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1 / 1)
第107章
我登基后听政有时仍然垂帘,特别是面见外臣时,因此群臣也不以为怪。饶是最近我见钱先生等阁臣也垂帘,他们也不曾提出任何异议。毕竟,在传统的观念中,女人当朝,必然要有帘子才显得妥当知礼。但若我不这么做,也可以理解为皇帝的任性,无人敢言。
钱先生不仅仅是近臣,更是我的老师。他待我恭谨又严格,他虽然不会一直目光逡巡,也不会如同别的臣工一般不敢面圣。因此,当我走出帘时,他已经看到我十分显眼的肚子。继而撩起公服袍摆,郑重地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安静的东阁中,只有老师略带颤抖而低沉的声音:“恭喜万岁……贺喜万岁……”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十分理解老师的喜悦。从我十五岁成婚开始,有多少人盯着这件事呢?这个孩子来的不易,我自己知道。但朝堂上许多若有若无的攻讦,不光是房选在承受,老师也用了很大的力气调停。
怀梁先我一步搀扶先生起身,我走到明窗下坐下,令怀梁给老师搬了凳子。便道:“这孩子来的不易,朕心里难免担忧,所以先前才躲人。如今身子重了,愈发不想见人。之前却也不是有意瞒着老师,只是这胎除了养心殿中和你家姐姐、邵雅表姐,旁人是一概不知的。固然是喜事,朕也担忧臣下知道了横生事端。不过如今同老师说开了,朕心里也如巨石落地,十分舒快。”
先生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笑意,他的愉悦不常如此明显地写在脸上,听我这样说,先生当即道:“万岁考虑周全,自然是这个道理。臣如今知道了,心里实在是高兴,实在是太高兴了……”
虽然是三月里,宫中已进了新式团扇,我闲来拿一柄掩面,此时正好掩着嘴笑,蓊蔚绿竹仿若生花,开在脸上。
其实我心里是很怕老师觉得我小题大做的,然而许多事此时尚不能说开,只道:“朕和始政也都很高兴。”
“说到此事,臣还不曾恭喜殿下,一会儿出去时一定要去拜见他。”老师笑着说。
我微微摆首,以扇置于腹上,笑道:“老师是长辈,何谈拜见。何况今日不巧,始政出宫去了。老师有什么训示,此事告诉朕,朕转达便可。”
“不敢,不敢……”钱先生摇头而笑,道:“万岁方才说儇儇早就知道,这孩子瞒得可真是密不透风。臣与宋大人皆不曾得知。”
“说起来还要谢谢儇儇,她知道之后,教了朕和身边人许多注意之事,朕很是受用。”我道。
“这是应该的,她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万岁若有需要的,寻她便是,我钱氏满门必赴汤蹈火,只为万岁。”钱先生郑重道。
“老师一家的心意,朕一直是知道,便如一家人一般。这样言重,却不必了。如今朕只忧心一事,算着时候这孩子大概在六月初落地。届时,务必召集全部大臣至宫中赴朝。朕想让满朝文武率先知道喜讯。”
先生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颔首道:“这是应该的。即便是免朝,文武百官本来理应按时至奉天殿行礼。届时,令人留住他们便是。”先生说时,似乎话中有话。我自然知道,那个时候要将全部大臣集中在一起,并且有人严加管束,只有这一种方法。先生是极其聪明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而至于为何如此大张旗鼓,我虽然不曾生育孩子,却知道这件事情的危险。即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扫除身边一切危险,还有天命。万一天意难逾……就要在事情发生之前,将可以预防的震荡降到最低。
先生懂了,这自然是最好,于是我道:“本来朕忧心此事,难有托付之人。如今先生来了,还有一些事……这生产毕竟是凶险之事,若朕稍有不豫,先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至此,先生的神情才由喜悦转而沉静,低下头道:“万岁,一切需当向好处看。准备固然是要做,您如今最要看到的还是大乾江山后继有人的喜悦。若每日思索旁的事情,恐怕也无益于安胎。”
我笑笑,道:“朕何尝不知。只是这些事情不安排好,要朕如何安心,日后又何面目见先帝?”
先生连忙拱手,道:“万岁言重了,何至于此。”
“房选身份特殊,若托付,群臣中难免有闲言碎语,恐怕最后难以服众。若是最坏的结果,先生千万记得,奉天殿明光匾后那道旨意仍然有效。若届时朕精力不济,朝中事还要托付于先生和始政。只是有一件事,朕虽然告予始政,但他恐怕不会奉行,所以先生一定要替朕办到。”
我言辞愈加恳切,先生半低着头听,捻须思索。半晌才道:“臣只忠于万岁,虽万死不能辞。”
我弯了弯唇,便道:“先生记得,无论朕生产后是否安康,只要孩子健康,无论男女,都当于第一时间昭告群臣,颁赦。”
先生并未迟疑,“是。”
我久久不语,先生才问道:“若万岁顺利生产,此事是否要请万岁示下呢?”
我摇摇头,道:“不必。”
先生叹了口气,道:“看来万岁已经下定了决心。”
先生的样子略有些无奈,我知道他心里所想,他所害怕的和房选一样,是帝国再一次出现太女。我自然希望能够生下皇子,继承大统。然而这却不是我可以控制之事,我也不厌恶女儿,只是不希望她同我一样坐上这个艰难的位置,然而有时候却是无可奈何。如果我所生的是女儿,以后我也只愿意为房选生育儿女。如果命运逼迫,我最终会生下别人的孩子,那么还不如提前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铺路。颁赦,是只有皇帝十分重视的孩子才有的待遇,即便是以后要立太女,群臣心中也提前有了准备,不会过于反对。
“自古立嫡以长,朕这么做,也是希望以后不再为臣下胁迫。若是皇子,自然是最好。若是皇女,日后立为太女,朕在子嗣之事上也不至于为群臣逼迫太甚。还望先生理解。”
钱先生抬起头望我,目光中一片平静,一声叹息。
“原以为万岁有了孩子,能比从前轻松一些。不想却仍然如此。”老师叹道。
我却只是微笑,道:“先帝将这个位置交给朕,便不再是一个普通父亲对女儿的期望,而是一个皇帝对继承人的期望。朕不能拿别的女孩子自比,只能承受命运所给予朕的东西。”
“天下苍生,何其之重啊,万岁。”钱先生竟然垂首而叹。
“朕身在其位,负生民之命,承万世之重,都是不可退避的责任。老师不必伤怀,您自朕儿时便是这般教导朕的,怎么反而感叹起来……”
先生笑笑,还不曾回答,只听一声重似一声的传掌声而来,继而一声轻咳,我微微颔首,怀梁便向虚空中沉声两掌,怀恩缓步入。至我身侧俯身,于我耳边轻语几句。我颔首,道:“知道了。”
此时钱先生站起身来,拱手道:“万岁,此时臣心里还有些思索,但现下尚不宜谈,容臣回去整理完毕,明日再来同万岁谈。臣告退。”
我颔首,也站起身来,道:“朕方才也只同老师谈了个大概,剩下的下次再谈也好。”
先生笑笑,道:“无论如何,臣此时心中喜悦,难以言喻。万岁保重圣体,不必相送。”
钱先生走后,我才在随安室歇下,醒来时室内光线已经晦暗,窗棂上冰裂纹疏朗,斜影恒长。室内弥漫着淡淡蔷薇的清香,近来怀梁说“凡香皆理气”,容易引起胎动,又易掺杂对胎儿有害之物,所以殿中熏香皆不用。我知道房选私下嗜香药,然而却再也未在他身上闻知孤峰雪之香意。
洗漱后出随安室,怀梁说房选已经回来了,在后殿水木清华。缓步向内殿而去,廊上的鹦鹉见我来了就说吉祥话,内人们请安致礼,我见她们仿佛永远很高兴的样子,便道:“过几日,你们也要换春衫了,三月三那日照例可以松快些。”
内人们听了,自谢恩不提。本来她们确是可以松快些,但这和主子开口提又是不同的。
我侧首找清荷,她缓步上来,我道:“今年三月三的例赏,御前皆厚一等。”清荷颔首记下,帘栊才打起。
缓步入西阁,内人挑起珠帘,房选正在案前秉笔书。见我来了,起身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摆首而笑,问道:“这已是晚膳的时辰了。再睡下去,晚上可还合眼么?”
他本来在写字,我也就不靠近他的桌案,水木清华坐北朝南有宝座,自寻了地方坐了,支手在引枕上同他说话。
“这两日,觉得身上可好些了?”
“原来也没有什么,就是比先前更容易累些。方才我午睡前,钱先生来过了,你该知道的罢?他已经知道我肚子里这个的事情了,看上去很高兴。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政务也很忙……”我漫无目的地闲扯。
房选叹了口气,负手向我走来,他手上拿了一张纸,递给我道:“云修五日前正式继任掌门,待宗门之事处置清楚,还能来得及赶回。你是第一次生产,没有他看着,我不放心。”
我拂袖掩面,一下睡倒在引枕上,闷声道:“他看着,我才不放心。”
房选坐在我身边,拉住我的手道:“好好好,他还不一定能来呢。你若是不喜欢,届时还是让钱夫人和你信得过的医女、保姆、稳娘伺候,他和我待在一块儿就成了。”
我放下手,露出眼睛来,房选完美无暇的脸上满是浅淡和雅的笑意。我疑惑道:“怎么?他在你身边,你才能安心了?”
房选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看你这几日情绪一直不太好,你说困,其实也不是,晚上也睡不安稳。是心里揣着事情,躲了这么长时间的人,宫里事又杂……你长久在这高墙里闷着,对你没有好处。现在是胎像最稳重的时候,我看不如趁着这几日,又是大好春光,我们出去走走?”
我瞬时来了精神,张开手揽住了房选修长脖颈,笑道:“出去走走?”
然而我又立刻低沉下来,因为我知道,出去走走,不过是西苑、行宫那些地方……毫无生趣而言。
房选看到我的表情,亲了亲我鼻尖,才道:“你心里又在想什么?可是想到是去天子行辕,所以觉得无聊么?”
我点了点头,他正戳中我的心事。
“你先前说,未免横生枝节,不愿意在生产前让天下皆知你怀孕的事。不然也不必这么久躲着人,都躲出心事来了。若是大张旗鼓地去行宫,那些地方,又怎么躲着你想躲的人呢?我的意思是,随着你的意思,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让我陪着你,带足人就可。三天为限,出去久了,恐怕瞒不住人。”
我大笑,亲了亲房选的脸颊,道:“天王殿下万福金安!可说好了,当真是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他不动声色地将我侧过去搂住,这个姿势才不会压到我日益膨胀的肚子。
“千真万确,不过你也知道三日为限,你可是走不出直隶的。”
我笑笑,道:“哎呀,本来我还想说,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呢。你们一直说金陵,江左风流……我身在九五,却从未见过呢。”
他的吻落在我眼角,柔声道:“总会有机会的……有生之年,我们可以携手直至天涯。”
眼角忽然就觉得十分酸涩。我虽常哭,然而这样不自觉的失态却已经许多年没有。
房选不是北方人,他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出生、成长。他原本过着最为风流优容的名士生活,品茗抚琴,吟诗作画,香药清谈。却因为一场阴差阳错的政治婚姻,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他已经成为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但尊位与权柄,真的是他所向往的吗?
也许他心中最为向往的,就是和所爱的人,在有生之年,携手天涯。过最令他舒适的生活。
然而我却永远不能给他。
我生在牢笼里,没有选择。但是现在,我却困住他了。
是我困住了房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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