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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第九条人鱼
老旧的泥制茶杯摆放在一色慧的面前,里面装着的茶水晃晃悠悠的,像是个控制不住摇晃着自己身体的老人。两三片茶叶浮在水面上,逐渐舒展开自己柔软的身躯,恍若急着在一色慧面前展现自己魅力的小姑娘。飘起的水雾在眼前弥散开来,与此同时,淡淡的茶香飘进鼻子里,成功地放松了一色慧绷紧的神经。
对着坐在对面的老人道了谢,拿起茶杯,一色慧轻呷一口,令人魂牵梦绕的苦涩在口腔内部散开,不消一会儿便有转化为了回味无穷的清甜。随着温润的茶水流入喉咙,多日来的疲倦和不安似乎从每一个毛孔中乖乖钻出来,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色慧童年中最温暖的记忆之一:小时候的他不爱喝茶,却总是在老人们悠哉喝茶的时候忍不住凑上去偷嘴,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先苦后甜的独特味道,再后来就是慢慢上瘾。如今,远离了乡村生活的一色慧很少再喝茶。
舌头突然接触到了许久未尝的味道,身体里的细胞也在这样的催化剂下开始苏醒,残留在脑海中模糊不清的片段也被大脑自行填补着,逐渐变得明晰起来。抬起满是怀念的眼看,松井婆婆也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似乎也是对一色慧的回来而感到高兴。
一色慧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就是在海边度过的——他的父母因为工作问题,把他暂时托付给住在海边以打鱼为生的爷爷奶奶,而松井婆婆就是那个时间在海边认识的。平心而论,松井婆婆是个温和有礼的人,也非常喜欢小孩子,当初他没少在松井婆婆那边受到照顾。
后来父母把他接回去了,但是他还是会在暑假或者别的假日的时候回到海边来玩。不过自从进了远月之后,一色慧的时间也就开始少了,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少的去海边的次数,再最后就是彻底忘记了去海边这回事情。
然而一色慧倒是一直都记得有这样一位松井婆婆。
或许比起爷爷奶奶,一色慧还是对松井婆婆更加亲近依赖。
近二十年未见,松井婆婆似乎和一色慧印象中的那个婆婆没什么区别,除去随着岁月愈加苍白的发和佝偻的背,松井婆婆依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温柔和蔼,一样的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难得遇上自己曾经熟悉的人,一色慧嘴上不说,内心却也是高兴的。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松井婆婆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自然是不熟悉外界的。一色慧为了避免尴尬,专挑二人都能有话可说的话题。而老一辈的人,通常都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忆。
这不,松井婆婆就用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她的回忆:“哎呀,我记得当初的小慧还只有我的腰那么高呢,没想到就是一眨眼的时候,小慧就长得比我高了许多了,岁月不饶人哦。”边说,松井婆婆还颤着手臂比划了一下,干枯的身躯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掉。
一色慧笑着:“松井婆婆好像没怎么变呢,身子骨还是和以前一样硬朗。”
“现在不行咯,”松井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的沟壑堆满了故事,“现在哪比得上以前啊,我到现在除了脑子还清明之外,连端个水走个路都要花半天的时间。”
时间会夺走你身上的一切:青春、健康、活力、思想,以及最为重要的生命。
随着时光一天天的流逝,人类既是在长大,也是在逐渐地衰老。挺直的背变得愈来愈弯,丰腴的体态变得干枯,白皙的脸庞变得墨黑,头发仿佛被雪染了一样,愈来愈白。同时,老化的不仅是身体,还有那颗心脏——在经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后,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在早已看淡一切的他们的眼中,这世界不过一拂即去的蜘蛛网。
——毕竟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以永恒的,从衣服到房子,从桌椅到金属,从爱情到生命。时间赐予你东西与使命的同时,必然是拿走了你身上别的东西作为交换。越是珍贵的东西,保质的期限就越是短暂,如爱情,如生命。
惨烈的时间战场上,没有人可以和时间赛跑,时间永远是人生的赢家。
一色慧觉得这个话题显得太过沉重和悲伤了,又记起来自己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于是问:“松井婆婆,你在海边住了这么久了,有听见过什么关于人鱼的传说吗?”
“人鱼?”松井婆婆一愣,没料到一色慧居然会说起这个,随即眉头一皱思考起来,“这个啊……说实话,我并不是太清楚。但是听别人说,有见过人鱼的人聊起过——人鱼长得很美,声音空灵,经常用自己的歌声吸引过路的人趁机吃掉他们。”
吃掉……
捕捉到这个敏感词汇的一色慧瞳孔收缩了一下,但是很快眨眨眼睛迫使自己放松下来,继续听松井婆婆的讲述。
“传言说,在船航行到半夜的时候,船上的人就可以听见人鱼的歌声。当他们陶醉于这样的歌声之后,就再也无法醒过来,船也就这样消失在了海上。”
松井婆婆口中的人鱼,和童话书上的那条人鱼公主简直天差地别,但是却很符合赛琳娜那种阴沉神秘令人恐惧的形象。似乎离自己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一色慧乘胜追击:“也就是说,其实人鱼并不是像神话中那么美好,对吗?”
松井婆婆点头:“在我的理解中,确实是这样没错。据说很多莫名其妙的海难,都是人鱼一族搞的鬼。而且海边的传言,大多也是关于恶魔、怪物形象的人鱼。”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把人鱼当成神圣动物的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那种亲眼看着自己的梦破碎的感觉,几乎将他的心脏绞碎。
一色慧沉默了下来,松井婆婆却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回忆,感叹道:“唉,如果小一也在就好了,如果这个时候她还活着的话,也和小慧差不多大了吧?”
“小一?”一色慧猛地抬起头,这个名字太耳熟,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
“果然,小慧怕是已经忘记小一了吧,”松井婆婆叹了口气,“毕竟也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死的时候,小慧还在上国一吧?”
十多年前的记忆显然太过久远,就算那个时候已经长大,但是一色慧试图提取自己记忆的时候仍然觉得万分困难。脑中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模糊的影子似乎在大脑里晃悠,但是就像是笼着一层薄雾,无论怎么挥散也依旧看不清、摸不透。
“不应该啊小慧,小时候你们玩得可好了。”
一色慧皱起眉头,脑中的库存中再怎么努力也只有搜索到一个模糊的剪影。再继续挖掘下去,耳边也只有含糊不清的话:“阿慧,阿慧!”
阿慧?
当初的小一,是叫他“阿慧”的吗?为什么和赛琳娜口中吐出的称呼一模一样?
一道精光在脑中很快闪过,一隐而逝。直觉告诉他,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旁人不知道的联系。一色慧很快就抓住了这个突破口,急切地问道:“松井婆婆,可以拜托您说得再详细一点么?”
松井婆婆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着急的一色慧,怔了一下才艰难地开始回忆起来:“小一啊,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小姑娘,非常讨人喜欢,和小时候的小慧是很好的朋友。对了,她似乎是谁家的孙女来着……”
似乎是有这样的一个出现在一色慧记忆里的人,她的身影被保存大脑的最深处,尽管不能完全想起来,但是音容笑貌却让人怀念无比,仿佛这一段一起玩耍的记忆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一样。随着松井婆婆娓娓的讲述,小一的形象逐渐在眼前成了型。
黑色长发,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嘴角还会有漂亮的梨涡。
无疑,这是一朵娇艳美丽的花朵。
可这朵花朵凋谢在了她最美好的年华里——松井婆婆口中的小一,在一色慧念国一放暑假一起过来玩的时候,遇到了海啸,从此长眠于海底。
旁人的叙述必定是比不上自己体验过的那般惊心动魄,即使她讲的时候语气中残留着多少分量的可惜,但是神色依然是淡淡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的悲伤和难过,也早已被时间磨平填补了。
一色慧记得那一场海啸。
那场海啸来临的时候,一色慧正和一干小伙伴在海边玩耍。而见风雨欲来的一色慧心中有些不安,立刻通知自己的朋友们远离海边,只有小一和另外一个记不起名字的女孩依然我行我素地在海边玩耍。结果,海啸来袭,小一没躲开,活下来的女孩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眼中是刚刚经历过灾难的恐惧。
这是一色慧心中的一道疤痕:明明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事会发生,却依然没有把小一救下来。
但是在事后,一色慧也只能用“可是我救了剩下来的其他人”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小一的存在随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在脑海中淡去,但是这一件事却深深地烙印在了脑中。记忆的一次次提取使得悲伤变了质,没有救下自己好朋友的悔恨逐渐变成了自己第六感很准的庆幸想法,如今仔细地回忆起来,一色慧却想唾弃这样抛弃了悲伤情绪的自己。
松井婆婆讲完这些经过,站起身来絮絮叨叨地翻出一本旧相册,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对一色慧说:“看,这就是小一。”
一色慧接过来一看,目光触及到照片上的人的时候,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黑色柔顺的长发及腰,蓝色的眸子里装着笑意盈盈的开心,稚嫩的脸庞隐约可以看出将来长大的美艳动人,小一对着镜头,笑得乖顺而优雅,像是一个小小的公主。
一色慧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中成型。思及此,一色慧捏着相片猛地站起来,连道别都来不及匆匆拉开门就跑了出去——身上的血液忽然沸腾起来,寒风却把头脑吹得无比清醒。海风像是尖锐的冰刀,划开一色慧的大脑,将他的记忆血淋淋地摆在他的面前。
怎么会……
用尽力气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色慧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胀,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自己心中的情绪给逼出来的。
怎么会?!
海鸥停止飞行,站在礁石上凝视着一色慧,深沉的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他。海面如他的内心一般波涛汹涌,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掌力拍得岩石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心中有那么一角,裂开了一道缝隙,并且越裂越大,越裂越长。
那一道深深的沟壑吞噬了一色慧所有的思绪,仅存的一丝庆幸在此刻尽数崩塌。
那张照片上的小一……不。现在,住在他家里的、来自深海的人鱼、美丽优雅却以人类为食的赛琳娜,分明就是小一长大之后的模样!
仿佛有什么攥紧了一色慧的心脏,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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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色慧去海边寻找补救办法的同时,赛琳娜来到了临海的菜场。
一踏入这个空间,海鲜的味道即刻扑面而来。咸湿的味道,夹杂着或甜或咸的腥味,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抢夺着自己该有的位置。赛琳娜勾了勾唇,闭上眼睛深深地陶醉着,吸了一口气。
听觉、嗅觉一下子变得异常敏锐。
塞丽娜可以清晰地听见鱼虾在箱子里跳动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见鱼贩子们吆喝的声音,可以听见买菜的女人砍价的声音。被水沾湿的地面滑得不得了,所有的人走在地上都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神色或匆忙或傲慢的人流中间,赛琳娜安静地站在原地,呼吸着这个空间内的空气。
分明是污浊的——
死亡的鱼虾身上散发着已经死去的腐朽的气息,被冰块冰住了的鱼虾散发着浅淡的绝望的味道,人类身上被欲望染上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一切的一切,在赛琳娜看来,像是被谁刻意放大了一样,腥臭、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随之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有些事情,哪怕知道是错的,却还是任着性子一错再错。
赛琳娜听见同类们的尖叫,听见它们绝望的声音,听见它们嘶吼到沙哑的声音。但即使那声音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塞丽娜也始终无动于衷,挂着迷人甜美的微笑从每一个摊位上走过,不加停留。
她来这里是为了做一道世界顶级的料理,而一道好的料理,取材相当有讲究。
走遍菜场,赛琳娜最后还是失望地摇头,喃喃自语:“不行的,如果没有自愿对美食献身的觉悟而怀着恐惧之心变成食材的话,最后做出来的料理还是无法触动人心的,我不要这样的料理……”
像个疯子一样自顾自地说着的赛琳娜,忽然被一阵难以抗拒的香气吸引了。
赛琳娜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不知为何破了一个小口,鲜血正争先恐后地从出口往外涌。艳红的血慢慢在雪白的皮肤上扩张自己的领域,像是雪原上开出的艳丽的花朵,美得让人忍不住想采摘。她缓缓地抬起头放入自己的口中。
然后,赛琳娜深沉的眸子,忽然之间,像是被什么点亮一样,发出了醉人的神采。
我找到……这世上,最棒的食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