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经筵(1)(1 / 1)
第二十九章经筵
经筵①之制始于宋时。是文官为帝王所设的讲经论史的御前讲席。我的父亲靖宁帝以武将践祚,未尝贯彻地学习过儒家学说,因此尤其重视经筵。靖宁朝定制,春秋两季逢二日开大经筵,一月三讲。此外无论春夏秋冬四季,隔日于御前日讲。靖宁二十五年时,父亲卧病不理朝政,但经筵却未曾中断。只不过经筵日讲官设席的对象改为当时的宁国殿下,也就是我。自当时起,主知经筵的官员就未曾起过大的变动。钱之孝知经筵事,内阁大学士杨箕等同知经筵事。一般说来,只有内阁官员才可以同时担任经筵日讲官,但又并非所有内阁官员都可以担任。如靖宁末年内阁中言党的几位官员,就并未被指派以日讲官的职务。同时,日讲作为一系近臣亲上的特权,从来未有被旁人插手的旧例。早在去年,我就为房选争取过旁听经筵之事。然而我的老师钱先生却言辞拒绝了我:“国朝开经筵之典,侍讲侍读官入职文华殿,行叩首礼,谓之‘进讲’。历朝之制,太子出阁亦有经筵之设。除今上、太子之外,请开日讲者,恕臣不敢奉诏。”
房选旧为礼部尚书时,因开大经筵时六部尚书侍班,尚有机会一听经筵。至于日讲,是从来未有机会听过的。钱先生的坚持,亦是为天王一系与内阁之间的平衡着想。房选虽是我的丈夫,凌驾于百官之上,并不意味着他的手可以伸到帝国中枢的任何地方。我虽然也有心周全这样的平衡,但皇帝毕竟还是人,难免有失。钱先生拒绝此事之后,我就熄了这样的念想。
昭和元年始,大经筵的讲官仍是钱先生。但日讲官改为内阁官员轮番入侍,其中以宋顾庭排班最多,杨箕年老,几乎不讲。
圣节之后,我与房选有几日互不理睬,无奈他仍起居于养心殿,抬头不见低头见,过了几日虽然不及往日亲厚,心中却可以往常待之了。二则家里的事或可由着性子闹,然而有关房选的许多事都关系着朝堂上的布局,不得已与之。
而三月间,房选虽因为误会他之故奉我毫无昔日情分,但心却放的宽了,原来已经几乎痊愈的身体愈加强健,不过半个月,就几乎与他往日作礼部尚书整日里饮酒作画时候无异了。我虽也抹不开脸向他低头,但能够见他每日与参加早朝的我几乎同时起床,有时宫人将早膳摆在一处他也能过来食不言地吃完,心里还是存着几分高兴的。
我作为皇帝,每日里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晚间睡得沉,早上卯正起身,天多时还不亮。卯正二刻上朝,接着回养心殿召对大臣。再用午膳,有时会赐宴召对的大臣,房选多穿着常服临席,虽然整个过程不发一语,但其有力的举止、正常的面色,无时无刻不在向外间传递出天王不日即将回归朝堂的消息。
四月初二日,大经筵。
内阁首辅钱之孝知经筵事,内阁大学士杨箕、宋顾庭、郑澜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督察院、詹士府、五寺、翰林院长官侍班,另有侍书、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
十日之前的大经筵,房选虽列吏部尚书却称病不侍班。那日是三月二十二日,七日之前的圣节当日房选临朝,至这日却称病,直教大员们摸不清头脑。据锦衣卫密奏,督察院左佥御史宋晓庭对下臣道:“天王每日侍班圣上。”
宋晓庭弹劾房选,是常有之事。其言语讥讽,亦不在意料之外。然而此种对我夫妻二人调侃式的言辞,却令我又笑又气。但终于是无法,不能因锦衣卫之奏动辄申饬大臣。特别地,宋晓庭还是进谏极繁的言官。
四月二日这日的大经筵,设于早朝之后的文华殿。锦衣卫大汉将军二十人甲胄袍服,护皇帝先行。至圣上御文华殿坐定后,方传谕听讲官员入内。除那些在经筵中有职务的侍班、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六科给事中、御史等重要官员以及有爵位的勋贵均需列席听讲。这便几乎是早朝的大半人马。而经筵之其仪制森然,比早朝有过之而无不足。除却讲官钱之孝外,侍仪、展书等人均是翰林院重要官员,其礼数,其态度,其专业,均是朝会专管纠劾礼仪的御史们拍马也赶不上的。
因而有时早朝我尚可躬身歇息少瞬,复再端然如仪,在大经筵上却绝少有这样的事。而听讲的朝臣均是目视平衡,绝无斜疏。
这日早朝事务繁冗,比往常多了半个时辰。又要赶在朝臣之前御文华殿,也不能换了早朝的龙冠龙袍。数个时辰被沉重的龙冠压着,兼之听讲必须端坐,难免脊背生硬。因而索性微微躬了脊背稍息些许时候。
钱先生正讲到“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却注意到了我的懈怠,因而停止讲解,朗声道:“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一旦先生开始朗诵此语,若我不端坐如仪,他是不会继续讲解的。百官虽身形如常端然站立,但目光却忍不住带了少许的探究。我默然保持休息的姿势,听钱先生重复追问“为人君者,可不敬哉?”三次,才挺起脊背,复端坐如玉像。
这是我常用的伎俩,既然少不了被质问,何不等自己休息够了再听讲。钱先生眼里带了一点笑意,但面目却依旧保持着经筵讲官应有的严肃庄严。
待听讲完毕,皇帝乘辇还宫。
然而就在百官行礼恭送皇帝离席之时,我执政三年以来最失仪的一件事却发生了。
就在我站立起身的一瞬间,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所幸头脑还算清明,但终还是踉跄了一下,左右侍臣忙扶持住我。殿中惊呼一片。
我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却鼓起中气对着黑暗道:“无妨,朕只是略有目眩。”
我过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恢复了清明,听讲的大臣们早忙得慌乱,又多是文官,急起来只顾叫叫嚷嚷没个有主意的。只听宋顾庭的声音高声喊了一句:“殿下!”
左右扶持着我的本不是怀恩怀梁,这会儿房选上了前席自弓着身退却了。房选一手扶着我肩,竟像是揽着我一样。我推推他:“真的是无妨,不要失了礼数。”他神色一凝,倒是想要闭口不言的样子,下一瞬却按着我重坐在龙椅上。
然后房选挺拔的身姿一转,面对朝臣,抬起了手。两旁内使这才如梦初醒一般,高唱道:“经筵礼毕!诸臣——退!——”
回到养心殿,内外早听说了文华殿的事,六尚内人并御前服侍的少监们都已在正堂候着。不见房选这几日对我冷冷的,眼下我身体不过稍有不适,他就亲自抱着我进殿,不曾松手。我想他身体已经康复,那日又对我用那样的蛮力,就是让他抱着也是应当,并没有什么。
我虽不说话,神智却很清明的,房选横抱着我走过前殿正堂、穿堂、后殿正堂,径自向东去,又穿过次间,总算将我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我只顾睁着眼提溜地看,什么神色也无,口中也不发语,倒是将一众宫人内使都吓得不敢言语。
韦尚宫向前一步,问房选道:“殿下,待诏的太医们过来还有些时候。不如先请云修道长来看看。”
我眼角见本守在床前的清荷猛地抬起脸,像是要说些什么,不禁急得用脚踢她,口中慢慢道:“不过是偶尔目眩罢了,春日天气溽燥不定,都是有的。哪里就要请医生来看了?当年先皇后也是如此,左不过喝了几副代茶饮的方子,又奈何了。”
清荷却含泪看看我,本跪坐于踏板之上,此刻竟全跪在宝相纹的毡毯上了。尔后才向韦尚宫道:“夫人,今妾就是拼死也要道出真相……”清荷又望了一眼房选,我抬起手想要制止清荷,无奈手里却无甚力气。
“万岁目眩晕厥,已经不是一次。圣节当日万岁就曾有晕厥,倒地不醒。”房选听了,定定望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转瞬间脸上浮起一片哀戚之色。我扭过头去不看他。不想下一刻便被人按住了手腕,指尖温暖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并不是房选。
我转过头才见到陆云修,他半低着头半跪在龙床前,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长且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两手搭在我腕上,已在诊脉。诊了半晌,又抬起手来翻了翻我的眼睑,搭在我腕上洁净的手又复滑下去摸了摸手心,方才道:“万岁近日操劳太过,气郁不通,故成气血两虚之征。倒也不必吃药,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稍后请吴先生注意近日御前饮食,御膳中加些桂圆、山药之物,气血同补,益气滋脾,再多加歇息即可。”
听了陆云修一席话,两旁具是一松。我猛地坐起身来,眼前又是短暂的一黑。敞亮之后,我拉起身边房选的手道:“听见没有,朕身体很好。”
房选望着我,目光有安宁意。他微微颔首,修长的身躯微微一侧,即想要告辞。我却拉着他的手不放,对侍立在床前的怀恩道:“厂臣送陆先生出去罢,其他人也退下,告诉他们不必忧心,朕躬无碍。”
少瞬,房中只留下我与房选二人。他身上还穿着大朝所用的绛纱袍,头戴皮弁。他侧坐在床边,腰里大带上两串玉佩悬着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及玉珠串等物品,朗朗当当一大堆,身后还有缀着玉环的小绶。再看看自己身上也是,除了匆忙间除去龙冠之外,大衫鞠衣,玉带大绶一样不少。
房选默然坐了半晌,站起身道:“万岁歇着吧,臣去更衣。”他声音清冷而疏离,似乎又回到彼时我们相顾不识之事。他既已经脱了我的手,我自不好强拉他,心里暗道他早已将自己方才焦急的样子埋进土里了么?
而细思之下,那日确是我更为冷淡,因此只能向房选道:“好,你去吧。”
房选不避我,背对着我向前走了几步,赤舄一停,道:“又非朔望,万岁既圣躬不豫,明日的早朝就免了罢。”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碎玉。
我摇了摇头,半晌才觉知他背对着我,并看不见。遂出声道:“不可。你月前提的疏浚会通河之事,明日陈元吉就要在朝会上进奏。开凿清江浦,重新贯通运河之事都由此而始。议既已久,不能有失。”我靠着软枕,语意却十分坚定。
房选转过身来,道:“他还要提开凿清江浦的事?”
我眼前又是一晕,声音已弱了几分,无奈道:“陈元吉是个倔强之人,他既有治水之才,必不同于一般文臣懂得循序而进。他志在疏浚运河……你那日不是说,开闸艰难,官民船漕至清江浦大多舍舟登陆,乘马或车北上。既你也知道此事,他必不会不提。”
房选此刻脸上一片冷意,道:“陈元吉是万岁看中的人。他若说要开凿清江浦,诸大臣又怎不道是万岁的意思。万岁若还有精神应付六科和督察院,不妨将吴淞一带漕运不通之事也令其一并写上。重新贯通大运河,功比隋炀帝。百年之后,万岁的本纪必不会难看了。”
我一时气急,指着房选冷然道:“朕怎会不知贯通大运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朕是说,陈元吉个性倔强,他怎么想必会怎么写。朕若不准,言官会有什么话说?再者,而今国库富足,贯通大运河也是有利民生之事。父皇留给朕做,朕就是不做,也会有朕的后人来做。多早晚,有何不可?”
房选定定看着我,半晌不语。末了才向我躬身一揖,道:“万岁主意定了,明日朝会臣闭口不言就是。定不伤万岁体面。告退。”
末了转身,外间自有内人打起软帘来,他赤裳下褶在帘边一晃而过。帘子重又放下,室内便再无声息了。
我仰面躺下,只觉得脑后一阵细微而刺人的疼痛。全身的骨骼都舒展开,而下一瞬凛然之一如潮水般没过全身,似身体的每一寸都要蜷缩起来一般。龙床帐幔顶部悬着一颗夜明珠,我清晰地看见夜明珠中一个扭曲的人形,空荡荡地躺在龙床的中央。湖色缂丝被面上仙鹤的样子都比我更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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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认正文中废话较多,但有些涉及背景的东西还是希望讲清楚。接下去尽量将无关紧要的东西设为一段,若不喜欢看直接跳过也无伤大雅。
①经筵:汉唐以来帝王为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宋代始称经筵,置讲官以翰林学士或其他官员充任或兼任。宋代以每年二月至端午节、八月至冬至节为讲期,逢单日入侍,轮流讲读。元、明、清三代沿袭此制,而明代尤为重视。除皇帝外,太子出阁后,亦有讲筵之设。清制,经筵讲官,为大臣兼衔,于仲秋仲春之日进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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