,像一个散发着狰狞气息的焚尸堆,满是绝望和恐怖的颜色。
圣杯,还有一个名称是「骸骨之城」,因为他喜欢组装和收集那些遗民的骨头,尤其是头骨。拉非雷估计他是不能忘记自己被乌拉拉在头上钉进七根银钉的感触,那是一场漫长酷刑的开始,印象总是深刻一些。
“喂。”
金发少年开口,以最温存的语气问出最残酷的言语,“很疼吗?”
白衣少年那空洞的瞳仁也收缩了一下,微微浮现出人类的感觉。在他面前,那个被喻为美德化身,最光辉存在的教皇之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充满了恶意、冷酷,食物链上位者对脚下蝼蚁的残忍,和戏耍似的玩味。
“你能告诉我,那美妙的感受吗?”
圣杯瞪大眼睛,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看起来濒临爆发了,这可是一件稀罕事,他自己都忘了怎么发怒了。
“你是女王陛下的敌人。”
时计者每一个音节都生僻无比,带着久远的气息,只有随着音律的倾吐才有了一点点生命的痕迹。
拉非雷的嘴角浮现出讥诮的笑纹:“哦哦,玩偶开口说话了,希望是会尖叫和哭泣的玩偶。”
被静止的光线在扭曲的空间中重新流动,像蛇一样蜿蜒曲折,洞穿了一个个时空缝隙,从中涌出泥浆似的雾体,沸腾的沼泽一样冒着滚浊的气泡,不断加深着墨色。
那是圣杯的能力,吸收死者的怨念、憎恨、痛苦、悲叹、诅咒、愤怒、恐惧、绝望,浓缩成负面感情的凝聚物。当他想用杯中的毒酒感染人,意志再坚定的人都会侵蚀腐化,沉入那无边无际的黑色地狱。
金发少年还是笑着,那笑容和他的美貌一样,明亮得眩目,可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冰冷让时计者也有点后背发凉。
他指指脚下,圣杯惊愕地看到下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镜面一样的蓝色镜体。而拉非雷身后跳动的黑影,现在圣杯确定了,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有黑色的影子,那么浓厚而深沉,如同暗不见日的黑夜。偏偏拉非雷的金色发丝还是闪着光芒,看上去让人不可拒绝。
就和他的父亲一样。
“我也很喜欢收藏哦。”拉非雷兴致勃勃地道,“那些被你们称作污秽的情感,所有撕扯人心,使头脑和理性发狂,让人变得不可理喻的精神污染,我都收集——银海总是有好东西。”
“我还给它取了名字,世间一切之恶。”
圣杯看到自己召唤出来的黑色沉淀物被无数纯黑的球体侵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吞咽声,像活物一样不停地膨胀收缩。而在那团污黑中心,可以看到某种深蓝色的水晶状物体,以优雅得难以言喻的韵律旋转,稳定不变中蕴涵着无穷变化——不会错的,那是教皇的标志。
他竟然让世上最美丽之物,相当于自己灵魂核心的基体,光辉之四面体也被污染?
“有点意思,有一点儿……怎么说呢,麻痒?”
从那黑色的物体当中,传出少年依然澄澈优雅的嗓音,标准的帝国语,略带奇特的卷音,彬彬有礼中有着屈尊的傲慢:“可惜,我还是感觉不到啊,那些可爱的嫉妒、哀伤、失落、迷惘……只有仇恨,如火烧一样锻冶的憎恨能够体会,是因为仇恨被定义为坚定的力量吗?”
“你是虐待狂吗?”圣杯吐出饱含轻蔑的话语,这是他开战以来,最有人性气息的一句话。
“啊啊,我是自虐狂啊,你不知道吗,有个人这么称呼我父皇。”
拉非雷抬眼注视对方,那双澄碧的眼瞳中,迸射出冷冰冰的戏谑,这是绝对强势者对弱者极度蔑视又嘲讽的森冷,“不过对你和其他人而言,我是虐待狂没错。”
仿佛被乌云压抑了太久的天空终于爆发,一道亮蓝色的光弧从漆黑的彼端划出,无数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几何多面体旋转着,无形的规律在空间中施压,圣杯感到构成自己身体的蛋白质和神经细胞都被牵引进一个未知的层面,切割成碎片。
时间无限延长,折磨也被无数倍的提升,像有一个存在乐此不疲地赏玩着整个过程。
圣杯的脸色丝毫未变,只是嘴角划下一道殷红的血丝,从他惨白的唇,再度流溢出吟唱的音调,有点像树叶在低喃风的语言,又像阳光下清澈的溪水流淌过鹅卵石的声音,古朴而纯净的音律,让人无法相信是一个恶迹累累的时计者唱出。
“啧,原来是个被玩烂的玩具。”
亲王乏味的语调,掩盖了时计者的歌唱。
在白衣少年的对面,那个貌美无比的金发孩子绽开璀璨的笑容,这笑容让时计者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我还是能让你活泼起来的。”
像送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礼物,他竖起一指放在唇前,做出噤声的手势,发出令人鸡皮疙瘩直竖的“嘘”音——
圣杯只看到一滴小小的液体,似乎是金黄色的,明亮得像有阳光在其中流转,又散射出彩虹般瑰丽万千的光辉,闪动着迷人的轨迹,然后径直进入他体内。
“啊啊啊啊啊——”
凄厉得像一万把锯子研磨骨头的惨叫,这惨叫像把无尽的痛楚剧疼憋在五脏六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丝骨髓里,只能嘶吼出来,血液都被蒸发,脑浆滚出迸裂的头骨,凄厉得让任何人只想捂住耳朵,不顾一切地嘶吼:别喊了!别喊了!
圣杯到处翻滚,那肢体每一次抖动都是地狱里最惨重的扭曲,他现在完全丧失了时计者不畏痛苦的能力,和原来那呆滞麻木的神色。
拉非雷开心得像得到新鲜玩具的孩子,目光时刻追逐着他滚动的身影,连语气都失去了原来的无聊和高傲,变得充满渴望的颤音:“真的那么痛吗,这可是神的血哦。”
在研究自己那诅咒的血脉,试图破除父亲设下的精神障碍时,他发现神血的妙用。
就是能够改造人体,让人在改造过程中尝到超出人世的一切感受。
聪明的教皇之子估计,这感触就像每一个细胞,每一片DNA,每一枚核酸,每一道分子链……每个构成生命体的最微小物质都在同一时间经历了决不相同的生理变化,剧烈而千变万化。这就是荒神的机率法则——每一种可能性都不同。而常人的刑罚再精妙出奇也无法做到如此,哪怕被喻为折磨女王的乌拉拉也是。
无尽的翻滚和痛楚中,圣杯看到自己怀里掉出了一样东西。
那看起来像是枯黄的叶片,却极为平整,每一个角落都压好,像一直被小心翼翼地保存,无意识地贴在心口。
他突然瞪大眼,死死拽住它,像得到了最后的救赎。
身体还在经历着那不可挽回的折磨,和很多年前一样,可是脑海的某个角落却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这是收藏着他最后人性的角落。
当他走进时钟城的一天,有个人,他已经忘了面目,只记得他有一头黑发,依稀露出不忍的神情,给了他一片冬芽叶。
他藏在舌下,这片有麻醉作用的叶子被完美地隐藏,连女王陛下也没有发现,帮助他熬过了酷刑,保留了一点神智。
不过这依然没什么作用,他还是疯了。这不是奇怪的事,时计者不疯才是怪事,就像那个叫“塞亚•依路安那”的怪胎。
之后,好像就是重复的日子。丢下破灭钟,设计那里的人捡起发动,将他们的头骨和骨头收集起来,在他人的尖叫和恐惧中度过麻木的生活,只是他本能地会避开黑发的生物。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头发,迷迷糊糊地想:多么黑啊,他本来怎么会以为是金色的呢?
记忆里最珍惜的一幕突然鲜明起来,时钟城永远旋转的时轮散发出金色的光辉,照耀在那个人夜空般的黑发上,焕发出纯粹绚烂的色泽,他灰蓝的眼眸流露出人性的光辉,那是最美丽的颜色。
「艾连,含着它。」
他悄悄地,递给他这枚叶子。
圣杯闭上眼,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
黑发青年专注看着战局的播放,那些被帝国军扫荡的时计者他都认识,不过绝大部分和他没什么交情——谁能和疯子有交情?
不知道艾连有没有被女王陛下召回。
塞亚担心地想。
虽然那个少年也是个疯狂的时计者,但是他知道,艾连始终在唱歌。他是天幕族的遗孤,天生能渡化生命的灵魂,所以死在他手下的遗民都没有痛苦。那些沉积的负面感情,不过是他自身那漫长扭曲生涯的投影,那孩子还是沉入了噩梦,一生没有出来。
不过,他破碎的心灵中,确实残留了人性和善良,使他还懂得憎恨,会杀掉那些经过身边、染透了血腥和污物的时计者,如非必要都回避时钟城,从不膜拜乌拉拉。
只是,未免艾连不小心把自己干掉,塞亚都避着他走。
双手无意识地搭在唇前,黑发青年合起眼。
希望那孩子还活着。
“怎么不叫了?”
教皇之子遗憾地俯视脚下一动不动的尸体,不甘心地踢了踢,确定再也不会有动静后,由衷叹了口气。那滴金黄色的神血浮现出来,融入他的额心。
其实他一直想用神血改造塞亚,那就能拥抱他,尽情把那个人揉进怀里,亲吻触碰他。不过拉非雷知道,他永远不会这么干。
只有对塞亚,他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轻盈地浮起,亲王回到了战场上。
战局进入了尾声。
回到座舰的拉非雷感到从遥不可及的时空城,一只柔软的女性的手垂下,似是爱怜地抚摩了一下他的头发。
噢,真恶心。
拉非雷不高兴地坐回指挥席上:“大妈不打算和我较量一场了,邀请我去她那里做客。”
“真的吗,舰长?”参谋长谨慎地确认——那些时计者还在战斗。
“她刚才向我表达了友好,见鬼,不知她吃错什么药!”亲王一脸不想回忆的神色,挥挥手,“爆吧,大妈甚至不想给我们一个盛大的收尾。”
副官索妮亚点点头,指令传达后,埋伏在量子门以内的时空爆雷一齐引爆,平行宇宙和通常宇宙同时掀起汹涌的波涛,一层层环状的波浪向外扩散,振动到量子门的一刹那,产生更激烈的震荡,散发出纯金的能量。
那些宛如蒲公英雨的明黄色光点四散飘落的情景,实在是极为盛大美丽。
参谋长心想,这场战役可以命名为「蒲公英战争」了。
亲王摆动漆黑的指挥杖,杖首抵着白皙的下巴,凝视那幕景象的绿眸突然浮现出触动。
“我明白乌拉拉的‘神圣’了,真有趣。人们想要有神,就会有神,人们想要疯狂,就会疯狂。人类在这两种狂欢中得到平安喜乐。”
鲍尔温和索妮亚心下发寒,不知上司为何有这样的感言。
这不像是“克拉姆”的言语。
教皇也许抽风,也许不够稳重,但是他是美的,是崇高的,是端严的,那种美因他的灵魂而不可亵渎。
美之所以至圣,不在于它有多么强大,而在于它不容玷污。
拉非雷扑哧一笑:“不过,乌拉拉那浅薄的疯子不能理解,人类感情的极致,比希望更热烈,比绝望更深邃——爱。”
两人放心下来,是的,这才是教皇的化身,他们的奇迹之子。
从各舰的传声通道,传来了士兵们欢腾的庆祝声。
在希欧琴,也有两个人在收视器前面欢欣鼓舞。
“哥哥,哥哥,胜利了吗?”
“嗯。”塞亚脸上并无欢容,还百无聊赖地躺倒在沙发上,盖上书准备睡觉。伊恩看了看荧幕:“不过拉非雷干得太过头了,最后的爆炸伤到不少空岛。”
“的确,如果开头埋地雷也算了,毕竟打仗要完全不波及平民是不可能的。”艾娜赞同,随即为友人提出设想,“不过,可能他受到乌拉拉的攻击——老巢被挑,那女人不可能不光火。那么拉非雷的部下用激烈一点的手段结束战事,也可以理解了。”伊恩点头,表示同意。
“女王陛下不会发火,也不会被那种孩子气的挑衅打动。”在盖起的书页下,塞亚含糊地咕哝了一句。艾娜耳尖地听见,连连摇晃他:“哥哥,开心点嘛,拉非雷胜利了,就等于我们胜了一局。虽然你还不能解放,你说拉非雷打不过乌拉拉,但至少是个好的开头。”
说着,金发少女也心生担忧:时计领和星云帝国,看来是两场长期战了。拉非雷进驻时钟城,自身也会有危险。塞亚受到白银女王的精神控制,不能做得太过火,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牵制,就不知道拉非雷的谈判能否让乌拉拉放手了。
伊恩仔细想了想,不抱希望。乌拉拉傻了才会解开塞亚身上的暗示——塞亚就是她的保命符。何况,克拉姆的原身在星云帝国,这宇宙估计没人是她的对手。拉非雷的胜利,可能只得换到塞亚身份上的自由。
塞亚的低喃肯定了他的猜测:“女王陛下不反攻就很奇怪了,时计者全死光她也无所谓,是拉非雷引起了她的兴趣……笨蛋。”
艾娜无声地环紧兄长的手臂,把脸埋进他的臂弯里。察觉她的不安,塞亚立刻挪开书,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金棕色的秀发:“不用担心,拉非雷…克拉姆比我聪明,也许会有办法。”
“我觉得你最聪明啊,塞亚。”伊恩诚实地道,“不过你似乎有点怕乌拉拉?”他在女友警告的注目中试探友人的心理底线,寻找突破口。
“不,我不怕她。”时计者淡淡合上眼,“只是也无计可施。”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时计领的种种,占据了他有记忆的人生以来最深刻印象的那个白发少女。
那里的边境伴随着最蛮荒的色彩,那里的月色最孤绝,那里的法则最野蛮,那里的生命最窒息。他在一个个空岛流浪,终于无法坐视一出出悲剧,加入炼金联盟,为无数荒凉落后的世界带去文明的足迹,尝试着改变那闭锁而愚昧的世态。
但炼金联盟不是慈善机构,没有资源和商业开发价值的空岛,他也没法说服他们进驻。
他时常觉得女王陛下简直在从一场场无比荒诞又复杂的人性剧中获得观察和享乐,他不明白这个亲人怎么会如此扭曲异常。
他曾经提出过谏言,对记忆里的妹妹。
唯一的亲人。
「人性是个封闭的环。」乌拉拉柔声道,「塞亚哥哥,你跳了出去,但你还是个人类。」
他对此只能默然。
对于女王陛下他没有恐惧,但是女王陛下的力量和心性是他无法战胜的。
拉非雷身上有种昂扬的冲劲,和克拉姆一样光辉闪耀的本质,只有这种特质能粉碎乌拉拉的信条。然而拉非雷体内那一小部分的阴影,总是让塞亚心绪难安。
星云帝国——
克拉姆睁开眼,相同的镜面浮现在他面前,火炬的光妖异地跳动,白银女王以甜美而饱含热情的语调道:
“克拉姆,你胜利了。”
教皇沉默不语,既无喜色,也无怒容,沉静如冰封的海。
乌拉拉笑道:“我想你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对那个你很感兴趣。我让他进入时计领,时钟城也随便来。在我丧失兴趣以前,我可爱的塞亚都是自由的。”
星云帝国的第一场胜仗很快传遍宇宙,人们好像已经看到时计领的末路。在堇花联邦,气氛尤其热烈。
旅馆快被狂欢的人群吵翻天,塞亚躲到瓦尔兄弟的店里,也无法杜绝两个朋友的喋喋不休。
“塞亚,你还不赶快嫁到星云领,在等什么啊!”麦克•瓦尔嚷嚷。
“克拉姆出嫁我就娶。”黑发青年不动声色地喝着佳酿,打定主意喝空朋友的藏酒。
说到这里,他脑中诡异地浮起一幕情景:克拉姆穿着大红喜袍,娇羞地等他掀起盖头。
不行不行!教皇的恋人急忙摇头甩去那可怕的画面:克拉姆的确是1/2的性别,既是男人也是女人,但他不是人妖或妖人。
麦克和弟弟霍伦同情地看着他,这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在星云帝国的名声,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星云帝国一句最有名的传世经典语录是:孩子,我这辈子是看不到教皇陛下结婚了,你……你要是看到了,烧给我知道。
多少老一辈带着遗憾入土,又有多少新生代成长,再度带着遗憾和嘱咐入土,因此塞亚也被帝国人民又爱又恨地称为罪人——他坑了多少代啊!再多坑文的作者都不及他会坑人!
这个没自觉的家伙。
因此,虽然塞亚有着一步登天的荣宠地位,宇宙中嫉妒他的人却不多。因为他还有个凄惨的身份:时计者。有白银女王阻挠,他们蹉跎了常人无数辈的时光,这就是个大悲剧了。
要不是教皇是不死之身,塞亚也是不会生老病死的时计者,他们等到彼此进了棺材都等不到一起。
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但瓦尔兄弟此刻看塞亚悠哉的样子,还是有打他一顿的冲动:你欲擒故纵也要有个限度!
他们不知道,塞亚反而认为这个词应该套在克拉姆头上,那个阴险的家伙早就用一根无限长的风筝线将他拴住了。
“哥哥!”艾娜和伊恩冲进店里。塞亚立刻放下酒杯:“怎么了?”这些天艾娜简直神经紧张到极点,稍微看不到他就出现焦虑症状,所以今天他也是事先跟她说好再出来。
“丘比在旅馆等你,拉非雷的通讯。”伊恩笑眯眯地道。瓦尔兄弟顿时露出暧昧的笑容,挥手催促他回去。
蓝色的小海豚像透明的水晶生物,悠闲地在窗子附近绕来绕去,发出噗噗的声音,可爱的样子让艾娜心头直发软,不断抚摩它光滑的皮肤。塞亚却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这只亲王宠物的真面目。
丘比啄了啄主人爱人的手指,发出一束七彩的光辉。
『塞亚。』
从彩光中浮现的,正是教皇化身,亲王拉非雷•维因那提亚的影像。即使在立体光维中,他的金发依然璀璨亮丽,绿眸魔魅又清澈。
『我准备把军队停留在朔月航道附近,进入时钟城,看看那个大妈在搞什么古怪花样。』
大妈……大妈……拉非雷你好猛,敢叫白银女王大妈!两个少年少女佩服死他了。
“你需要交代的是你老爹不是我。”塞亚叹了口气。拉非雷一脸顽劣:『我管他去死。塞亚,你不必担心堇花联邦的安危,你以前留在这里的远程传送魔导装置很不错,我派技术部修复了,如有必要,星云帝国会派出援军。』
艾娜和伊恩感叹他安排之周密,不愧是克拉姆的儿子。
不知不觉,两人也把拉非雷当成了他自己的孩子,实因拉非雷和克拉姆太过不同。
『不过你对每个认识的人都这么好,让我有点不是滋味哦。』拉非雷微笑着伸出手,抚摩了一下恋人的脸庞。这也是他喜欢用光讯面对面交流的原因:隔着距离,就不用害怕自身的强大会伤害这个人。
你…你不要这样吃哥哥豆腐啊。艾娜心跳跳地看着。
塞亚好不容易想起来:“哦,那个时候是建在酒窖里,茱丽亚夫人给我的福利。那其实是个时光穿梭装置,可以用来增加酒的年份。”艾娜三人都嘴角直抽:你、你这个用自己的天分暴殄天物的家伙!
除了他们,宇宙中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连教皇那样的美人都割舍得下,暴殄天物!
“拉非雷。”塞亚正色道,“你在时钟城如果遇到一个叫艾连的孩子……他穿着白色的睡衣,乳白色的头发和蓝色眼睛,尽量不要杀他。”
『哦,好的。』亲王微微一怔,面不改色地答应。反正那个扭曲空间里的尸体不会暴露,他再去打扫一下好了,被神血杀死的人不会留下痕迹。
『不过。』拉非雷绽开恶意的笑容,『如果他执意挑衅我,你知道,我是不会手软的。』
塞亚默认,时计者都忠于白银女王,若女王陛下下令,他无权要求拉非雷在这种情况都只挨打不还手。
艾娜却有些不释然:如果挑衅你的时计者是哥哥,你还会这么说吗?时计者应该都不是拉非雷的对手,不必赶尽杀绝。
拉非雷爽快地结束了通讯。瞥见妹妹的表情,塞亚解释:(拉非雷没有换位思考的能力,既不能体会自己的痛苦也不能想象他人的苦难。而且他被帝国民众当作克拉姆的儿子宠爱长大,脾气很骄横。)
伊恩和艾娜也理解了教皇之子的特异,虽然拉非雷那样的性格不好,但归根到底还是克拉姆的责任。
塞亚再度上街溜达,两个少年少女趴在窗台,商量以后的行程。他们在茵蒂克丝和丹特丽安的教导下学到很多,但还不足以战胜归一会,不能够去找剩下的「瓦尔哈拉扉页」,接下来还是四处旅行比较妥当。经过实战,两人都深刻了解,比起训练,真正激发人潜力的还是生死搏命。
这时,艾娜感到身后传来“光”的波动。
就像世界彼端一个柔和的脉搏振响,轻柔而缓和,深沉而博大。她转过头,伊恩跟着回头,只见房间一角,静悄悄出现一个身影。
云雀在窗外愉快地高歌,昏暗的里世界好像都被日出抹去一切阴暗,睁开眼,那一场美丽的明蓝色梦境没有化为泡沫,都在他的眼睛里,天空晴朗得眩目,暖暖的晨曦照耀在他辉煌的长发上,就是原本纯净绚烂的光辉。
“艾娜,伊恩。”教皇笑了笑。
“克拉姆。”两人从失神的状态回过神,他看起来不超过25岁,完美的脸庞有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却没有距离带来的压迫感,眉间的沧桑静谧像个孤独守侯的隐者,身穿样式非常古老,装饰着华美纹饰,有着金属质感的黑色皮革长衣,胸前坠着一颗碧绿的菱形宝石。
“这是你的原身吗?”发觉他的服饰和上次不同,艾娜冲口道。
“啊,嗯。”克拉姆看了看自己的全身上下。伊恩友好地道:“你可以出来了吗?”
“不,这是投影。”
艾娜真心地道:“既然如此,你就多多用投影嘛。哥哥那人就是闷骚,其实他很想见你。”
一缕淡淡的色泽晕染上白皙剔透的肌肤,这变化无比静好,又风动暗香,撩人心扉。艾娜看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一首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哥哥,你为什么要江山不要美人!宇宙有什么好!
不过,如今塞亚找到了自己,艾娜有自信兄长不会再排斥长久待在一个地方。只要解决乌拉拉,他和克拉姆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到时地球和星云帝国两头跑好了。
“塞亚不在吗?”克拉姆高兴地舒眉笑起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伊恩由衷感叹,教皇再多的美丽姿容,也不能掩盖光彩夺目的高贵本质。无论他低声下气也好,害羞脸红也好,性别混乱也好,当他挑眉展露自信与威严,神圣的气氛都瞬间来临。
这种美和归一会大主教截然不同。
“哥哥去街上玩了,我把他叫回来。”艾娜翻手折出一只纸鸟,用魔法传讯唤回兄长。
“你是谁?”塞亚一照面就蹙眉。艾娜和伊恩做风中凌乱状:哥哥/塞亚,你不认识他吗?
不过经提醒,他们才发现这个克拉姆和上次在丹特丽安舰上看到的有微妙的不同,更……男性化一些。
也不是说他眉目有变化,而是一种更刚硬的本质,呈现在五官和身材的立体感中。
零号和本体原来有差异吗?
克拉姆开心地道:“塞亚,这是我的永恒之躯投影哦,我上次就说给你看,你没同意。”塞亚不动声色地打开一罐乌龙茶:“我说过,你的本体敢比我帅,你就去死。”
帅得掉渣的混帐,妹控的死敌!
“别…别这样,哥哥。”艾娜抱住他的胳膊,“克拉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见你一面,你要对他好一点。”她知道兄长的弱点,他就是吃软不吃硬,别扭的性情。
“哼。”果然,塞亚指着一边的床,“过去坐。”
就知道他是体贴的,闷骚的笨蛋。艾娜和伊恩心道。旅馆设施不佳,只有床是软的,一张椅子是硬座,一张摇摇摆摆。
克拉姆显然没这么细腻,只是得到恋人的欢迎满怀喜悦,立马坐了。
塞亚突然有点好奇,克拉姆的身体和面貌他都知道,只有一号,克拉姆从来没给他看过。
“你们想找到让地球复活的方法吧。”教皇直奔主题,艾娜和伊恩立即全神贯注地聆听,“我发明了一种叫思乡计划的机器,原理是通过所有可能状态的叠加唤出唯一的结果,你们的哥哥知道,是混沌学的确定论系统。总之,只要找到十名第三类接触者,和这台机器精神连接,有98%以上的可能连通白海,在神思的基础上建立起失去的故乡——这也是我把它命名为思乡计划的原因。”
少年少女大喜过望,这是至今他们听到最明确,最有希望的答案。
这也比从归一会虎口夺食,抢扉页容易多了。
他们俩一定会成为第三类接触者,盖亚可以努力一下。塞亚估计是不行,他的灵魂受过损伤,记忆又丢失。
“克拉姆,你那边有吗?”艾娜期盼地问道。教皇苦笑:“很遗憾,我的领地有四万多的第二类接触者,但是第三类接触者只有三名。”
不成比例的数字。仔细想却不奇怪,星云帝国生活安逸,虽然有极好的设备和条件开发到第二类接触者,却会在渐渐磨灭对故乡的追忆中,停留于这个水平。
“没关系,只要再找到四名同伴就行了。”伊恩振奋地道,语气流露出颤音,他一直没在女友面前表现出遭遇惨变后的痛苦和忧伤,但是他在负宇宙的日日夜夜,也在思念着自己的家人朋友。
塞亚默默喝乌龙茶,突然道:“去柜台叫几瓶酒来,幼崽,开个联欢会。”
“噢噢——”伊恩和艾娜欢呼着奔下楼。克拉姆目送他们,回头却发现恋人不苟同地注视自己:“塞亚?”
“为什么给他们看不见的希望?”
“我真的发明了那个装置啊。”教皇奇道。
黑发青年满心不解,克拉姆是出了名的讨厌荒神,神上教为此还把他捧为唯一至高的存在,把荒神比下去(归一会没少暴跳如雷),他为什么要为遗民研究他最讨厌的领域?
看出恋人的疑虑,克拉姆没有说出真相,说了塞亚也不能理解,这是乌拉拉最牢固的暗示。
他也没说出还需要一位第四类接触者的引律者,不过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艾娜和伊恩拿来的酒最后大部分进了哥哥的肚子,塞亚不让克拉姆喝酒,给两个小辈也只倒一点点。
伊恩很好奇投影在这里喝酒,本体的克拉姆喝不喝得到,不过很多技术能做到这点。
收拾了杯盘狼藉后,少年少女笑嘻嘻地空出房间,给他们过两人世界,自己也去过两人世界。
黑发青年点起一根烟,冰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他闲适地靠着窗。这是让很多帝国人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场景,在那么圣洁,美丽的教皇身边,他却始终保持内蕴的挺拔自如,和一种奇特的优雅。
“拉非雷跟我联系了。”克拉姆唇边隐露笑意,“你对他说了什么?”
塞亚一怔,拿下烟:“哦,我只是回答他的问题。”
「塞亚,你想过,爱是什么魔力吗?」
「那你有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吗,是什么样的魔力,让你,我,克拉姆成为一家人?」
命运对那孩子是仁慈的,他只是希望……拉非雷不要那么不平衡,那会让他自己好过一点。
克拉姆低低一笑:“他大约问了我相同的问题,我告诉他,我不知道爱是神力还是魔力,但我知道,爱不会占有也不能疯狂,因为对爱来说,爱是充足的。”
“哼。”塞亚不好意思地又打起火星,在没抽完的烟丝上点燃。
金发青年跳跃性的思维即刻从自己的事跳开:“艾娜和伊恩都很懂事,你教给他们很多东西。”塞亚摇摇头。
“没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能教的。”他脸上浮起时光的荒凉和一缕摇曳的温情,“他们是好孩子。”
克拉姆心下揪然,在恋人眼里,他看到一片白色石英的沙漠,前方没有绿洲,只有自己携带的水壶。
他还是找不到自己的路标吗?
塞亚低下头,从空岛到星云帝国,从堇花的国度到学者的星球,从浅苍的人工星到深红的恒星墓场,从蛮荒的负宇宙到缤纷的正宇宙,他换了无数旅行的行囊,左手的黄金饰带却从未丢失。在以前,都被他想象成恋人美丽的金发。
这个人坐在简陋的旅店里,却好像身处一座水晶殿,灿烂的金发蜿蜒而下,漂亮得难以描绘。
当他们对视间,很少说话,丰富的涵义自然从眼神中涌出,这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它本身构成了一个有意义的世界。
“克拉姆,你为什么喜欢我?”塞亚忽然好奇,克拉姆就是某一天告白了。
教皇露出罕见的扭捏之色,至少在塞亚印象里没有过,这个人向来脸皮极厚,心思直接,表白缠夹动手动脚什么都来。
克拉姆清咳了一下:“男人的浪漫,就是保留恋爱的秘密。”
“……去死。”
“那塞亚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他换上无辜又感兴趣的神色。黑发青年抿起唇,无论如何说不出“老子才不喜欢你”这种不老实的话。
“你好滚了。”他只好赶人。
“塞亚——”教皇求吻。塞亚白他一眼:“这个是你的投影,你要在臣民面前露出嘟嘴的蠢样子吗?”
克拉姆才不怕,横竖他的永恒之躯单独保存,而且只要塞亚肯给他晚安吻,丢脸给全宇宙人民看又有什么所谓。
塞亚也知道他的答复,何况他自身不是没有这个意思,捻熄了烟,弯下腰。
克拉姆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认识塞亚,至少比塞亚真正认识他早得多。
在地球毁灭的一刻,路凯携着一整个世界的灵魂坠入这片负宇宙。
那时他自身的灵魂已徘徊在消失边缘,克拉姆伸出了援手。
他看到那个人类,就想起在一个消逝的文明中看到的使徒式的救世弥赛亚。他投入,与你同在。他不代表救赎,没有任何耀眼的光辉,但是那种沉静的落魄背影留下的是不忍辜负的永恒印记。
克拉姆是机械教皇,他缔造了这个荒原宇宙最后也是最稳固的法则。他是不落,他是信徒的景仰,所以与众生隔着一个地狱的距离。
他曾经以为那个人类会在地狱里挣扎沉落,却发现他早已把地狱打包,到处兜售改造出的天堂制品。他不记得自己体内是同胞的灵魂,但他还是为他们寻找归处,虔诚祝愿他们今生一路好走。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目光再也无法移开了。
塞亚,我想把你拉出地狱,可是我知道,你不属于我,一开始就不属于我。
但是我属于你,我想把我的世界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