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李延吉(2)(1 / 1)
第85章
闻言,左右具是一静。落针可闻的寂静。
然这寂静却并不出人意料。
李延吉是自靖宁年间起就权倾朝野的宦官,在父皇执政的时代,皇权统治着国家,内阁左右着朝廷,而李延吉则管理着帝国上下所有部门中枢所在——皇城。从执掌政事的司礼监,到掌管兵符禁卫军的御马监,再到掌管皇帝身边大小诸事的御用监,乃至于整个二十四衙门,实际上都在他一人的掌握之内。虽然外间难有人知道李延吉权势滔天的内情,但他作为宫内的代言人,无论在何处都受到超乎寻常的礼遇。及至昭和朝,作为前朝元老而得新皇礼遇,高居司礼监,二十四衙门全部为其门人掌控,更是为人敬若神明的存在。
但是,这样的李延吉,我并不喜欢。
可即便我处心积虑想要处置李延吉,一个宦官,也办不到。自新元肇始,即开始分化李延吉所有的权力,逐渐收服他的下属。我步步进逼,他每每后退,绝无还击。于公,也许顺从他所言,让他去泰陵养老才是最仁义的做法。但是于私,从八九岁开始,我就想要他死。
“李延吉在哪儿?”我怒气冲冲,脱口而出。
“回万岁,先生并未随扈西苑,而留守于宫内。”阮直答道,他语气并不惊慌,反而多了几分笃定。
我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他倒是自由。”
每个人都保持着原有的静默,眼神中却有些松动了。皇帝这样说,就是要办这个人而不会一味姑息。但对于贵戚来说,既是宦官,又是前朝遗老,和自己没多大相与的,又有什么要紧?
我也敛住神思,向徐澄一笑,道:“清定,如何还跪在地上?这件事,确实是伤了你脸面,朕会让他们给你一个交代的。现在,你好生坐着陪胡夫人用膳,若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也是为人父的人了,让先去的公爷好看相么?”
徐澄听了,神似有所知,撩袍站起来,谢恩更衣去了。不多时,他即换了一身衣裳,戴冠而来。我令他坐了,宴飨依旧。
这一出,本来就差不多的贵戚们,也少人上御座前面祝祷敬酒,我乐得清闲,饮用玫瑰花露,小勺吃着房选剥好的石榴。他仍旧半低着头,我才发现方才眼前红光一闪,竟是他乌纱翼善冠里的发髻上左右插戴了两个小小的红宝石玉兔簪,中秋佳节,十分应景。房选这个人即便是赤条条的也是无可挑剔了,何况用心打扮起来。
少瞬,房选向我低声道:“即便是要处置,如今也不好太大动干戈。”
我心里想了想,确实如此。他若愿意交权,我自然是给他体面的。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你是说,这件事让你办?”
房选停了手,抬起脸来仔仔细细看了我一遍,仿佛是在确定些什么,继而才道:“好。”
他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复又抬首,脸上神情很是诚恳。正当我疑惑他要做什么时,他忽然伸手抽出石榴底下的青嫩荷叶,撕下一小片来,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却仍然不语,直至两旁有人上前伺候他漱口。
我明白了,正当房选再次看我时,伸手将桌上一个空食盒翻覆,合在桌面上。
房选眉目沉凉,神情渊默,似并不为所动。
……
过了中秋,所有人都知道李延吉大势已去,他如今在宫内的处境已经很艰难,我也不见他入宫来请安了。只是,我宫中却常常出现桂花,闻知是司苑的人取御苑木樨花林的鲜枝供养在御前,并不闻两殿不喜,故而年年如此。
我本以为宫中插赏桂花并不会这样早,所以应当是李延吉的意思。他虽失势,但这样的事却不难办到。却又觉得他已无这样做的理由。我每每看到宝瓶金桂,总会想起那日我与李延吉在木樨花林。
即当日中秋夜宴之后,回到宫中,房选并未相伴。我去了御苑木樨花林。
正如我所料,他又在。
他一袭石青道袍,立在疏朗花枝之中,明月清风,皓皓皎皎。听到我的声音,他暮然回首,很是不惊不扰:“万岁?”
我点了头,上前去,才发现他手执的花枝上,本来就稀疏的早桂全都蔫了。浆洗挺括的曳撒肩上,也是风露尽染。不禁开口问道:“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么?”
他手执花枝的手臂缓缓垂落下去,我以为他会向我靠近一步,不禁向后一退,然而他却并没有。“去岁,我并未再此看见你,万岁。”月下,李延吉笃定道。
“朕为何要与你在一同的时间来此呢?”我反问道。
李延吉怅然一叹:“昔日先帝在时,中秋之夜,我总能在此看见先帝携你而来折桂花枝。”
末了,他向我笑笑,笑容很是温情,而显得有些慈爱了。我却难以笑出来,因为向来厌恶他在我面前以长辈自居,而露出类似慈爱的面容来。
“朕与父皇来此,是缅怀朕之母贞顺皇后。你来此,又是何道理?”我讥笑道。
月光将他已经苍老而现出颓态的面庞照的煞白。
“原来……万岁恨我,是因为此事。”他笑容惨淡。
“聪慧周全如李先生,不会今日才知道吧?”我向他靠近一步,问道。
他似乎忽然被什么魇住了一般,眼里满是茫然疑惑。我又向他靠近一步:“无言以对?”
“你忘了,你曾经是怎样与我母后……”
“闭嘴!——”原来一动不动的李延吉忽然怒喝一声,我被他吓得一愣,几乎倒退一步。
“子不言父母之过,你现在要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来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呢?!”他的脸发青,浑身觳觫。
我惨淡一笑:“侮辱?你要是知道那是侮辱,就不会处心积虑地勾引我母亲。”
李延吉缓缓闭上眼睛,道:“罢了,这天下已是你的了。前尘往事,又何足为道。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我鼻腔里冒出一声冷哼,“朕会让你知道,死不是最可怖的事。”
他已经背过身去,月光皎皎,桂枝袅娜。清瘦的背影萧索而单薄,李延吉回首,侧脸被剪出素白的光影。“万岁如今长大了,许多事都做的很好。但有时未免还是为情绪左右。你要怎样处置我,并没有关系。可是,万岁身边也有不少人啊,如果内臣因为进侍宫眷而遭到处罚,万岁日后要让怀梁如何自适呢?”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想,这就是李延吉的阴谋。
“他不过是一个宦官,你以为朕会在乎吗?退一万步说,你何德何能,可以进侍朕母后?朕又是要何其愚蠢,才会将你与母后的丑闻公之于众呢。”我冷笑道。
正当李延吉背对我喘息时,我身后忽然出现了一道轻快的声音:“万岁既然不想让天下皆知,又何以如此不知避忌,这儿人来人往的……”沉闷的扑通一声,一个穿着蓝袍的人被重重地扔在地上。
我冷然望着来人。
陆云修明丽的面庞露出十分随意自适的神态。见了我冷颜,也毫无惊慌,向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为何这样看我?我可不杀生。这位中贵人正在一旁路过呢,我见他走了许久也总不路过,又听了些零星影子,才放倒他,提到万岁面前来。”
“道长又是深夜来访,当真好兴致。”
陆云修摸了摸下巴,看着已转过身来的李延吉道:“我一向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人,一代内辅李先生的下场,又怎能不亲眼目睹。”
李延吉平静地望向陆云修,我正以为他要立刻说什么时,他却没有说。
过了许久,他静静道:“陆大人。我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今日你之愉悦,一如我当年。事既已完,惟愿你辅佐明君,千秋万代。”
陆云修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玩味。他笑笑:“我的愉悦,与你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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