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桃源(1 / 1)
沈夜的纠结,谢衣并不能体会到。
自天墉城下一别,谢衣便将那日些微绮思抛到脑后。对于沈夜那日反常的举动,他不是不曾感受到那自然而然动作之后包含的心意,只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突来的感情。
也许并不突然,早在流月城中朝夕相对,志同道合地一同为烈山部谋划,乃至决心献出生命的同时,彼此早已将自己的心剖开,一览无余地摆在对方面前。
在那时候,感情就一日日沉淀,沉淀,直到积少成多,喷薄而出的那一日。
烈山部都说破军祭司除了偃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意,有点迷迷糊糊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这不是真的。他所热爱的,譬如偃术,譬如烈山部,譬如……沈夜,他都是有极端敏锐的心思来小心翼翼地研习着他们,呵护着他们的。沈夜那一点心思,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当从沈夜那个动作读出隐含的深层意思,谢衣先是惊诧,然后是不知所措,最后才是心底深处那一点点些微的甜蜜。
趁着沈夜离开,回去处理事物的时候,他也需要想一想,理一理他的思绪。他真的是喜欢沈夜,想要和沈夜在一起,而不是一时冲动。还有小曦,华月……这样做是不是会让他们伤心?烈山部会不会受到影响?
谢衣想要慢慢地梳理清楚自己的心意,慢慢地理出条理,然后再告诉沈夜。
他不是个瞻前顾后,犹豫不前的人,既然对沈夜怀有这样的心意,那直接告诉就好。或许沈夜会发怒,会训斥他,他也一力承担,然后将这段感情深埋心底,绝不越过雷池一步,成为他最骄傲的弟子,烈山部出色的破军祭司。
谢衣慢慢走着,山道两旁的花木拂动衣襟,浓密的枝叶间流莺婉转。雾岚渐渐聚集起来,变得浓密,不一会儿就积雾成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灵力自然而然地散布在外,隔绝风雨的侵袭,但地面却变得泥泞。谢衣不想在这荒山野岭中耽误太多时间,他要到江陵城去。
在他的记忆中,江陵城似乎有一个海市的固定入口,就在城中的一颗榆树下。进入海市需要海市之主的手令,否则就无法随意进入海市,只能从那个固定的入口进入。
那块手令被称为公西大人令,似乎是那位海市主人的姓氏。
在那个时空中,他是声誉极高的大偃师,也许会有那块令牌,而现在他手中空空,只能去江陵那里碰碰运气。
谢衣想要出海,为烈山部探探路。中原不久之后将会陷入动荡,烈山部极不适合定居中原,倒不如像蓬莱国一样定居在一个物产丰饶的大岛上。
但是谢衣并不希望烈山部重蹈蓬莱国或者龙兵屿的覆辙,他要先去一趟西海和北海,将那里宜居的地方勘探的干干净净,无论是地面,还是水下。
此去也并非完全是无私地为了烈山部,他也想暂时出去散散心。一边在海中漫游,收集灵物,一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但是现在,他要到海市去,搜集一些出行用的材料。造船的大多是些防水、重量适合的木材,南疆林木如海,自然是不缺的。但是能为偃甲传递灵力,维护灵力稳定的材料,谢衣手里能用上的东西却是不多。
只有到海市去碰碰运气,他手上还有些珍贵材料,当能换到一块令牌。海市里面种类繁多,不论是仙道法宝,还是邪魔所用的凶魂厉魄,都有出现,只是海市里面的东西真假相杂,没有一定眼力,怕是会吃亏。
谢衣加快了脚步,急急而行,在山壁两旁凸起的石壁纵跃而过。
一道山溪阻住了他的脚步。
溪里有鱼,银鳞在水波中闪耀,一派悠游自在。两岸长着许多桃树,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候,仍然绚烂地盛放着,许多花瓣落到溪里,随水流去。
斜风细雨,桃花流水。
谢衣看了一眼这样的美景,正准备登萍渡涧而过,忽然从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年轻人,外面正下着雨,不上来躲躲?”
谢衣循声望去,只见溪对面有一条小路,绕着山盘旋而上,直通到山上一座小亭。小亭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作渔翁打扮,手上拿着一根竹钓竿,鱼篓、蓑衣和斗笠都放在脚边,氤氲开一地水渍。
一壶茶搁在亭子中间的石桌上,陶瓷壶嘴里正冒着袅袅白烟,显然是热的。
他原本以为这荒山野岭是不会有人出现的,没想到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渔翁,谢衣一时有些吃惊。放出灵力去探查,又没有感到恶意的灵力。
渔翁见他迟疑,再温声唤了一声。
谢衣心念一动,便越过山溪,往山路上行去。
进入亭中,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渔翁悠闲自得的品着茶,见他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笑道:
“年轻人,不错,不错。”谢衣进来时,一身干爽,白衣如雪,半点雨花也没沾到,不是有法术在身,就是俗世武艺练到了极致,故而老翁开口夸奖。
“老伯眼力也很好。”谢衣笑道。
“人老喽,人老喽,不中用了。”渔翁眯着眼睛,半真半假地说着,伸手将陶瓷壶里的水倒出来。清亮的茶汤落到杯里,一股草木的清香弥漫开来。
渔翁自己拿了一杯,又把另一只杯子推到谢衣手边。谢衣低头一看,杯中茶汤金黄澄澈,香气清郁,明显是平常山野渔夫喝不起的好茶,这个老渔夫亦是不凡啊。
既然没有恶意,谢衣也就放下心来,安心品尝这一杯清茶。
“年轻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要从何而去啊?”渔翁悠然问道。
“在下偃师谢衣,从南疆而来,往江陵而去。”谢衣微微躬身,幽香渔翁问道,“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鄙人姓陶,山野之人,何来名姓?”姓陶?谢衣忽然想起,他将来会有一件名叫桃源仙居图的法宝,里面囊括一方小小天地,四时运转如同凡间,屋舍田亩俱全,如同一处远离尘世的桃源。
他将阿阮用岩心玉诀锁在了桃源仙居图水中的亭子中,还怕绑得不够结实,又在上面加了六子连环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怎么防备,乐无异也还是机缘巧合地打开了机关锁。那位同时身具鲛人妖气和人皇帝气的夏公子,又和阿阮有了因果,从此开启一段奇缘。
而他制作的偃甲人,也被命运推动着,来到他昔日折戟沉沙的捐毒沙漠,将他当年的遭际再一次重演。
桃源仙居图……
他记起来了,他得到桃源仙居图,是在海市。卖给他这幅画的妖怪告诉他,这个法宝内中四时节序皆如凡间,法则极其稳定,当是一卷上品法宝。可惜世人都盲目追求攻击杀伐的宝物,反倒忽略了它的价值。
关于它的来历,曾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在山中避雨时遇见一个老翁,两人相谈甚欢,后来临走时老人送给他一卷画,就是现在这幅桃源仙居图。
而那位送画的老翁,据说就是姓陶。
谢衣不由露出一丝有趣的微笑,同样是在山中避雨,同样是遇见老翁,没想到那个故事忽然拉近,他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除此之外,再无他想。桃源仙居图本是这位老翁的收藏,并不是后世谢衣的东西,今日有缘能见上这个老翁一面,也是十分幸运,哪里会再做他想。
再渴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就失于贪婪了。
谢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陶翁闲聊着。陶翁也不愧他苍老的面容,见多识广,天南地北的事情信手拈来,桩桩件件描述得栩栩如生,好似真的在眼前发生过一般。而谢衣自上古部族所学的知识,在凡间早就失传,也叫陶翁大大开了眼界。
一壶茶水不知不觉见了底,叶底滴着新露,空山新雨之后,空气格外清新。
谢衣长身而起,向陶翁告辞。
“诶,耽误了你的事情,我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呢。”陶翁摸着胡子,一样手将一卷画轴抛到谢衣怀里。
谢衣伸手将画卷接住,面色温煦地回答:”陶丈人见多识广,在下也深感佩服。这幅画卷乃是一卷上品法宝,老丈这样轻松地就给了我,真的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就是这幅画,这幅画就是我。这是从前陶令为桃花源记所画的一幅图,天长日久,自然生成一卷法宝。法宝生出灵智,那就是我。我本来无名无姓,就取了陶令的姓氏,叫陶。”
“可惜我终究只是个法宝,要被人操控。我苦苦寻找摆脱之法,终于钻研出了一门脱去本壳,转世为人的法术。”
“我即将转世,又担心这卷法宝落入歹人手中,被用来为非作歹,替我染上因果。所以四处游历,以期寻找一个品行良好的有缘人,来替我保管。在我转世归来之前,这卷法宝就归你使用,你要怎样处置都行。”
“陶翁……”你怎么就凭一面之缘确定了我?还不等谢衣说完,陶翁便迫不及待地架起遁光,化作一道五色斑斓的光虹远去。看起来他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转世投胎。
谢衣握着手上卷轴,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好事,至少不必带着各种各样庞大的偃甲,堆积成山的材料在神州大地上四处巡游。
甚至连阿夜和小曦下界求医,把这个画卷送给他们,也能免去小曦路途上许多折磨。想到隐晦恋慕的人,谢衣心中一暖,随即加快了脚步,前往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