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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不难醒酒难。先是头疼,再是浑身上下的难受,脚脖子有一块磕得死疼,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比起这些,最恐怖的还是面对现实。
比如自己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间宾馆里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因为酒量不太行,所以向来不多喝,最多一次在大学散伙饭上,那还是最后一桌上唯一清醒得能走去买单的。
跳起来下意识地检查一下,钱包、手机、证件都还在,舒了口气至少没给人卖了,后来又想哪有卖了还能这么好心给你弄间宾馆住的,想想也许麻烦昨天萍水相逢的兴欣公会里的人了,又没有联系方式,他想得能上线时上去招呼一声,但绝色的卡没带在身上。
对了,那个,也得还公会了。
这么想着怔怔的,坐在床上有些下不来,又倒回去。看一会儿天花板,觉得胃里难受,说不清是酒整的还是饿的,好像那些个东西都搅合在一起,消化不了又吐不出来,只在里头来去地折腾,酸拧着疼。蓝河摸了手机想看时间,突然瞥见叶修的信息。
天上要下红雨了他竟然会给人发信息?!
点开后聊天记录里一票都是自己的自问自答,就跟对方是空号似的;而最新的下面终于有了唯一的回复,蓝色的小文字泡艰难地浮起来,头顶上顶着自个儿那些看起来矫情的问话,好像被压在山底下的孙悟空。
[好好睡一觉,呆宾馆里别乱跑,我去接你]
我艹?!什么情况?
蓝河第一个反应是我喝醉了不是跟他打电话了吧我说了什么?一拉记录还真有,半小时的通话记录,还是视频的!
唬得他胃都忘了难受了,拨回去打不通,关机。
别不会是直接从虚空飞来了吧?
赶紧上网查了下X市到S市的机票,估摸着他那么说了是飞来了,又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把他薅了过来,就臊得慌。慌里慌张地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啥也没做成,就觉得好笑,——还有什么糗的没被他看过呢,两个人一起住那么久了,都快住的把日子淡出水来,没事还想着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和这个人谈恋爱;结果现在被逼的反而找到点恋爱的感觉。他坐在床沿把昨天能想起来的事儿想了一整圈,突然不觉得苦逼了舌尖还有点儿甜,但又隐隐觉得哪儿不对。
我靠。
蓝河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在S市。他知道吧?他肯定知道,不然不问地址就说来接我。我为什么会在S市?总不能因为我其实是埋藏在蓝雨多年的轮回粉丝吧?!
他毫不怀疑叶修能直接猜到他为什么来S市。这家伙精得很,说好听点叫智商高,战术大师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赶紧打电话给陈果,一问说今早看见门里给塞了个纸条,也不知道是昨晚几点就走了的。跟苏沐橙倒是打了声招呼,说赶夜里的飞机,急匆匆就走了,行李都没带。又问,还没到你那儿么?
蓝河觉得头脑里轰地一下,半夜走的话怎么能还没到,这都过了中午了;他隐约想起什么,抓起手机就向外冲,一边摁号码。
他猜叶修也许是回了家。
叶家很久没这么人齐全过,应该说,自从叶修离家出走后,就没这么齐全过了。
现在再看,物是人非都谈不上,毕竟房子都换了,但几个人微妙的选位,让叶修觉得,自己常被人称作心脏的属性一定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叶宏坐在桌前,泰山崩于顶岿然不动地看报纸,当他是空气,叶秋站在离他三四个身位格的位置,有些焦虑地用眼神像自己示意;而王予忻慢悠悠地,在二楼的房间里不知拾掇什么,这时候走出来,倚着楼梯下了几阶,又不动了,朝旁边的佣人叮嘱几句,又返回去,推门前定了定,像才发现似的弯弯眼角。
“小修回来了,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她说得相当轻松,好像这一个儿子也和另一个一样,成天忙于应酬商务,难得回家一趟凑齐人,就吃顿简便的家常聚餐,当初的争吵和离家出走都没发生过。
“正好我下周还要去加拿大,小秋也要出差对吧,你爸要去北京开会,难得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叶修也不戳破,他这次倒也没打算说两句就走,王予忻的态度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不代表她既往不咎,而是意味着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攻坚战,而她有着必胜的把握。
“在S市留几天啊?”
“今天就走。”
“不是吧,至少今晚在家睡,”王予忻已经转头吩咐管家收拾房间,“和你弟好好聊聊。”
叶修就杵在那儿,瞎转转,也不坐,信口胡诌:“跟战队来的,一会就要回去了。”
王予忻微微笑了。
“骗人本领怎么还这么差。你昨天不在X市吗?比赛我看了转播。恭喜。”
“你秘书看了转播,这八小时以外工作你给不给加薪啊,”叶修立刻顶回去,他显然不信王予忻会自己看转播。说着往叶宏对面大喇喇地一坐,“开饭吧,我知道饭桌上好谈生意。”
叶秋看不下去了,拽了他一把。
“哥,吃饭等会儿,你先来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两人进了叶秋的房间,带上门第一句话,是叶秋闷声地道歉。
“对不起。”
叶修隐约也有猜到。你对蓝河说什么了都。
我承认,当时有点冲动了。因为和明然的事……我有点嫉妒你们。我……
叶修点了支烟,你女友是吧。他没再插嘴直到叶秋把前因后果说完,才把没抽几口的烟屁股摁灭。
我算是明白了,没当个冤死鬼。我说蓝河怎么那么反常,还说要跟我分手。
叶秋瞪大了眼,想了想,又微微阖倒低下头去,抱歉。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听。……我就是,真的很自私地考虑了一下。也有为你的,为家的部分。不能说没有。
叶修也没反驳,顿了一会儿说,
要我说,你这事儿办的不对。你不能把你自己的人生寄托在我身上。虽然我俩长得一样又是兄弟,但你老婆又不是我的,我男人也不是你的。你俩办不到的事不该指望我,这话也不该由你说,是不是。
是不对,叶秋苦笑,可我也没办法,病急乱投医。
那也要找医生,我俩一个玩散人的一个玩剑客的,你让我们给刷血这不那啥么,找我还能给你刷点零星的,你说你找一剑客能干嘛。真特么病急乱投医,他还真给跟着治,你俩这是要闹死我。
嘲讽了一番又问,那你妹子现在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爹妈那样你都搞不定我能搞定,娶进门来还不是成天不快活又穿小鞋,我这几天想开了,她也是聪明人,拒绝我想必也有这样一层自我保护的考虑。各放一步也未必不是坏事,我的确不应该用私心把和你们的事搅在一起,也没想到小许这么——
他的事我来解决,叶修打断他说,你现在想好你妹子就是了。女孩子什么心思,什么顾虑,难猜;啧啧,哥经验少没啥可借鉴的啊,不过你瞧瞧我选的HARD模式,给你个妹子不过是普通模式你还搞不定么,要真定了要在一起,再考虑想要孩子的事。病总能治,我国外也有些朋友可以介绍。好好养养身子,不急这两年,行的。实在没招了,领养也行吧,哥也有认识的孤儿院,孤儿正需要你这样的土豪去关怀嘛。
你怎么连孤儿院都认识了,战队搞关怀活动啊?还是你和小许也想……?
叶修笑笑,没正面回答,就说,看他意思吧。要他想的话。
叶秋瞪眼。你都想到这一步了,别跟我说还没跟他说过啊。
急什么呢。
还不急,他不是要和你分手吗?
叶修一脸嫌弃。
真要分手,你说我们去领个孩子就不分啦?
再说了,这事就你惹出来的你好意思说啊,你哥我要是注孤生,我跟你说你也别想还有妹子,要死一起死。
叶秋给他焖得头直炸。当年你翘家的时候,怎么不是要死一起死。
叶修看着他。
还记仇啊。得,是欠你的,会还你。
还挺贴心揉了揉和自个一样高的弟弟的头。
叶秋给他闹得直膈应。
好吧是我的错,你好好家里吃顿饭成么,一上来跟妈就杠什么,她一直都那样讲话你还不习惯么。
没你习惯,我都忘了。叶修说,这趟不是为你这事,我来是因为她干涉把蓝河的工作闹没了。
这下叶秋都惊诧了,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不过结合自家母上一贯的风格,不由得苦笑。
估计是小许没顺着她意思来。这是个警告。
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把小许搞到你战队去就是了,反正做网游的在哪不是做呢,和你还方便点,就是媒体得堵死了。再过几年,你风头下去了社会也更开放了,那时候平一点儿公开,影响也不大。
叶修不甘地晃着烟,哥的风头哪那么容易下去,再说了,我之前威逼利诱都没能让他换工作,换成我妈难道魅力比我大些。他挺在乎这份工的,本来也没他什么事儿,又不是要嫁进门来,摆什么婆婆架子呢,敢情还要媳妇三从四德是不。我就是跟她说这事不关小许的事,别跟着闹腾,能让人恢复工作就恢复工作吧,这对他真挺重要的。对我有什么意见冲我来。
叶秋知道,叶修难得这是有点要低头的意思。他看来松松散散的,其实在乎的东西藏得深,一般人看不出来,但至少他能看出来。
他们意见是你要回来结婚。对象都给你看好了,你结吗?
那不能。叶修说,我要是和他没成,到现在说不定也就答应了。但都成了这么久了,要我和他分,人性呢。
不分,只要你结婚呢?
那还是人吗。
知道你会这么说。叶秋叹了口气,但那你拿什么换呢。
这死结一直延续到饭厅上,果然还是无解。王予忻是生意人,没有明确利益不让步,更何况饭桌上是她擅长的天下,叶宏不怎么做声,就在他们快吵起来的时候冷声说了句:吃饭就好好吃饭。
这时候叶秋的电话响起来,他看到来电人姓名,神情古怪,把电话伸到叶修跟前。
……小许打来的,是不是找你?
叶修一拍口袋,下飞机又忘了开机。他拿过来摁了接通,学着叶秋的模样说了声你好。
那边熟悉又想念的声音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了,奇怪,明明不过一天没有见,昨儿清晨天还黑着的时候说的早安,结果现在就开始想了,轰轰烈烈的。大概是因为平常自个在蓝河跟前搞得就跟生活不能自理似的,懒成了惯性,也习惯了他什么事都处理好好的,习惯了被照顾被埋怨,结果现在看到他露出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要人照顾的一面,还挺开心。
爱一个人,怎么感觉有点儿贱。
是叶秋吗抱歉打扰了叶修在你那边吗我有事找他,我猜他是不是回家去了……
叶修笑着听,没觉着一桌人都看他,大概觉得那模样挺稀罕的,叶宏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诧异。
哦,他不在啊,怎么了?找他有事?
那边顿了一下,……唉?……哦,那没事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叶修看着挂断的手机有点儿怏怏的,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了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结果还没扒两口饭门铃响了,佣人说外面有位姓许的客人,说要找叶修少爷。
叶修愣了叶秋也愣了,问不是找我啊?叶修白了一眼,怎么着听起来就跟争宠似的,还有什么少爷啊这是封建时代吗,我都三十一了还少爷,臊得慌。
叶秋无语,那你要人怎么称呼,爸是老叶我们是小叶是吧,那还得分我俩呢。但说出口却换了一句,你看你得常回来,不然佣人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是不是。
王予忻微微笑了,小许人挺聪明的啊,没给你唬过去。不过我们家里人吃饭呢,这个点谁家也不方便见客吧,有点不识礼数啊,等一等再来吧。
叶修说,这跟聪明没关系,他太熟我了,我也没想到。你连人都见了一副当媳妇带的样子,工作你都干预了,自家人吃个饭就别计较了吧。
王予忻也不给什么难看脸色,把碗筷放了说,差不多也吃完了,老李来收一下,别见了客人还乱糟糟的不像样子。其实小许人不错的,是个姑娘家多好呢。
叶修笑了笑,叶秋那不是个姑娘家么,叫什么,明然?多好啊。你们就应了吧,难为人干什么,身体不好,治呗,国内不行去国外,又不差这点。单看肚子娶老婆,那不如找代孕还方便点。
叶宏拍了桌子。叶修你闭嘴,你知道什么就指手画脚的?叶秋的事轮不到你插嘴,头十年没回家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蓝河头一遭进叶家的门,其实不管不顾把积攒的脸皮全糊上这才跑来了,心理建设压根没做好,劈头就看到这样的情景,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房子是大,加上佣人人也不少了,可里头冷得很,一个客厅塞满了暗涌冷战的气息,完全没有隔了十多年才合家团聚该有的样子。王予忻见了他客客气气的,可是不叫蓝河了,开口是小许来了啊,欢迎,正好大家都在,话摊开了说也好。
叶修也没看他,对叶宏说我是没什么说话的分,叶秋的事,他自己决定就好。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同样,我这边也决定好了,你们要实在看不过,能和前十几年一样当没我这个儿子吗。
蓝河紧几步上前猛扯了他一下,你说什么呢叶修!
叶修反手把他抓住了,摁着手心开口,说完了,走吧。
叶宏看了他们一眼,说,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叫你好好学习,你说你要玩游戏。三十岁的时候我们让你成家立业,你说你喜欢男人。我们不同意,不同意你就再逃。其实说透了你就是不敢承担责任。十几年前你逃跑,那是你还小,不敢也就算了。你自己也说,你都三十多了,还逃,你试试能跑多远,跑去哪里。
他没有逃避过,
蓝河忍不住了,他扯了一把叶修,自个听到自个声音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伯父,他说他要做职业选手他做到了,还做了最好的。他说要拿冠军他做到了,他说他要重头再来他做到了,他说他要打一辈子荣耀,他也正在做,我相信他能做到。我认为,一个人能把一件事做成这样,不管这件事是什么,它都已经成为了事业。
感情上,……是我先追求他的。即使一开始没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逃避和敷衍过我。能够有现在的生活我真的很感谢他。伯父,伯母,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也知道这种感情并不是谁都能够接受,——不接受也不要紧。但是这和他的为人并没有关系,即使是普通朋友也会为他骄傲的,我……我也很为他骄傲。
所以,你们对我有看法,我都能理解。但叶修是你们的儿子这点不会改变,……我不太会说这种事,但是,我相信他也会承担起责任的,责任不应该是强加的,或者一厢情愿的,而应该是相互的。对吗?
叶修本来被撩得有点脾气上来,蓝河又来了他怕一说起来自家爹妈让他受委屈,就想撂下话拽着人赶紧走;可蓝河反而拽住了他,跟个钉子似的钉在地上,看着叶宏讲完了所有的话,说到后来有些磕巴,但视线偏都没偏一下。叶宏当领导出身,眼神利得很,一般人根本不敢跟他说话对上,叶修打小和他说话就习惯性地眼神左右飘忽,但蓝河却一板一眼的,说话声音却并不高,平静得像一片巨大的湖。
原本内心里好像烧着一把火,干燎得从肺腔到喉咙都火辣辣的疼,但听他说着,看着他后脑和侧脸,手心微微出汗的冷混着热的体温,好像喝了一杯甘冽的水,浇得那些气焰全都偃旗息鼓,变成一片淡而甜的安宁滋味。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他想,他看着恋人努力为他说话的嘴唇笑起来,攥紧了交握的手心。
爸。
再开口时,自己的话音已经变回平常的模样。
我十五岁的时候是说要打游戏,要当职业选手,要把游戏当饭吃。
三十岁的时候我做到了。战队里也有股份,虽然比不上叶秋,但也算自己一手挣出来的实打实的事业吧。靠它吃饭还是没问题的,至少不是坐吃山空的二世祖。
二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花了两年时间才确认了关系,交往一年多求婚了,现在住在一起也两年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所以要说成家的话我也成了,和博远。
没提前告诉你们一声是我怂,我认,但也是怕你们心脏受不了。不过本来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们,我还是想我们来亲口说的。这是个意外,现在补上成么。
家里的事不是我不负责任,是我的确不是这块料,初中文化毕业证都没领,打了十几年游戏,MBA啥的我现在也读不懂,不玩游戏我做什么呢。比起来叶秋更适合,他也做熟手了。人家都怕家里子女多抢财产分配不均,怎么到我家兄友弟恭的。我放弃继承权,家里的都是叶秋应得的。别的你们有什么要我做的、我能做的,只要你们不嫌我带着博远一起,怎么着我都尽力。
哥——
叶秋想说什么,才起了个煽情的头叶修就打断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叶秋忍不住骂了句我靠,有点儿感动都憋回去了。
妈。
他又转向王予忻,平常惫懒的模样难得收起来,背脊崩得直,蓝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男友有这么帅气;鼻梁到嘴唇抿成一道收敛的曲线,交握的手捏得紧,他也在紧张。
我知道我一直没给你什么费心的机会,也没怎么听过父母的意见。你们肯定特别想给我安排婚事,不过我真的就认这个人了,这里就给你们这个交代。博远私人的事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干预了,我俩在一起让你们闹心,单独出来还是独立的个体。你要看不惯我,我一个月来给你揍一次怎么样。
王予忻给他逗笑了。出息呢。
她还一副真的看这事看得很淡的样子。
那我能怎么办,钱你们不稀罕,家世也不能跟叶秋的女友比,孩子也没法生。
我还是那句话,王予忻说,之前和你们都说过了。但你有责任担起来家里的事,结婚归结婚,你们在一起我不反对——
叶修抓着她话头不放。
你不反对就行了,责任这种事,别的不说,这辈子只能对一个人负责,负过了就没得负了,不是咱不给别人机会,是机会已经没有了。至于结婚嘛,我看叶秋抓紧把日子定了吧。嗯,对了,我没有发言权,这就是个建议啊。
他拍了蓝河的背一下,你还有没有要说的了。
蓝河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叶修把他一辈子想说的都说完了,这时候被猛然提到根本没得准备,一抬头脸就红到脖子根。
心跳的好快。
有的时候根本不必海誓山盟说些什么甜言蜜语,老实说他们也没有特别刻意地说过;最简单的话反倒有最深重的杀伤力,最普通的,最坦然的情愫,在最平凡的辞藻间,浓郁而单纯地弥散开来。
刚才还能和叶宏侃侃而谈都不带转火的人这时候突然就哑弹了,一句话说不完全,烧得像个炭火炉,冬天捂着一点儿也不冷。
本来是怕叶修和家里闹僵,结果是真没料到就这么直接摊牌变了见家长,同意那是肯定不敢想的,照王予忻那格调,要真这时候笑着说好啊,那绝对有坑等你跳,还反倒是现在这样,皱着眉头又有些无奈地瞪着叶修,嘴角还有点儿要笑笑不出的苦钩子,看起来比较像个母亲的模样。
被叶修赶鸭子上架一拍,蓝河觉得自己忒有责任说点什么,可惜话到嘴边哪句都不太对,我,你,他,其实,那个……完整的句子吐不出来,卡嗓子口了,面红耳赤的;偏偏肚子特没风情地咕噜噜叫起来,安静的客厅里瞬间听得好明显,连叶修都偏脑袋忍着笑看他。
这能怪我吗好像昨晚吃了点啥但醉酒厉害给吐了,又记不得。然后就一直到中午,赶路啥都没吃。蓝河神色尴尬,脑门顶上已经开始冒烟。
叶宏从蓝河进门到现在头一次放下报纸,看了他一眼。
小许是吧?
……嗯。
没吃中饭?
………………嗯。
一家之主也没什么表情,就吩咐下去。
老李,让厨房做点东西给小许吃。叶修,你带他去叶秋屋里坐吧,别一直站着。我这边和你妈有点事要谈。
蓝河急忙摆手,不麻烦了伯父我出去吃……话没说完就感觉叶修从后面掐了他一把。
没事,这个点,没让来家里的人饿着的道理。叶宏说,他又看了一眼王予忻,示意她到对面坐,再问了叶秋几句生意上的事。叶修趁机会抓着蓝河往屋里拖,来来来我带你参观参观。
蓝河也知道这个气氛是不让他们留在跟前的意思,但你能带我参观啥?你也多少年没回了?
别说,这房子我还真没来过,以前老家不在这,这也才搬几年,五年有吧。
可现在哪有心思参观这么豪华的房子,蓝河低声说,要么我还是先走吧,呆着还让你家人给做饭,不清不楚的……
没事。叶修说,我爸别看现在风光,当年苦出身,所以看不得人肚子饿,你不吃才是不给他面子。再说,又不是他们去开火下灶,我妈做菜就是天才,难吃的天才,我爸都一口不吃她烧的东西。
他推开叶秋房间门,拉着蓝河进去,里头整齐得要命,一副阔家少爷的派头。蓝河小心翼翼把门关了,看叶修已经拿起一件叶秋的外套给自己套上,搁镜子前面显摆,还扭过身子问蓝河:“帅吗?”
简直连脾气都没了,刚才一直吊着的一口气哗地一下子泄了,整个人跟皮球似的往他怀里撞。
“你啊……你简直就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啊叶修大大!我这上辈子欠你的吗?!”
叶修摊着双手挂着腰把皮球往怀里拽,被骂的莫名其妙:“嗯?我怎么了我?”
“你、你——你,你敢跟我打声招呼吗你!”
“我打了啊?短信没收到啊?”
“靠!那算什么招呼啊?”
“那你跑来见家长有打我招呼吗蓝大大,你一个人跟一群陌生男人出去喝酒有打我招呼吗蓝大大,你心里头想着要跟我分手呢你有打过我招呼吗蓝大大?”
叶修眼睛弯着,里头没什么笑意,蓝河觉得他可能的确生气了。嘴唇嗫嚅了一下,没发出声音,脑袋里一片轰隆隆万马奔腾,他怎么都知道了,该死的,我喝醉了酒品这么不好吗,还有分手——……蓝河垂下脑袋,好吧,我是想过,的确想过。但是他叶修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酒真是万恶的东西。
他被抵在墙上,两手摁着挪上头顶,叶修的腿挤进他两腿之间,隔着衣服抵在不舒服的位置,有些轴着压得疼,又不敢叫,只是挣,就被摁得更紧了,整个人的气息都贴上来,呼吸交错着,从一个人的口中辗转到另一个的鼻腔。
蓝河觉得愧疚,内心是有点不安,虽然被压得难受,他还是努力探起上身,凑到叶修唇角上安抚性地,有些道歉地吻了一下。
叶修既没回应,也没动静,就看着他。
“……生气了?”
“吃醋了?”
“叶修你应个声你这样我硌得慌……”
“还分手吗?”
“叶修……我醉了说的自己都不记得了,你……”
“还分手吗?”
蓝河用力挣开他压着的手,力气大得把叶修推了个趔趄,又扑上去抱住他。
脸埋在肩膀上,一片湿热的气息。
“不分。”
“我听不见。”
“不分!死都不分!”
叶修被他撞得倒在床上,躺着摸了摸怀里人柔顺的脑袋。
“有你这句话哥就放心了。……死多少次都不怕,怕的是没有复活点。”
蓝河压着他不敢动。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可算给我逮着了;
但眼眶好疼,好像一放开束缚,就会没出息地哭个透顶。
外面客厅里,气氛仍然不得缓解。
叶宏和王予忻意见发生了分歧,他们难得口角,平常也没这个机会。这么说来,倒应该感谢叶修,给平常就跟生意场上伙伴似的、坚决秉持不为工作发生家庭分歧的、外人看来相敬如宾的两口子,一个崭新而正常的家庭生活模式。
叶宏的意见是四个字。随他们便。他不满意王予忻自作主张干预的事,认为这做得太不漂亮,得到了妻子的冷嘲。你当时要发儿子的出柜报道就漂亮了,谁不知道X报集团是你管的,要不是我非让你压下去,以后还不是落人话柄……一点度量都没有。
你以为压下去就行了?你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有听过你一句话吗?你把小许怎么着了,他只能更反你,还不如逼一逼他,看看到底想什么。压力多加一点,放开了,那就不是真的。
那要是放不开呢,我看他俩都倔,小许也越逼的紧越不松口,跟叶修一个样。你就这么看着?
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我可以不看。
王予忻忽地站起来。
叶宏你要明白,我们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再不成器再反,叶修也是家里人。当时就是你逼的人十几年都不着家,你现在还逼啊?你一辈子不要这个儿子了是不是?
哦,原来你想要这个儿子回来。
叶宏慢慢地说,你想让人回来还附加一堆条件,我看你是商业谈判谈多了。
你这什么话,小秋那边又那样,我就是多考虑一点。这么大家业,你我总有老的时候。
没他叶修我手底下的五个集团二十八个分公司是都要倒闭了?他就那会打游戏的手是看得懂融资报告还是拿得定上百亿的项目风投?你给他他全给你投那什么游戏上去。
王予忻又坐下了。你是说你随便他,是这个意思吧。也对,你从小到大也没管过,你看着他跌跤也不拉,知道前面有坑也让他跳,结果呢。那我管小修的事,你也别管。
你也最好别管。当初他走,至今说过什么原因吗。你以为你没有责任,你八面玲珑。不准这个也不准那个,儿子多大了你知道吗。叶秋,你多大了,跟你妈说。免得她总把你和你哥当十五岁。你们都大了,结果你妈没长。
叶秋当然不至于插入父母这难得的争吵之间,他觉得有些好笑,但也终于从这琐碎的话语中找到勇气,开了口慢慢地说。
爸、妈,我想好了。和明然的事是一定的,至于孩子,我们尽力,不管是治疗还是什么,我不会抛下她的。我之前想错了,我哥有他的生活,我的事不能放到他头上。不过今天也挺好的,我们彼此都在思考对方的事,家不就是这样吗。
去书房的时候叶宏看见叶修正站在窗台边上,身边没有另一个人。走过去顺着他视线一瞥,看见底下佣人在给临行的客人开门,蓝河和他们打着招呼走出去。
“你不是今天走吗。没跟他一起?”
叶修看了看叶宏,笑了一下。
“他让我必须留家里一天。”
身影在花园的尽头逐渐小了,掩在树荫底下,一点点被细碎的缝隙遮挡不见。
“他呢?”
“他说他留着尴尬,非要走。”
叶宏觉得这人还挺有分寸的,人情方面也不像叶修那样有理在手不饶天下;关键是,这个脑后有反骨的儿子打小就是自己主张的人,却当真听他话。
“你妈让你留你都不留,他说你就听啊。”
“没法,一副都要哭了的脸,又是我的缘故让人受委屈,就听着啊。”
叶宏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上了几节楼梯,又停了步子。
“你知道吗,你当年一声不吭地失踪,你妈也哭得厉害。”
叶修惊诧地抬起头。但叶宏已经一步步向上走了,迈着丈量过似的步子转进阁楼的书房里。可他的头发是染过的,背也轻微佝偻地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