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十四、夜月(捉虫)(1 / 1)
“这很值得。不仅如此,我还要对你说。阿夜,你是我流月城数千年来,最优秀,最当得起大祭司这一个称号的人。”
沈夜一震,眼里已有了波光闪动。
这数千年来的苦苦挣扎,这数十年的殚精竭虑,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他曾经憎恨过自己的父亲,到头来却不得不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手上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那像是一场诅咒,无声地嘲笑着他所做的一切。不论怎样挣扎,都逃不脱这命运。
谢衣像是高悬在空中的太阳,为他消去孤寂与寒冷,令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而沧溟和他,更像是寒夜中抱团取暖的野兽,在看不见希望的黑暗中互相舔舐伤口,那些从不敢向谢衣展露的一切都向沧溟敞开,光明的,黑暗的,仁慈的,残忍的,都一览无余。沧溟只是默默看着,既不赞美,也不批判,像是无知无识的天道,公正而漠然的看着他所做的一切。
在他即将下界的这一刻,沧溟这一句话,犹如泰山之重,数十年间往事呼啸而过,叫他心头震动,眼中发酸。
是恨?是苦?是喜?是悲?
早已说不清楚了。
沈夜能做的,只有缓缓将手掌靠近胸膛,带着无数敬意弯下身去。
再见了,沧溟。
再会,阿夜。
沧溟最后看了沈夜一眼,合上双眼,再次陷入未知的沉眠当中。
一阵轻柔的箜篌声飘落入耳,略带悲凉凄婉,恍若流月城中稍纵即逝的雪花。
沈夜惊讶地移动目光,看到寂静之间法阵前弹奏箜篌的华月。
“月儿,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不能在这儿?”华月停下了抚琴的手,略微挑了挑眉,“我本来想要找你,可是谁知道你宣布消息之后,就离开了紫微宫室。我知道你肯定去找沧溟城主商议下界之事,所以就来这儿等你。”
琴者,情也。琴为心声,箜篌乐声亦是如此。沈夜心下感到不妙,仍是强作镇定地柔声问道:
“月儿,怎么了。可是烈山部有事?”
华月摇摇头,浑身都透出哀伤气息,嘴角向上扬起,似乎想要强作笑容,却不慎带出一抹凄凉笑意。
“不,烈山部没有事。只是我有事,想要在你下界之前,和你说说话。有些事情,趁现在说开也好。在这样拖下去,不仅是我会一直痛苦,大概你也会厌烦吧。”
“你……不,月儿,你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见沈夜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华月悲意更浓,心头无声地呐喊。你连我想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半点心思也猜不到……不,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愿意去猜,去想吧。我这个在你身边,真真正正日日夜夜相伴,无怨无悔的人,真真是可悲啊。
“我不信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对你说什么。你这次下界,大概是和谢衣一起去元洲,探索流月城新的建设地址吧。”
沈夜颔首。
“是。”
“你猜不出我的心思,那么让我来猜猜,阿夜,你一定很开心吧,能见到谢衣。”华月上前一步,沈夜忍不住不安地拧起了眉。流月城呼啸的寒风从华月臂弯的丝弦上拂过,箜篌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响。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阿夜,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是为你而生的傀儡,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刻在心里,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我都了若指掌。你知不知道,你表现的有多明显,你对着别人虽然有礼有节,温言软语,实际上却拒人千里。但是对谢衣,也只有谢衣,你几乎是毫无底线地纵容他,炸了破军殿也好,学着瞳迟到不来聚会也好,你都是一笑而过。”
“我知道,我在这方面,的确是不如他的。有谁会对一个前任大祭司造出来的,时时刻刻提醒那个人暴行的傀儡付出感情呢?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让我忘了我的身份,乃至于对你竟然有了爱慕的非分之想。我知道,区区一介卑微的傀儡之身,根本就不配赢得你的爱,但我仍旧飞蛾扑火般地想要取悦你,看到你每天都远离烦恼忧愁。”
华月一反常态地步步紧逼,端丽的脸上却逐渐显出淡淡的绝望。
“廉贞祭司算什么,我不在乎,其他人风言风语,我也不在乎,城主一系的折辱,我也从未放在心上。只要你高兴,那我也就高兴了。我没有过去,也没有亲人,甚至连这相貌也不是我原来所有,我只有你。不过没关系,这就足够了。”
“可是在破界之后,一切都变了!谢衣他一次次受伤,你也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揪心。我看在眼里,却无法替你帮上任何一点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守在重伤不醒的谢衣身边。哈,从那时起,我就该醒来了。你对我太温柔,织成了一个让我永远不愿醒来的梦。我一腔情愿地自欺欺人,想着你们只不过是师徒情深。可既然是梦,再怎样美好,终究也会碎的呀。”
“在你上一次不顾一切地抛下烈山部,匆匆下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永远也比不上谢衣。哪怕是整个烈山部,恐怕在那一瞬,也被你抛下了吧。你真正喜欢的,是谢衣吧。”
华月再也忍不住,清泪顺着光洁的脸颊滑下,滑落到一双带着薄茧的干燥大手上。
“月儿。”沈夜轻叹一声,擦干华月脸上的泪痕,把手压到她的肩上,“我从未把你看做毫无生命的工具,能够被任意摧残的傀儡。你明白,我痛恨父亲的残暴无情,绝不会像他一样对待你。你与我一同玩耍,一起长大,和我一起担起了照顾小曦的担子,在我心里,你早已不是冷冰冰的傀儡。”
“我对你,的确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这么多年里,咱们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我虽然从未对你明说,但是在心底,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没有血缘之亲的另一个妹妹。我虽然痛恨父亲残酷地对待我,也这样对待你,可是夜阑人静的时候,思及往事,又忍不住想要感谢他。没有你,我或许就无法撑过接受神血之后,那一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段日子里,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崩溃了,只有你在我身旁无怨无悔地照顾我,陪着我一点一点地走过来,走上那个至高的位置。”
“说实话,我真的很感激你,华月。人的感情,都是无法控制的,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是喜欢谢衣,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无法回应你,华月。这世上,对你好的人,还有很多。眼看着我们就要到地上去生活了,烈山部人寿命长久,你总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也许到时候,你会把我忘掉也说不定。对了,我曾叫人给你送去龙血草,配合着瞳的蛊术,应当能把你体内的蛊虫取出,让你做回正常人。”
沈夜伸手理了理华月耳边散乱的发鬓,把垂落到她光润肩头的黑发重新挽上发簪。一缕日光透过扶疏的枝叶,落在华月的眼角,映得她眼角一片金色。华月瞪大了眼,心里积郁了许久的哀伤,如同开春后的冰雪,正在渐渐消退。
不会的,不会再遇见那样的人了。
你是我一生中,所遇见的最好的人。哪怕千山过尽,我也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心了。
华月摇摇头,暗自在心中低声说。
我一个傀儡,能得你如此相待,已经是多世修来的缘分。再渴求你的爱恋,正是我犯了不知满足的罪孽。这样的我,怎配得上你?谢衣光明纯净,能抚平你心中的伤痕,正是你的良配。
沈夜替她梳理周身仪容,听不见华月心中的话语,只是一抬头间看见华月平静下来后,鼓励中带着哀伤的眼神,其中的意思也明白了大半。
去吧,阿夜,到谢衣身边去。
你幸福,那我也就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