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六章(1 / 1)
入冬的夜,既冷又静。窗纸在夜风中无声地颤,勾勒着外头浮动的影。蓦地,一个黑影擦墙而来,门扉一启一合间已落入屋内。
黑影停在几案前,将案上的包袱一阵摸索,未果。
他继而缓步靠近床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囊,熟练地打开后摸出一撮齑粉——有如尘埃弥散的空气中,床上的人深陷睡梦。
目光在床上的各个角落细细搜索一遍,最后停在隆起的一处被角中。无声无息地,他俯下身去,伸出手,探入被下——
动作一顿,他急欲抽回手,却被一股力气狠狠地钳住了。
他一抬眼,四目相对,床上的人盯着他,目光里半点困意也无。
本能地,另一只手急速出招,衣袂翻动间,杀意倾巢而出,然而,对方仿佛熟稔一般,将其招式一一看破,转眼,已欺至身前。
一柄长剑脱壳而出,闪着寒芒抵上他脖颈。
“你到底是谁?”和剑光一样凌冽的语气,竹觞冷冷地问。
暗夜里,戴着面具的男人被逼退在墙角,唯一可以看清的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有如深潭一般莫测。
屋中一时重归寂静,浓重的呼吸声在一声声的交叠中趋于平缓,而对方迟迟没有开口。
“快说。”漫长的等待中,竹觞失去了耐心。
“我是谁,没那么重要。”嘶哑的声音异常平静。
“叮啷”一声,赤金面具被挑落在地,竹觞一把扼住他下颚,对视上那张形容可怖的脸,狠声道:“所以这就是你吗?”他的视线上下扫过,声音变得颤抖,“这张脸,这个声音……”
然而,对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我还不至于毁了自己的脸。”
好像登时明白了过来,竹觞一手伸向他的脸侧——
伤痕满布的面皮随之掀起,□□之下,是一张清癯苍白的脸,柔和的眉眼和疏淡的神采,与记忆中那样相似——不同的是目光变得幽深,脸庞消瘦了许多。
“……子郊,”灼灼的目光黯了下去,扼住对方的手也缓缓滑落,竹觞的声音有如自语,“我就知道是你,为什么……”。
子郊阖上眼,淡淡道:“你明白的,又何必多问。”
那沙哑的嗓音与清瘦的脸如此不相称,竹觞笑了笑:“所以你不惜毁了自己的嗓子?”
“毕竟我们相识已久,要做,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
竹觞苦笑:“也对。”
望着那双幽深的眸子,良久,他问:“你是主动请命的?”
对方简单地吐出一个字:“是。”
“……我早该料到的,”竹觞轻叹一声,“能煞费苦心改头换面,藏身陵曲部族之中,再潜伏至我身边,这数月之久的掩藏假饰,也只有你能做到。”
“但依旧被你识破,”沙哑的声音缓缓地,“你是何时发现的?”
“刚刚,”竹觞顿了顿,“如果不是握住你的手,恐怕我永远无法认出你。”
一直静若寒潭的眼光颤动了下,只一闪而逝,“那之前呢?”他问。
“我起初不过是有些怀疑罢了,一直也没细想,”竹觞想了想道,“关于玉石的事——卜算之术玄妙无比,却不知晓玉石根本没在我身上,而陵曲首领还一口咬定,这让我有些困惑,当然,将它归结为卜算的偏差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说着坐到了案边,点亮了油灯,继续道:“现在看来这所谓的卜算结果该是你杜撰而出的吧,因为你知道我有随身佩戴玉石的习惯。后来我发现从陵曲出逃的小路土石松软,显然是不久前才开辟出的,而我们一路上竟然一个追兵也无……”说着,他看向对方,“我猜应该是你们当时还暗中派去了人手,替我们解决了追兵吧?”
子郊没有作答。
竹觞又道:“你说是为寻父而去昆仑,但一路上毫无线索——总之处处透出蹊跷。不过,真正的怀疑也是今天才有的,你去田青房中偷不死树的果实,你跳下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楼下。”
“是我大意了,”光线昏黄的屋内,子郊的面孔笼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我知道田青一向把果实放在随身的包袱里,却没想到他把它带在了身上,更没想到我的第二次行动不过是自投罗网。”
望着灯盏中微微摇曳的火苗,竹觞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关于杓阳——”他的声音沉下去,“他的死可是和你有关?”
闻言,子郊的目光暗了暗,却并没有犹豫,声音一如往常的镇静:“你猜得没错,他是我害死的。”
猛地攥起手心,竹觞一手扣出剑柄,声音低哑颤抖:“为什么?”
子郊避开了竹觞的视线,眼光平静地落在窗外的树影间:“因为,我以为被他发现了……”。
“发现什么?”竹觞蹙眉。
“在九家村那日,陆吾的□□化身为莳幽在陵曲的一位故交……”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那位真正的莳幽——他被我杀了。而他的好友常武,自然是不知情的。我对你们讲述的有关莳幽的身世经历、叛逃的理由,都不过是我编造之言,所以我知道,在我逃出陵曲后,常武肯定会对我产生怀疑,而如果他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我的身份多半是要败露了。可巧的是,那一日,我和常武在房中,杓阳来找我,我听到了他在门外的动静,只是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何时来的,随后他也见到了常武,常武和他交谈了两句。他听到了多少,又发现了多少,我不知道,更不确定他会不会把此事告诉你……
“其实我本来想再试探一番,并未下定决心要将他如何,只是碰巧遇上了那次机会——在遇到土蝼后,我留存了实力,故意让它重伤了我,而杓阳与之顽抗到底,失血过多而亡。”子郊不紧不慢地陈述完,好像一切都是毫不关己的小事,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竹觞握住剑柄,灯光下的面容失了血色,神色怆然,他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你并不了解他,要是他怀疑一个人,必定不会与他和平共处。他心思简单,性情直率,在想什么一望即知,根本无需揣测。”
子郊默然无语地看着窗外,半天才淡淡道:“谁又知道呢。”
胸中倏地被点起一团火来,竹觞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
“啪”的一声,长剑被拍在案上,他一把揪住子郊的衣襟,眼眸中有灯影流动,他狠狠地凝视着他,迫使那双好像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向自己,“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怎么都看不透的!而直到看透的那一刻才叫人发现……竟然是那么的冷。”
子郊不着痕迹地推开对方,脸上是一片淡漠,声音却好似带着关切:“二公子——容我最后再这么叫你一次。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表里如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你早该认清这个世界。”
竹觞冷冷地笑了:“你说得对,你不是已经给了我一个最好的教训么?你用十多年的苦心经营教给我一个终身受益——我该好好谢你。”
子郊没有做声,像是默认,又像是毫不在乎。
“说吧,你和竹莘这么大费周折的,除了为得到不死果,还有什么?”竹觞抱臂立在那儿,语气不咸不淡,“我的命吗?”
然而,有些出乎竹觞意料的是,子郊并没有接受他的挑衅,而是垂下了眼:“得到果实于我而言,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竹觞一愣,警觉道:“什么意思?”
子郊道:“因为老国主已薨。”
“什么……”竹觞怔怔地立在那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子郊,“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竹觞无声地笑起来,像是自嘲,更似悲叹。虽然只是听子郊这片面之言,但不知为何,他能够确定,对方没有撒谎。
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其实早有预感,一边是千里迢迢前途未知的昆仑之行,另一边则是大权尽揽生死在手的谋反势力。他清楚双方实力的悬殊,所以,也许他此次前往昆仑的初衷大概只是为了逃命?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没有翻云覆雨的力量和运气。
过了许久,当连笑的力气也无了,他长叹一声,道:“看来是如你们所愿了。一个月的时间,把一切都处置妥当,别说是一个不死果,哪怕有千万个,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这一趟前去昆仑,都是白费功夫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如今乱世之中,这果子乃无价之宝,如果能拿到它回去复命,自然是丰功一桩,正因如此,所以你才会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偷取它,对吗?”
子郊面不改色:“不错。”
竹觞抚掌赞叹:“你这般赤诚之心,如果不杀了我,一定无颜回去面见我三弟吧……”
“此事,小公子并不知情,”子郊打断了他,“是谭夫人的主意。”
“什么?”竹觞有些吃惊。
“小公子只知我来求得不死树果实,并不知要杀你一事,包括先前在黑衣人暗杀之事,也全是谭夫人的授意。”
自陆吾假扮成竹莘的那一次起,竹觞便一直避免再去想竹莘的事。竹莘是否对他还有兄弟情义,或是否真的动了杀心,他不敢想也不愿想。现在从子郊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想也许他该庆幸,庆幸他的弟弟还对他留有仁义。
沉默片刻后,竹觞道:“听闻近日东部又战火四起,孤竹的境况如何?”
闻言,子郊的眼眸染上了一层云翳,他道:“近百年来,孤竹国国力大不如前,而北方的山戎不断壮大,已成了孤竹的一大威胁。至于前不久……孤竹与山戎缔结了盟约,山戎出兵伐燕,孤竹也派遣了兵力。”
“怎会如此?”竹觞皱眉,“孤竹一直想摆脱山戎的制约,现在与之结盟,虽然眼下可以自保,但以山戎的野心……共同出兵征讨燕国不啻为为虎作伥,引火烧身不算,还可能沦为山戎的棋子,”说着,竹觞像想到了什么,问,“难道这又是谭夫人的意思?”
“明面上自然是小公子的意思,但这私下是谁的主张……”子郊顿了顿,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小公子尚年轻,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如果有谭夫人的授意,加之山戎的鼓动,会做出此番决定也不奇怪了。”
竹商神色不无凄凉,他道:“罢了,我这个已死之人过问再多又有何用?”
接着,他直直地望向子郊:“话说回来,你可真是一点没变。不仅沉得住气,还有空和我废话这么多,”他眼中有寒芒流露,毫不保留地投向对方,“——你什么时候才动手?”
子郊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道:“单枪匹马的较量,我自是不敌你的,所以人马早已备下,”他望向窗外不远处黑魆魆的密林,“寅时一到,他们便动手。”
竹觞冷笑:“我先前还奇怪,为何你跟随我们一路却半分马脚不露,原来是早有打算,直到这里才布下这张网,的确是你的作风。”
“所以,以我的作风想必你也清楚——”子郊一把扣住竹觞的手腕,“你是没机会逃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竹觞一个拧身挣脱开来,长剑出鞘间直指对方。
子郊迅速撤身躲避,不见慌张:“他们在客栈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你实力更胜,可寡不敌众的道理你总该听过。”
竹觞轻蔑地笑了:“那如果我挟持了你,是不是能劈出条生路?”说着,他再次出击。
见状,子郊不得不掏出银针,数道银光掠过,“叮叮”两声轻响,即被长剑精准挡开。
“我从不知道医术之外你还会使针。”竹觞眯眼捕捉子郊的动作,一边并未放缓剑势。
子郊没有理会竹觞的话,耐心极好地规劝:“那群杀手受命于谭夫人,我的生死于他们而言毫无干系。”
竹觞一个翻身,长剑擦过子郊肩头,他眼神笃定道:“以你在小公子身边的地位,我不信他们会对你的生死置之不理。”
“你可以冒这个险,但田青的性命呢?你也不顾?”子郊不动声色地提醒。
蓦地,剑势一顿,数枚银针乘虚而入,竹觞急忙躲开。不过,犹豫只在一瞬,竹觞眉头紧锁,目光却恢复了之前的坚定,再出手时,动作依旧干脆从容。
剑光翻飞,袖袍舞动,你来我往间,竹觞的动作愈加凌厉,几个回合下来,子郊已逐渐居于下风。
“咚”的一声,子郊被抵至木柜边,在急促的呼吸声里,他用喑哑的嗓音道:“许久不见,你的剑术又精进了不少。”
“你的路数倒是一直没变,”竹觞淡淡回道,“还记得上一次和你过招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结果。”
“是吗。”子郊不置可否。
一旁的灯盏中,灯花静静地绽放在油面上,越开越胜,而火光慢慢地沉下去,将屋内的两人留在昏暗里,无声地雕刻出一片影。
不知过了多久,竹觞的声音响起,回荡在房内:“不过是一年前的事,却好像隔世一般。”
子郊默然无语,苍白的面色衬着微红的唇,清瘦的面庞显出一丝疲惫,而那墨黑的瞳眸却被敛在阴影之中,无悲无喜。
“你说你的生死在那群杀手面前无关紧要,既然你的命毫无利用价值,那我是不是该现在就杀了你?”竹觞低低地说。
子郊依旧没有作答。
仿佛将恨意悉数掏出一般,竹觞的目光沉下去,唇角紧抿:“为了杓阳,我也该杀了你。”话音甫落,剑刃再向前推出一寸,鲜血随即渗了出来。
似乎被痛感所惊醒,子郊抬眼,目光里是竹觞看不透的情绪:“我不怕死,但我不想现在死。”
竹觞一愣,却听对方道:“客栈厨房里,朝东的灶台下有一条暗道,一直走可以通到两里外的凉亭。”
“你……”竹觞双眼睁大,看着子郊。他在他身边苦心潜伏这么久,连杀死他的方法都细心计划妥当,现在又为什么要放他一条生路?
“我刚刚不是说了么,我不想死。”子郊轻描淡写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不会杀你?”
子郊淡淡地笑了下:“因为我知道,你已经下不了手了。”
竹觞凝眸,执剑的手攥紧了剑柄,他知道不该轻信对方,更清楚这是杀死对方的最好机会,但是——
手臂垂了下来,他凄然一笑:“你赢了。”
收剑入鞘,竹觞放开了子郊。
临出门时他的脚步顿了顿:“等下一次见面,为了杓阳,我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