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八章(1 / 1)
“丹!我带回不死树的果子了!”田青急急忙忙地从怀里掏出果子。
丹接过果子看了看,露出笑容:“果真是不死果。”他伸出手去抚了抚田青的脑袋,声音里是无限的温柔,“这一路你辛苦了。”
“没事!”田青粲然一笑,补充道,“竹公子和我一起去的,他帮了我不少。”
“哦?”丹的眼波流转,落在不远处的竹觞身上,“你就是那位竹公子吧?”
竹觞上前两步,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正是,在下竹觞,辽西人。”
“你也去昆仑?”
竹觞笑了笑,道:“是,正巧和田青顺路。”
这时,田青的面上露出歉意,朝丹道:“这次带竹公子来,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保证过不会和外人透露关于你的事,所以,丹……”
丹不紧不慢地打断了田青的话,神色无虞:“无妨,既然你说他是你朋友,我自会相信他。”
田青松了口气,他想他之前的确顾虑太多了,丹那么温柔的人又怎会发难于他?
再开口时,田青重又满脸期待:“丹,我现在有了不死树的果子,是不是可以救活我妹妹了?!”
“这……”丹顿了顿,在田青企盼的目光中展颜一笑,“你自己试过不就知道了?”
“好,那快让我试试!”
丹衣袖轻扬,不出所料,一具棺材出现在大树下。
田青连忙跑上前,激动的心情让他不能自已,他抱起妹妹的身体,声音雀跃:“阿九!哥哥回来了!我带来了不死树的果子,只要吃了这个,你马上就能活过来了!”
而一旁的竹觞,却滞在了原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具沉睡的身体吗?
森然的、灰白的,躺在田青臂弯里的,分明是——
一具白骨!
田青捧起那颗头骨,喃喃道:“阿九,吃下它,你就能醒来了……”说着,他将不死果送到了她的嘴边。
这是何种诡异的情景?震惊与困惑让竹觞说不出话来。脑中迅速掠过数多个念头,而那些可能的解释均让他的太阳穴直跳。
他一看身边镇定自若的男人——丹见怪不怪的模样,嘴角噙着一丝笑。
注意到竹觞炽热的视线,丹偏头回看他。而只那一眼,竹觞觉得,他好像明白了。
再容不得多想,他一个箭步冲到田青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田青被吓了一跳,他奇怪地看了竹觞一眼:“怎么了?”
“你……”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在田青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清楚楚的疑惑和梦想成真前的喜悦,那一瞬,与丹对视时的确信发生了动摇,于是他向阿九的尸体伸出手去——指尖所覆之处是一片森冷的骸骨。
“你确定这是你妹妹的尸体?”短短一句话,竹觞却如鲠在喉。
田青眼里的疑惑更甚,他反问:“竹公子,你在说什么啊?”他的眼神一派清明。
他又低头摸了摸妹妹的脸蛋,满心满眼的欢喜:“我妹妹就在这里啊。”
再也无法目睹眼前的景象,竹觞一下站起身来,看向静静立在一边的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你为何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丹微微一笑。
怔愣只在一瞬,竹觞答得从容:“因为我相信我的直觉。”
“直觉?”眼光在竹觞脸上逡巡了两回,丹饶有兴味道,“那你说说你的直觉是什么?”
“我的直觉是……”竹觞冷冷地盯着对方,“你让他看到了假象。”
出人意料的,丹笑起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面貌——恣意的笑容因漂亮的眉眼而光华夺目,摄人心魄。
“你的直觉没错。”他含笑答道。
虽然心中早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的这一刻,竹觞还是难抑心中的惊惧。
“为什么?!”他怒叱。
丹的笑容还留在嘴角,但在这一刻化为了冰冷的言语:“因为他欠我的。”
“什么?”竹觞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而丹却没有理会他,他看向愣在棺材旁的田青,两步走过去,眼中闪烁出光彩:“好戏还没完呢。”
竹觞不知道丹要做什么,而当危险的预感涌起时,想要去阻拦他却也来不及了。
只见丹俯下身,双手蒙住了田青的眼睛,等到再松开时——
田青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缓缓低下头去,白茫茫的骸骨瞬间盈满了他的视界。
青色的瞳眸中,一片空白。
“这……这是什么……”田青一下送开了怀里的东西,声音颤抖得好像风中的枯叶。
“我妹妹呢?”他喃喃道,急退两步,环视四周,却一无所获。
他无所适从地愣在原地,空蒙的眼里翻涌出局促和慌张。
“田青……”竹觞的脚步迈了出去,还没等他走近,就见田青像看到救星一样地扑了过来。
“竹公子,你看到我妹妹了吗?”田青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跳动,它们刺入了竹觞的眼底,钻心剜骨。
竹觞说不出话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田青,眼神像星火将熄,非燃尽最后一丝希望不可。而他现在却要将这微弱的光焰掐灭。
“你的妹妹,便是那具骸骨。”
他听到自己如是回答。
那簇星火崩落了。“不可能……”田青摇着头,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两步,脚下一崴,雪花溅起,他跌倒在地。
“田青!”竹觞想去扶他,却被一下甩开。
“不可能!不可能……”他兀自说着,反反复复,好像多说上一遍,妹妹便能活过来一样。
他的余光突然捕获了不远处的红衣人影,他猛地抬起头来,拼命爬过去,声音打颤:“丹,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一直作壁上观的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化骨的笑:“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田青张了张嘴,却好像丧失了言语能力,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他一把攥住丹的衣摆,双目里满是祈求之色。
“是要我告诉你你的妹妹五年前便死了?还是我并未施展法力保护她的肉身?或者是——”那居高临下的眼光中浮出狰狞的快意,“你的妹妹,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救活了。”
那双清澈的眼睛睁大了,眼眶赤红,涌出水沼。攥紧衣摆的手缓缓滑落,他像渴水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却只发出一声哽咽。
丹一脚踢开他,放声大笑起来。
愤恨已不足以形容竹觞此刻的心情,而愤恨到了极点便归于了镇静。他无暇顾及那个放肆大笑的男人,只将倒在了雪地里的人抱在怀中。
本已要放晴的日头不知何时变得苍茫混沌,寒风呼啸,应和着无声的悲鸣,大雪又纷扬洒落,恰似一场埋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竹觞感到肩头的分量好像愈来愈重,而那耳畔的呼吸声也变得微弱而缓慢,他想看看田青现在的状况。
可当他抬起头来,他发现不知何时四周浓雾弥漫,只能看清不远处有一个隐约的红衣身影。
“田青,田青?”他急忙喊田青的名字,想要将对方扶起,却愕然发现田青好像睡着了一般双目紧闭。
“你怎么了?”
对方好像如何都无法唤醒一样。强烈的不安袭来,他摸上田青的颈侧,只能感觉到微弱跳动。
一定是丹搞的鬼!
目光搜寻到不远处的红衣人影,他放下田青,急欲站起身来,然而——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似踩了棉絮,他几乎站不稳脚跟,再看向那个红衣身影时,只觉得人影重重,视野一片恍惚。
他心道不好,这周围莫名其妙出现的雾气恐怕大有问题。
“丹!”他努力凝聚气力在脚下,一手握住随身剑柄,朝红衣身影迈出两步。
不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了,迷雾中浮现出了那张漂亮的面孔。
而当竹觞看清丹的面容时,他一个心惊:“你……!”
在丹的左脸侧,有一片血色的花纹从衣襟口一路蔓延而上,勾勒出一株旺盛的枝叶,衬着他苍白的肌肤、昳丽的眉眼,妖冶不可方物。
丹缓缓望过来:“怎么?”
“你……不是树神,你,分明就是……”
丹看穿了对方的心思,轻轻松松地打断了他:“是神是妖又如何?神可以做到的,妖也能做到;神不可以做的,妖却能做。你说,妖是不是要比神好上百倍?”
竹觞愕然。他很快明白过来,问:“你把他怎么了?”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和神色却大有威吓之意。
这对丹来说自然是不受用的。他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田青,有些得意地笑道:“他中我瘴气之毒五年之久,刚刚终于是毒发了,”说着,他投来一个安慰似的眼神,“放心,他不会有肉体的伤痛,只会做一两个噩梦罢了。”
竹觞一看田青,发现他果真蜷缩在地,神色痛苦,冷汗正涔涔而落。
“瘴气之毒……”竹觞喃喃道,当忆及关于密山的传说,他心中顿时明了七分,“密山上终年雾气缭绕,而上了山的人或是失踪或是病倒,原来这都是你蓄意的结果?”
丹的笑意加深,幽幽地道出了传说中的真相:“不错。我这瘴气短时间内吸食一些倒也不会有大碍,但凡上山后一命呜呼的都是贪心不足的凡人,他们不仅发现了我,还惦记上了我的果实,所以我略施法术,将他们困于瘴气之中,永远留在这山上与我作陪。”
丹稍一停顿,继续道:“而没那么贪心又体质弱些的,虽然只是上了趟山,但因瘴气伤了身体本元,一旦旧疾复发,便是万劫不复了,所以就算他们下了山,也命不久矣。至于你——”他话锋一转,明艳的眸子扫向竹觞,“你在密山上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感知之内,我好奇田青遇上了个什么人,又得知你也要去昆仑,正好能帮他一把,便将你留到了今日。”
他看向竹觞:“如今你能和他死在一起,是不是该感谢我?”
竹觞因那瘴气变得精神不济,他撑出一个轻慢的笑:“那也得等我死了以后再说。”说着,他调整内息,强忍脑中的昏沉之感,出手快如闪电。
长剑抵住了对方的咽喉,他道:“告诉我怎么救他。”
丹毫不掩饰地嗤笑:“你想杀我吗?我是妖,你区区凡人又如何能杀了我?”
“闭嘴,告诉我。”
哪怕知道只是螳臂当车,他也别无选择。他的一生都过得很随性,但唯有在这一件事上他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地放弃。
丹红唇轻启,吐出残酷的字句:“那我告诉你,没有法子可以救他——虽然我的果子可以压制毒性,但也救不了他一世。”
突然想到了什么,竹觞怔忪:“你的果子……就是那种红色的果实?”
丹秀眉微挑:“怎么?田青一向都遵我嘱咐,日日服用果实。我的果实不仅能压制毒性,还能制造美梦与幻象,他这后半世,可过得快乐得很,只是如今……”他淡淡道,“毒性沉积越深,发作越厉害,以现在的分量,足够他死一百回了。”
这下,竹觞原先的怀疑和猜测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如此……”他的声音里带了几不可闻的颤抖,“我说先前他为什么会突然生病,喝了果酒又无缘无故地康复,还有最早那一次他偶感风寒……”他想到半年前的那日中午,田青从噩梦中醒来后便急急忙忙上了密山,却昏倒在了山路上,“看来他只要一日不服用你的果实,便会毒发。他可真听你的话……连去昆仑,都不忘带上。”
“可不是么,毕竟他那么信赖我。”说着,丹抬起了右手,两指夹住颈边的剑身,稍一发力——红光一闪,法力穿剑而过,竹觞一下子被击倒在地。
体内的气息愈加紊乱,竹觞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四肢百骸的力气正在急速流逝。他只得凝神,盯住那鲜红的人影:“田青如何欠你了?你到底为何要如此对他?”
闻言,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随即浮出狠戾来:“你感受过从希望到绝望的痛苦吗?他欠了我一千年,我等了他一千年,我独自背负着厄运,他却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真是荒唐……所以,我要回报他!”
竹觞看着面前那张变得狷狂扭曲的面孔,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千年前?开什么玩笑!难道是田青的前世?
就在竹觞不得其解的时候,丹又笑起来,边笑边道:“我现在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
只见他张开双臂,地面开始微微颤动,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牵动一般,枝头积雪簌簌而落,露出光秃的枝干,而这些枝干——干枯的、颓败的,已超出了冬日的景况,它们林立在浓雾之中,好似一片僵死的枯骨。
寒风愈烈,却吹不散重重瘴气,漫天白雪在风中恣意舞动,竹觞几乎要被乱雪迷掉了视线,但是他还是眯着眼、匍匐着在地上寻找,直到他终于发现了雪下的那个鹅黄色果实。
他虽然只知道不死果能让死人起死回生,或是让活人长生不老,但他觉得这种神物该是能将濒死之人救活一命的,所以在田青的毒症无药可解的情况下,不死果是唯一的机会。
他努力爬过去,一把握住了那小小的果实。
幸好有它,他嘴角提起一丝笑。
突然,红光乍现,手腕被重重一击!果实随之滚落了出去。
“我差点忘了,”丹踱步而来,他居高临下地瞧着竹觞,“有这果子在,我的计划不就要被打乱了么。”说着,他朝着不死果抬起脚——
“不要!”伴随着竹觞的惊呼,他探出的右手被丹一脚踩进了雪里。
洁白的积雪缓缓染出一片殷红。
“看来你还有力气?”丹冷冷地看着他,“就这么不想死么?”
竹觞牵动嘴角,回敬了一个冷笑:“我的确不想死,但我更不希望他死。”
丹嘲讽道:“中了我的毒,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真是可怜。”
说着,他的脚稍一变转角度,又重重向下施力——竹觞闷哼一声,刚刚由法术烙下的伤口被丹踩在了脚下,血红色的雪地里,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想挣扎,可是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寒冷。
“这下听话了?”丹满意地看着竹觞好像脱力一般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刻,就在丹一个错神的刹那,一道寒芒有如鱼跃般从雪地里扬起,直扑他而来,他立即闪身一躲,一个挥袖便轻松击落了袭击他的利剑。而当他再去看地上的人时,竹觞已将不死果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就要朝田青的方向过去。
丹目露凶光,双指一弹,随着一簇红光击中后背,竹觞重重地扑倒在地。
冰冷的雪地里,竹觞能感到最后一点力气在也在流逝殆尽,他抬了抬眼,看到丹站在自己跟前。
“我这瘴气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毒发慢,致死的过程稍久了些。原本还想看着你被噩梦折磨的样子,但现在看来已经等不到了——我现在便了结了你!”
话毕,丹抬了起手。他的掌心中腾起了一团光焰,越来越盛,将他的面孔映照得艳丽而狰狞。
光芒太过刺目,竹觞最后看了不远处的田青一眼,缓缓阖上了眼帘。
他想,丹有一句话说错了,他早已做过一场又一场的噩梦,现在不过是在噩梦中死去罢了。
在这之后,也许,便是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