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心病(2)(1 / 1)
第八十章
中元节前后,宫内甜食坊会进菠萝蜜,这也是我喜欢吃的水果。因暮春时节至而今,几乎一直在吃药,韦尚宫特意问陆云修今年能否进菠萝蜜,引起我不悦。陆云修为我做完针灸,笑对韦尚宫道:“喜欢吃就进些,但是无论什么都不宜太多。万岁自己也知道要惜福养身的。”
得了他许可,我才算如愿以偿。
此时宫中时鲜的的吃食是鲥鱼,除却御用以外,遍赐高品宫眷内臣。陆云修见了,也来讨要,道:“我可与殿下做汤喝。”陆云修一面说此语时,正自己收拾着针灸包。
我阖着眼睛,凭空道:“你是修道之人呀,竟也差这几尾鱼吃么?”
清荷扶我坐起来,我缓慢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派清明。陆云修的身影也渐渐明晰起来,只听他道:“我们上清派①属于正一道,大多修行人立有家室,除却斋戒打醮期间,不忌荤食。万岁说的可是这个?”
我微愣,忽然想起这事来,好像确实如此,但陆云修平素表现却并不完全如此,比如我就从未见过他吃荤。
“你说要与始政做鱼汤,他惯常茹素,你竟不知么?”我问道。
云修也是一愣,手上打着针灸包的结。顿了半晌,才道:“殿下从前的确茹素,但就其身体状况来说,并无好处。所以近来我劝他吃些荤食,他也能渐渐接受。”
闻言,我愣住,微张着嘴好久不曾合拢。从我认识房选开始,就知道他茹素,从不食用荤腥。这与他的清冷孤高似乎本就是一体的。乍闻他开始吃肉,就如同听到陆云修言茅山道士娶妻一般,觉得有些耸人听闻。
陆云修一叹,目光深有渊薮。我会意,即屏退左右,独与云修相对。
待见室内无人,他行事更加随意不羁,也不再端正站姿,而是随性坐在圆凳上,捧了方才梁则成所进的茶盏便饮。饮了半盏,才向我道:“始政不能行夫妻敦伦之礼,并非完全是身体上的损毁。也有一半因素是他常年茹素,又不与女子交接,遂清心寡欲,难起兴致。再就是他已然认定自己不具备为人丈夫的能力,自然对床闱间事诸多抵触。这样一来,体病与心病几乎是对半,而心病更甚。即便他的身体完全康复,也需要万岁与他夫妻间的信任与配合。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保持他心情的轻松与愉悦。这也是为何那日万岁赏赐宫花给禇秦,我大动肝火的原因。始政是这样的人,他愿意隐忍许多事,而若是与万岁相关,他愿意承受的则是全部。”
陆云修款款道来,倒像是夫子说教一般平常的语气。我心中顿时哀戚。我原先以为,如果房选愿意配合治疗,我又能够在一定时间内远离他,那么有陆云修在他的身体是断然可以康复的。但此时云修如此一说,我即能明白他并非信口胡诌,房选的心病……确实合乎情理。心病的治疗才是极其艰难的。
就譬如说茹素,让自幼茹素的房选重新吃肉,这对他而言应当是非常痛苦之事。我过去曾改变他许多习惯,却不能让他与我一同用荤素搭配的膳食,因为我知道此事极难,便干脆提也不提。然而如今陆云修却对我说,房选开始吃荤食。我自然知道陆云修为此事努力甚多,但于房选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沉重的负担。
然而,就此一件还罢,云修又言及“房选已然认定自己不具备成为丈夫的能力”,这又是不必想便可明了的事。原来,夫妻之间他对我十分抵触,或是更早之时——我们大婚当日,他就曾落荒而逃。若不是早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他又何必如此。后来我们见渐渐相知,他才同意与我一试,然而那夜的情状竟然那般不堪回首。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事对他的打击几乎难有可匹者。
至此,我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我自然知道示弱于陆云修面前是愚蠢之事。但是,淤塞已久的内心如长堤初决,明明知道后果不堪,却难拒洪水奔腾而出的快感。泪水涟涟中,我只目见陆云修起身靠近。他至我身前,略一顿,继而伸手一揽,让我靠在他肚皮上。他身上和暖,又有些柔软,不同于我往昔所感知的房选的清冷嶙峋。
轱辘钱样式②的花窗透过琐碎的阳光,我眼前一片辉煌的惶惑。
陆云修的手掌按在我鬏髻上,他一定能摸到我满头珠翠。我脑后满冠③的金柄被他深深按入发髻,隐隐的疼痛竟伴随着适宜的快意。我口中很苦涩,心里也很苦涩。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终结?丈夫不在身边,又必须与别的男子虚与委蛇。不断交替的希望与绝望,长夜无明好像望不到头。所以很多时候,苦闷无从排减,也竟至于郁郁成疾。
我当然也想如年少时一样,去围场上策马狂奔,或是痴儿一般在雨里奔跑啸叫。我心里常常有一些更加疯狂的念头。
但是我不能。
我是皇帝,每天清晨,我必须端坐如神像一般接受群臣朝拜。每天都有内人不断告诉我如何行止如仪,何处进、何处退。几日一开大经筵,翰林院的泰斗们会告诉我“古之帝王”何如,仁君之道何如。连我自己亦常于心中提醒,君王泰山崩而不流目,如何行为端雅以示后人。
半晌,我推开陆云修,取出丝绢拭泪。雪白的丝绢上脂粉斑驳,我抬起脸对陆云修笑,他的神色却极是怜悯的样子:“我出师行医虽然只短短三载,却从无不治之症。也尝使已有尸僵之人回春。始政的身体,凡药石可医的病症我均有十足的把握。至于他的心病,以及万岁内心的烦闷,我必当尽力为之排遣。”
云修双手垂着,还保持着被我推开的姿势,显得略有些寥落。我知自己现时脸上必满是泪痕,残妆交错,形如鬼魅。却还是对陆云修展颜而笑,道:“云修,我相信你。”
此时他望我的眼神仿若有神情蕴藉,难以捉摸。他静默了些许时候,方道:“万岁一定会如愿得偿。”
陆云修走后,清荷入内而见我满脸泪痕,不由大惊失色。缓了许久,经我提醒才上来取巾栉净面,又重新上妆。而清荷并不敢深劝,只能道:“万岁千万仔细自己身子。”
我摇摇头,嘱咐道:“切勿与外间提起。”
清荷抿唇,蹙眉,微叹息道:“万岁,世间本无事事如意。若是因钱夫人喜讯而忧心,妾倒是要说,若万岁日日忧愁如此,又如何让未来小皇子秉性旷达。”
我仍是摇头,清荷虽然是我近身内人,也有相伴长大的情谊在。但我与房选之间始末,宫中只有韦尚宫尚知一二。清荷是万万不知的。因此她只当我因听到钱慧今日午后产子的消息而不快,也只当我与房选早已有夫妻之实,只是未有子息之福而已。
听闻宋顾庭本于文渊阁理事,家中有人来报钱夫人发动,未及向钱之孝告假便回家去。本来也无阁臣必须于文渊阁供事的规矩,这些事我本由着他们去。非但心中不以为意,反而还为钱慧有体贴如此的丈夫感到高兴。他二人之前已育有两子,这是第一个女儿,自然异常爱重。何况二人年岁皆不小,宋顾庭虽一贯以年轻闻名,但其实他也将是不惑之年了。我内心旷放如此,外人还会有所揣测,也是无奈之事。
清荷穿着此时内人们服用的青罗短袄,下衬一条老绿褶裙,我望着她交领上纹饰典雅的领扣道:“清荷,你的牙牌呢?”
她微愣,继而才侧身敛衣取下牙牌来,双手递到我眼前,道:“万岁,在此。”
牙牌上清晰写着“尚衣局司饰司典饰内人沈清荷中官”的字样。我取过牙牌便掩入广袖中,向清荷道:“传旨下去,朕今日略有不适,明日免朝。”
------题外话------
①茅山属于上清派,奉行正一道。道宗主要分为正一道与全真道,后者讲究性命同修,主张出家茹素。值得一提的是,茅山道士事实上真的大多有妻室,有别于其他道宗。
②故宫养心殿花窗用轱辘钱样式,喻意招财进宝,吉祥讨喜。故宫宫殿花窗用样式各有不同,也有不同喻意。
③明朝女子戴鬏髻,鬏髻上插戴各种首饰,谓之头面。“满冠”即为头面中的一样,戴在脑后,形长扁而大,一般不缀宝。范濂《云间据目抄》云:“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圆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镮。”一套头面一般包括顶簪、分心、挑心、鬓钗、花头簪(虫草簪)、掠子、耳挖、掩鬓、围髻、钿儿、满冠等。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