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情冷(4)(1 / 1)
然闻言,云修并未作答复,反而端然起身振袖,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上的花纹。淡然道:“万岁,殿下身体逐渐康复,贫道久滞于宫中也不妥,待圣节过后,请许贫道辞行。”
我看了看房选,他眼中一派清明,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我遂疾声问云修:“道长忘了入宫那日与朕说的话了吗?”
我语气急促地发问,陆云修也是愣了一愣,才道:“贫道不敢忘。然而……”却是房选打断他,只听房选轻咳一声道:“万岁,你要留人也莫吓着云修。云修辞行,恐怕也并非是因为宫中幽闭困闷,只是除却照料我汤药之外,并无别的事做,遂感志意难伸罢?”
言罢,房选以眼神示意我。我默然片刻,方对云修歉意道:“实是抱歉,朕连月来忧心天王病情,并未想到这一层。如此,确是委屈道长多时了。”
云修的神情看似并未认可我的话,他的目光落在房选脸上一瞬,房选端雅平静地注视着他。陆云修终于只是微笑,并不再说话。
房选喝完药,很快睡下。司帐的人放下床幔,我即以眼神示意陆云修,他会意,跟着我步出西梢殿。
陆云修依旧穿着他青色的道袍,宽袍博带,显出七八分出尘之意。他的出尘与房选是不同的,房选天生清冷出尘若天上月,即便穿着最鲜艳富丽的衣裳,也难以掩盖这种姿容。而陆云修,他虽然常常地穿着道士服,但他艳丽的面容,却极难令人将之与道门中人联系在一起。
陆云修生的太好,容色殊艳令百花失色。这样的人……他的安置,本来一直是困扰我的事之一。陆云修出身道门,是方士,历来为言官所诟。这数月来,我只是将他留在宫中照顾房选的病情,言官或是为卖我一个面子,才得以相安无事。然而以陆云修的才能,他身上那些我可以利用的能力,以及我不愿意利用的能力,则委实过于委屈了他。
何况,我一向喜欢容色美丽的人。虽然我未曾明言,但侍奉在我身边的人均姿容靓丽,不说诸内人们,就是怀恩、怀梁也是人中少有的周正俊秀。我待怀梁颇为眷顾,已令房选时时提起他。虽然房选并不宣之于口,但他对怀梁的态度:令他服侍,却从不亲近。有什么事时,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他……简直显出了十分的小性子。
我虽然早前不知道为何房选待怀梁如此在意,但略一思索也不难明白。怀梁生的好看,我与他又十分亲近。
然而陆云修却比怀梁生的更加好看。
我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少顷,珠帘起落,陆云修仍旧穿着青色道衣踏入前殿东暖阁。我不常召见陆云修,他入我这接见近臣的东暖阁,还是第一次。
他向我行了一个并不十分周正的礼,我显然不会理会他这些事。我坐在明窗下的暖炕上,如今已是三月里,天气不冷不热。地龙和炕热早已断了,炕上的大毛儿铺垫也撤去,换了南边云锦织就的座靠引枕。近来因着春闱之事,我与内阁多有答对,秉笔时久难免有些酸乏,怀梁便令人早早取出夏用的搁臂与小药枕,令身边内人执着,我无事坐下时便服侍我垫在臂下,以此纾解。
而我与房选大朝回来,早已换了发式衣裳,只穿着常用的小丝袄,月地卷须兰草的织样清新雅致。盘金的裙襕下露出弓鞋小小的尖儿。陆云修自礼毕,便盯着我的鞋尖儿,看得我生出三四分不自在,几乎想要将脚藏进裙子里。然而从小所受天家威仪的教育,却只是让我轻咳一声,道:“道长坐。”
便有两旁足眼色的内使搬来个圆凳子,那凳子四幅镶着大理石插片,皆山水,上置白狐垫子,让这仍略存几分凉意的三月里陡生和暖。
陆云修坐了,我方向他道:“其实云修道长若不嫌弃我夫妻两个琐碎,今日往后辞去的话便不要说了。朕也是连日忙昏了头,早知道长是为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总是想着安排的,却实腾不出手。今日若不是道长说了,始政提醒,朕还不记得。望宽宥才是。”
云修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言语清淡,似在九天之外,又似在近前:“万岁。贫道并不是为了邀进而辞去的。天王如今的病情,只需要静养,贫道久处于宫中也无益。至于先前贫道所说的安身立命,何尝又不是自视过高而言。万岁治下河清海晏,政事平明。贫道所能够的那些微末伎俩,并不足以锦上添花。”
我一愣,道:“道长过谦了。若阴阳术数之学只能称之为微末伎俩。那朕也不用养士养臣,垂拱即可治天下。”
陆云修微微一笑,并不推辞。
我继而道:“现在不用道长,只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
陆云修却是微微摇了摇头,道:“万岁不必如此宽慰贫道。朝中才俊无数,且不说天王,就是宋阁臣、郑阁臣、徐少将、宋侍郎等人,哪一个不是治世能臣、天纵英才。少了贫道,又能如何呢?”
我一时失语。陆云修点出要处,我反而无法辩驳,终于只能堪堪道:“朕为国家养士选才,自然是多多益善。而且道长所有的本事之中,有旁人所不能有的……更何况,当日是道恒方丈一力向朕举荐你,父亲尚对道恒言听计从,他的话朕自然没有不细思的道理。”
道恒让我留下陆云修,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陆云修仍然维持着动人的微笑,他道:“道恒方丈最后仍选择回归佛门。贫道虽心系红尘,然而这几月来红尘中走一遭,满目的泼天富贵,难免有些经受不住。贫道是贫寒惯了的人,还是觉得箪食瓢饮的日子最安心。”
他虽那么说,我心里却是一点不信。道门陆氏血脉相承,门徒无数。他既然是陆氏的传人,从小自然不会贫寒,也少见不得富贵。然而他语意中的诚恳,却又让我觉得他总不至于欺君。
我一时找不到别的语句能够留住他,于是挑眉问道:“朕还从未听道长谈及家事。”
陆云修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万岁愿意听,贫道也不吝与您分享小时的事。”
我点点头,陆云修方道:“我其实是陆氏养子。”
陆云修换了一个自称,开始说他的故事。
“我生于江南一户人丁兴旺的大家。本姓早已遗忘,只是儿时的几件事还能记得。我父亲是入赘女婿,父亲于我出生后不久病故。然而后来却渐渐有传言说,外祖父在父亲的药中动了手脚,毒死女婿,只因他唯恐女婿掠夺家产。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不久也去了。外祖父虽然勉力操持,但毕竟年事已高,又遭污蔑,羞愤交加中死去。我成了孤儿。
家中各房都有儿有女,没有人愿意收养我。我们这一房只剩下我一个,若我不在便是绝嗣,依据族规,各房都可以瓜分我们的家产。因而我虽然年小,却时常地受到算计。有许多次,都差点丧命,每日在家仆的帮助下惶惶求生。我的家仆料定我在族中无法安生,便欲带了我他往。
然而孤儿弱仆,谈何容易。
若要我保命,便只有将年小的我送入宫中,或是寺庙宫观。我们这一房只有我一个,送入宫中虽然安逸,确是我那仆人所不愿意的。而他又颇有几分守古意,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怕出家也不让我做剃发的事。又听人说了……陆氏是允许修行人娶妻生子的,便带我去了茅山。
那年我四岁,因为风神骨质具上佳,而得以成为茅山道宗的修行人之一。十年之后,我才被我现在的养父母收养,成为名义上陆氏的继承人。近年养母仙逝,养父多有内宠,不免添了几个自己的子嗣。才许我出来乱走。”
陆云修的语气仿佛在说话本上的故事,到末了,几乎甚有些无奈。却依旧云淡风轻,仿佛毫不关己。
听了陆云修的身世,我不禁替他难过。虽然从他语气上判断,他的养父母待他应当是很好的。但毕竟身为孤儿,又在茅山以道童的身份修行十年,其中辛酸苦楚自可料想。年纪轻轻便能从一众修行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掌门人的养子。除却惊人的天资之外,也不难猜出他对于人情世故的熟稔和曾经所可能的一切蛰伏、攀爬、求全。
我生为公主,后为皇帝。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天之骄子,如房选、徐澄、钱慧、谢邵雅……哪怕各自命运流变述诸不同,却少有年少时生活不如意的人。因而我再次注视着陆云修的目光便极为复杂。且不说他的才华,他这般年轻,又曾有那样苦涩的童年经历,他的行事自然另有一种风格。若用得好,便是世间少有的助力。若用的不好,太平时的佞臣,乱世的野心家,都由此而出。
终究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道长的身世竟如此令人恻然。朕愈加不舍得道长走了。这样……是去是留不妨请稍待。始政病愈之后重新理政,你的事交给他安排,可好?”
我重将此事踢给房选,倒并不是不懂得怜惜他。只盼着能因他之故令陆云修心转,多拖上些时日。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眼看劝不动陆云修。而他又是初次请辞,一半作不得准的。在我看来,上表乞骸骨的老臣,大多要三进,君王才会表示同意,以示天恩浩荡、拳拳挽留之心。
待与陆云修会话结束,我又去东梢殿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晌,才由内人们服侍着起来向房选所居的西梢殿中去。
我进房选的暖阁,身后人息逐渐减少。待我撩起房选的帐幔时,不经意间回顾,暖阁里已无人立着了。未料手方探入,便被捉住,我挣了挣却没有挣开,不禁道:“这般蛮力,还想着不去传胪?”
房选一声轻笑,将我拉进了帐子。他用力略猛了些,我一个踉跄靠在了他胸膛上。他哼了一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未时了,你方才没歇着?”房选身后用几个引枕靠着,半躺在床上,显然是起身已久的。房选的声音中气如同早晨,音色已恢复了往日的精神:“起了有半刻钟,方才他们已来服侍过。我想待你过来,见我坐着、站着,必然吵吵嚷嚷,不如躺着,也好教你安心不是?”
我面色一红,的确这几月以来,我巴不得房选每时每刻都休息,不劳累。总想着让他多蓄些精神似的。然而嘴里却嗫嚅道:“还不是我嫁了个总是吓人的,动不动晕倒在我身边……对了,我有事对你说……”
我猛地停下,房选原一手揽着我,一手放在被子上安稳空着。我平躺在他身边。如今这空着的一手不知何时已移至我丝袄的下摆里,我僵住,一时连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虽然近来我与房选屡有亲密的举止,但此刻他几乎像一个登徒子。
此刻我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什么帝王心术、权谋机断都放到了一边,只纠结着是不是应该推开他。正当我的手无意识地放到他臂上,他总算寻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腰侧裙头上的花型玉纽扣。原来国朝女子的裙上多系带,然而系带繁琐且不易固定,宫中就发明了如同比甲上的那种纽扣,不过是玉质,将裙头固定在腰侧。那纽扣往下一按就可开,房选显然是见人穿过的,因而不废吹灰之力便掀开了一半裙子,腹上一凉,我终于按住房选的手。
他的气息就在我颈侧,仿佛一张口就能咬断我的脖子一样。我的胸膛微微起伏,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张口就道:“你可好全了吗?”
我问到后来,声如蚊呐。闻言,房选的手一顿,已解开了我另一边裙子里侧的玉扣。他此刻在我颈侧轻笑的声音尤其讨厌:“傻孩子,你穿着织金裙子与我谈事,可是要硌死我么?”
我的脸顿时像被火烧着了一般。原来,他只是嫌弃我的裙子硌着他。我忽然想起,那日中元节晚上在御车里,他也是如此面不改色地除去我碍人的织金龙袍。想到这里,我羞得只能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一面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我身体翻滚之间,他原来环着我的手正好抽去了我一片式的裙子,扬手往帐外抛开。我如今只穿着丝袄与衬裙,质地柔软,那讨厌的悉索声音终于不见了。
我却仍维持着埋头、捂住他嘴的姿态,房选无奈,一手在我背上安慰似地抚了抚,我才略略松弛下来。不想掌心原来贴着的温热,却轻轻地动了动。酥痒沿着手心一直爬到脑门,我浑身一震。这种震动太过于熟悉,就像当日穿堂里他第一次不经意捏住我的手,明窗下接住我下坠的身体,局促的御车里沿着肩头褪去我的外衫……我都曾感到这种震动。
我抬起头,房选正闭着眼睛,轻轻地亲吻我的手心。
他虽然双目已阖,却眉宇轻皱,专注而珍惜的姿态,如同对待他最珍视的兰花紫毫。然而他此刻的神态,却令我微微的心痛。
我轻轻抬起手掌,移开。就在他睁眼的那一瞬,俯身。
我俯身太用力,因而唇齿相接的那一刻,竟然撞到了他的牙齿。然而那一团温热和柔软,却成为绝佳的缓冲,碰撞,轻压,然后弹回原来的形状。
房选在我背上的手一停,我感受到他手臂此刻的僵持。而就在下一瞬,他平素显得孱弱的双臂却紧紧地匝住我,我闭上眼睛,承受着他无声的品尝与辗转。然而我们之间的温暖却只有那么一瞬间,在我所能够感受的另一瞬,他紧紧环着我的手臂已然松开,他的手又来到我肩下的锁骨上,做出了一个推开我的姿势。
可他终究是没有推,我一动不动,默然承受着他的亲吻,却睁开眼睛想要观察他。我只看到他紧蹙的眉头,画面有些晃动,我重新闭上眼睛。然而此刻,我心中竟然很平静。因为房选的亲吻,没有任何温度,他缺少应有的热切。甚至没有注入丝毫的感情,而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应有的仪式,也仅此而已。我仿佛看到他本应该睁开的眼睛,以及他瞳仁中的深沉如水,一望无际。
良久,房选才放开我。当他如愿睁开眼时,却看到了一双同样冷静的眼睛。
我抬起身,略有些麻的手在床褥上堪堪一撑,稳稳跪坐。只听自己木然而冷静的声音:“为什么?”
我此刻脑海中一片清明,哪怕当日乾清宫御阶前宫变一触即发之时,也没有此刻的冷静。
然而房选的眼睛里却显现出一丝波澜与慌乱,他仅在瞬息之间,就迫使自己平稳如常。然后他也坐起,与我相同的角度。我们双肩相并,脸却朝着相反的方向,互相无法观察到对方的表情。然而无需揣测,两张脸上必是同样的沉寂如水,丝毫看不出两人方才仍有意态缠绵的亲吻。
“没有为什么。”房选声音清凉而疏淡,如同当日我们上严下谨时奏对如仪。
我笑出声来,声音中不自觉带了十分的冷意:“房选,你怎么能这么委屈自己?”
他默然无语,帐中的气氛冷到了冰点,我几乎止不住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浑身没颈而上的冰冷,还是极端的愤怒与羞辱。
只听自己的声音冷然道:“朕这样勉强你,你该羞辱地想要一头撞死吧?却还是被迫无奈地需要来敷衍朕。我们之间,无论何时你从不注入丝毫的感情。对朕的内人们,你从来铁面无私。然而殊丽如张氏,百般撩拨你,你亦弃如敝履。也许大婚那日朕就该猜到的,天王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是朕的内臣,还是……陆云修?”
我回眸,正见到房选眼中瞬间放大的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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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顾:昭和,你虎躯一震是想干嘛?
女猪:你觉得呢?
某顾:咳咳,你体谅一下大病未愈的阿选选~
房选: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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