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琵琶(4)(1 / 1)
第七十七章
天色将晚,晚霞如织锦铺陈于中空。橙红的日头隐在云层之后,光芒却不曾稍减,云朵周边被镀上金黄的边缘,光辉而灿烂。
夕阳铺洒下的西苑宴饮仍在继续,然而大多人不胜酒力。忽闻琵琶声铮铮,如惊雷破空而出。佳人们纷纷凭栏而望,指点赞叹着,却无人高声。促弦急如转雨,有力可比铿锵之声。隐如潜龙,出如飞凤,令人屏息静听而不能久持。这样的弹法,必不是女子可为。
谢邵雅烟波一横,示意我向楼下看。微微侧身望去,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正是去岁探花郎禇秦。他身抱琵琶,姿态慨然,一派江左名士的姿容。禇秦来自江南,自然有这样的风仪,他身上颜色青嫩的直身则将他显得更为艳丽而风雅。既然年轻貌美,自有这样任性的资本。
本朝风气已开,又是这样的场合,许多年轻小姐们凭栏而望,毫不避忌,脸上更是有魂不守舍的表情。
一曲十面埋伏,铿锵有力而足以引人入胜,确是是好曲。曲毕,禇秦抱琴向望烟楼躬身施礼。我转身示意怀恩,他遂向前面望烟楼下唱赏,接着便有奉御内使趋前奉上赏仪。先前房选首先抚掌赞许禇秦琴艺,此时更是亲自从黄绫上取了新剪红药与禇秦戴在幞头上。
幞头簪花,更是春风得意的禇秦再向望烟楼施谢恩礼。房选则侧身向上一望,诸佳人不防,皆是一退。只有我向他盈盈而笑。房选面容端雅,仪态渊默,继而侧身又与官员们交接。我目光未转,忽见陆云修目色微沉,仰着脸注视我。他站位稍次,并无人察觉他脸上异色,距离虽远,我却能够感觉到他脸上所生的忧虑之情。
再未几时,我便借口不胜杯勺。也未有请辞之仪,退场的仪态颇为生硬。
离开众人后,我并未立刻还宫,而是循步至蕉园一带,继而钓鱼台在望。身边跟着的人少,渐渐暮色四合。水边有露亭小轩,因皇帝亲至的缘故,虽非大内也收拾得颇为妥当。石桌石凳围旗,四下皆掌灯。我寻了石凳子坐下,方侧首道:“始政,过来坐。”
回首,房选端然立在我身后,身长玉立,皎皎如天上明月一般。我早知他跟循于我身后,而他对我知晓此事,亦表现的毫无讶异。房选沉默步至我身边,十分遵循地坐在我身侧的石凳上,身躯却持着仍有几分僵硬的姿态。丝毫不同于方才群臣之间和蔼周旋的那个玉人。
他坐定,我望着湖心的月光与灯火久久沉默。房选亦是沉默良久,才道:“今日可开心么?”
我侧颜带笑,毫不在意道:“那天你送那套儿来,我很开心。今日其实不是正日子,给臣工们乐一乐罢了。你知道的。”
房选道:“你喜欢便好。”
继而又是沉默。
又过了许久,他又道:“中海景致好些,庑殿却是荒凉。目下无事,此事也该让工部提上章程了。”说的是中海殿宇的事,西苑中海的建筑多为元时格局,我朝并未有所增建,虽得修缮,终有别于大内的精致富丽。房选的意思是要好好休整一下西苑了。
我点点头,笑道:“细思量,我践祚两年,屋宇倒是建了不少。”不过两年,修建汤泉行宫还罢了,若再要修整西苑,便是想想也有些畏言。
房选微愣,继而道:“这都是要的。你不曾扩建宫殿,只是修补前代所有,盛世所为,难有非议。”
“其实中海还罢了,南海更破落些。但北海却是不错的。我做公主时常常到那里去,那儿有大教练场,也有庙宇,玉熙宫也在那儿。琼华岛上玉寒殿,景致很好,也有人气。对了……父亲还曾在北海行亲耕之礼,那是靖宁二十四年的事了,我践祚以来再未有过。”我絮絮叨叨地说。
房选很认真地听着,最后才道:“去年是国丧,今年打仗。明年亲耕礼总是要照常的。”
父亲身体渐渐不豫之后,便只是遣使行亲耕之礼。我践祚后两年都不太平,连上表请奏的人都没有,亲耕礼也就等于废止。房选此时提起来,我觉得颇为有趣,便问道:“若我去亲耕,那么谁亲蚕呢?”皇帝亲耕,皇后亲蚕,这是古礼。故房选脸上表情一时有些怪异,他讷讷道:“你若是要我去……也未为不可。”
我笑声朗朗,一时便有些开怀:“这感情好。”
房选也微微笑起来,却很淡雅。我见之,才略正色道:“常言道,家国天下。自然是先家礼而后国礼,又是为百姓祈福,男女各司其职不能混淆。若是明年二月二诸事平顺,就要你去亲耕了。天王殿下风雅落拓,扶犁这样的事大抵也是不难的。”
“好。”顿了顿,房选答道。
他脸上的笑容仍然很淡雅,近来我看他,总觉得他失却向往孤峰雪般的清冷,而让人觉得倍感温暖。我们虽已半月余不曾如此相对,然而相互的熟稔却不曾减去半分。他雅坐我于我身畔,我心里有些欢喜,我与这样美丽的男人,共赏湖心的月光。这一幕太美好,让我有些留恋。天宇岑寂,春寒褪尽,身畔之人呼吸清浅,我不时望他,那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雅致与美丽。
原来男女之情,也可以高岸深谷若此。
回到养心殿。韦尚宫等人开门秉烛而待,御辇方落,韦尚宫即迎上来。起初,她目光还有搜寻之意,后来渐露出失望之情。问我道:“听闻宴罢后万岁同殿下一道散步?原以为万岁会留殿下在宫里呢……左右都备下了的。”
我笑笑,道:“这几个月,朕差事令他去办,住在宫外方便些。雁去时节,殿下就会回养心殿居住的。虽说王府服用一应不缺,你着人这几日在看着收拾些他的东西送去罢。”
韦尚宫答是,送了我入阁,为我拆了头发扶膝出去了。梳洗既毕,清荷与卫氏伺候通发。卫司饰启了一个膏盒子问我好不好,清荷则在滴弄玫瑰花水。我摇摇头道:“今日沐了发,想要蓬松一些。用玫瑰露抿一抿便罢了。”
卫氏却笑:“万岁,这可不行。好头发是作养出来的,膏子若是断了一日不用,明日就与今日不同。万岁乌发如丝如瀑,若有什么好歹,便太可惜了。”
“朕在漠北数月,也不曾多管它,不也是好好的么。”我笑问。
“那是妾之罪,疏于服侍万岁。如今正想着将功补过,万岁千万再给朕一个机会。”卫氏道。
我略一思量,便道:“如此,便依你。只是方才那个桂花的膏子,香气不纯,合了沉香便有些熏人了。向前那个降真香的膏子还有么?”
卫司饰当即道:“妾不谨了,还有的。只是万岁总用那个,才想与万岁换换。”再便由她们服侍,两人配合已极是妥当。
我心思一转,问清荷道:“朕记得你是会弹琵琶的,今日在西苑,你瞧着禇秦的琴意如何?”
清荷一愣,脸上有些迷惑,似未料我如此问她。想了想,才道:“妾只是略懂,谈不上会。但也懂一些好坏,褚大人的琴艺很是精妙……再者,十面埋伏那样的曲子,女子也多弹不来。”
我便轻轻笑了,“朕问你他琴中意蕴,而非技艺。技艺,朕怎会不知道呢……那样的水准,大抵国手也不过如此了罢。”
清荷蹙眉,“这……妾不敢妄议。”
恰逢清荷、卫氏皆停了手,我即坐正了身子道:“今日禇秦的琵琶,是朕听过年轻人中最好的了。他琴艺虽高,但意在炫技,长于铺陈,却并无十面埋伏的惊心动魄之情。”
清荷脸上神情这才放松下来,她意识到我是与她们谈天。略一斟酌,即问道:“既然万岁并非认可,又为何遣赏呢?”
我凉凉一笑,道:“便是梨园献艺,君王也无白看的道理。何况禇秦之意,本就是在朕面前跳脱出来。近日房选出宫居住之事传的沸沸扬扬,难免有些人心思活泛,朕正要找个人作伐子,他自己撞上来,又奈何了。”
卫氏掩唇而笑道:“褚大人那等风仪,万岁既然这样想,作甚么赏他?”卫氏语中对禇秦并不加一辞,语气也毫无贬低之意,甚是妥帖。
“今日那种场合,他如此出头,朕赏赐他反而实在罚他。他是聪明人,今晚回去就能回过味来了。”我淡淡道。几人又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熄烛落帐,清荷上夜服侍就寝。
这夜反复思量,中夜,明明身上困乏之极,却难以沉沉入睡。不知过了许久,忽觉眼前一亮,不知几时,帐子里竟被点了一盏灯。我吓了一跳,向龙床内迅速翻滚,直起身时手中已握了一把短剑。灯虽点的极暗,眼前还是一片不适,许久方回过神来,丢开剑。
陆云修侧身坐在床沿,身上一袭素白,头书玉冠,虽是漏液亦是一丝不苟。
我冷笑:“如今道长是愈来愈不知避讳了。”
他虽侧身坐着,却还是背对我,目光垂落,静静道:“万岁拢好衣襟,我有话谈。”
我这才顺着他话头向下一看,原来入眠时总喜在主腰外罩一件交领衫子,长及膝,随时令温度改换料子。然而本就是睡衣,料子薄,一番辗转后交领不堪重负,已然松了。露出内里丁香紫的主腰,胸前一片雪色曝露在外。见之不由面上一热,迅速拢好衣襟,又摸了摸头发。强自正色对陆云修道:“道长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到龙床上来说?”
我虽拢好了衣襟,陆云修还是不转身,只维持着方才背对我的姿势,开口道:“白日我多与殿下在一起,他上朝时万岁也无暇。不得单独面见,如今等殿下睡下,才来与万岁一见。”
他语气恳切,我却听出些不同的意思来。听这话头倒像是男子趁妻子睡着,出门与情人偷会似得,刺激得很。可明明房选才是我的丈夫,他不光作势与房选同衾穴一般,还要来作贱我的名誉。思及此,不由冷笑。
“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陆云修一顿,才道:“我单独有些话,要与万岁说。”
我挥手,冷然道:“朕与道长虽有约定在先,也要先等道长医好了天王,才有后话。你现在又有什么话与朕说?难道真以为朕为你一味要挟,毫无办法了么。”
陆云修背对我,我手边就是方才掷出的短剑,剑刃冷然而泛寒光,我竟痴想,若是这短剑这样刺入他的后背,他是否有防备?这令人厌恶的一切,是否又可以结束了呢。但不过是一想而已,房选不接受除陆云修之外的医生,即便我能杀掉陆云修,也换不回一个健康的房选。为今之计,竟只能为他要挟。
“我要谈的,就是有关天王。”陆云修闻我话语中有不怿之意,也不恼,话语间反而愈加平静,竟能让人听出普度众生的意蕴来。
闻之与房选有关,我才关心起来:“怎么?他身体有所不豫么?今日西苑看着还甚好……你怎么现在才让朕知晓?”
陆云修此时转过身来,目色沉沉地注视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带而过,继而逡巡向下。我感到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仿佛赤身裸体立于他身前一般,不由拉起锦衾遮蔽身体。
他望我许久,才道:“但凡殿下身体上的不豫,我都当尽力,若非天命所归难有不能为者。但殿下内心的隐患,却非我所能解之。万岁既如此关心殿下安危,焉能不知他心中万岁何其之重。然而今天,不过一曲寻常的琵琶,万岁即对那些媚上邀进者施以恩惠。自古臣为君妾不错,但殿下也是万岁的夫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你不见他今日面色苍白,却仍亲自为禇秦簪花么?难不成万岁还要看当日他从江南回京之日那般,晕厥、呕血于御驾前,才明白他的真心?”
我愣住。
确实,当时我只顾以退为进,意欲挫伤那些想要给我推荐侍臣的,或是自荐枕席之人的锐气。却不曾想这样的举动也会伤害到房选……我心中一痛,继而深深惆怅。想起后来与他漫步太液池边,他面色未变,不知却是强抑胸中阴郁的温暖。我竟然未察……
然而思虑几转,我忽然意识到身前这个人是陆云修。不由镇定下来,冷然道:“朕今日做了什么?不过臣下娱情,照例赏赐罢了。房选并未改面色,后来我们独处,他心情也甚好。又何尝有异了?我知道长心中所想,一个或是两个三个,那分别是很大的。道长千万宽心,若是真要对不起始政,朕也只会为你对不起他。”
陆云修那张永远戴着面具的脸忽然一白,继而呼吸一窒,向我冷笑。
“我与殿下君子之交,不愿见他伤心。万岁这么说,不过还是为了当日的那个约定罢了。确实,我有自己的目的。但万岁信也罢,不信也罢。天命如此,我无意破坏你二人夫妻之情。哪怕……我与万岁有枕席之约,也万万不愿意看到殿下再因万岁伤情。长此以往,殿下心结难解,自是药石罔效。万岁自己思量罢。”
说罢,陆云修起身欲走。
但他脚步一滞,却是我捉住他广袖。他扯了扯,并未扯动,不由蹙眉看我。我轻轻一笑,顺着他的广袖攀附上去,虽然我不喜欢陆云修这个人,但这张脸总不至于令人讨厌的。见我如此,他却深蹙眉宇,丝毫不为我状似勾引的举动分心。反而好整以暇,仿佛要看我能够进行到何种地步为止。
“云修,你并不喜欢我的身体,更不喜欢我的人。你也知道,若要我为你生育孩子,我与房选的孩子必然长于他。无论是父母的宠爱,还是皇位,均与他无缘。而且,甚至你终生无法与亲生子相认。所以,我甚想知道……你如此迫切地想要成为皇子之父,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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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想想道长也挺辛苦的==
还没加群的快来加群玩耍26157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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