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Chapter.25(2) 生死一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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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呆滞了。
卫戍兵想不到这个等候登记的人,听到医疗营里的年轻贵族生命垂危,会发了疯一般地闯去。更想不到这个浑身伤疤累累的人,气力不输给任何人。
医疗营里的人也想不到,想不到这个人会来,更想不到来的是这个人。
竟是这个,波尔希思朝思暮想、苦苦等候的,千基妲。
她没有死。他却快死了。
他如果能多等一会儿,也许此时此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大团圆的欢呼场面,而不是这样悲伤、这样叫人叹息的几乎别离。
到底是天意弄人。
医生并不认识千基妲,但他却被所有人奇怪的反应所感染。
没有答案,回答千基妲的全部,只是不可思议又带着惋惜的眼神。
“医生,你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哪怕一个人还能救他?不管他是谁,我也会找出来的。”
她又问了一遍,问得比第一遍更坚定,更动人。
“你怎么找得到……”医生长长叹息,他已经看出来这个女孩就是波尔希思为之死的那个,“如果还有人能救他,那一定是布鲁特。只是这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布鲁特。
这个名字有人是知道的。
拉斯菲尔蒂、费德里、邓普斯三人交换了眼色。
千基妲瞅见他们的小动作,洗从心生:“你们知道?”
还来不及听到三人中任何一人的回答,外间又是喧喧闹闹一阵,似有什么人被簇拥而来。
随着卫戍兵高唱“殿下驾到”,乱哄哄的人群立时战队分列,于两侧向道路中央躬身垂目。
千基妲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拉斯菲尔蒂等与修奈泽尔的恩怨种种,她只记得八年之前凯厄司边陲,那个姗姗来迟、不曾相救的王族恶人。
偌大一张医疗营里,唯有她直挺挺地站着,带着满眸喷射欲出的怒火。
拉斯菲尔蒂三人军职颇高,是以人人静待而他们踱步到门口迎接。拉斯菲尔蒂回头,恰见情绪激动的千基妲,暗道不好。费德里与邓普斯也留意到了她,箭步跨出,一左一右将她夹持,以免她有什么惊人之举。
修奈泽尔已经掀开帘子进来,神色倦倦淡淡,唇线紧抿,半天才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闹哄哄的,不知情的还以为劫营了。”声音也是一贯的淡然,甚至还有些悦耳。就是这样平静的语调,却听得人人不寒而栗。
“你!……”千基妲话音刚起,便被早有准备的二人掐断。饶是捂住她嘴的手掌被咬得生疼,邓普斯也不肯松手。
修奈泽尔却只是淡淡看去又淡淡收回视线,费德里的惴惴不安、千基妲的暴怒难泄、邓普斯的疼痛难忍,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注视着拉斯菲尔蒂,淡淡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的目光却越过修奈泽尔,直到看见千基妲被稳稳止住,才露出了点滴的安心,缓缓答来:“殿下,波尔他……”
她欲言又止,他却听得无比明白。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新来的,全散了。”
话音刚落,帐里帐外所有人如蒙大赦般地敬礼,而后脚底抹油地溜走。生怕走得慢了,又被这位看似温柔,实则狠戾的都督抓住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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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营里除了点名留下的,还有波尔希思和修奈泽尔,连军医也被赶走了。
没有了闲杂的人,不安分的眼睛,内里仅剩的安静反倒让人感觉窒息。大概是一直以来,忙乎左右,都没能仔细瞧见波尔希思惨白惨白的脸色,所以也并未感到怵目。
费德里与邓普斯松开了对千基妲的钳制,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原来多年以前她的战无不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都让着她。再强大的女人,也会败在天生不足的气力之上。
邓普斯的手被千基妲咬得渗血,费德里拿来棉球为他覆按。千基妲眼中一闪而过的歉意,很快被怒火取代。
“他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一口一个殿下叫得欢?还有,老爹在哪里?为什么我问那些士兵维勒兵团,没有一个人知道?”
千基妲压根没把修奈泽尔放在眼里。曾几何时,他们也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再多的倔强顽固,到头来都是对自身的嘲弄。他们终究向时间妥协,向他妥协。
邓普斯颇为玩味而讽刺地看着拉斯菲尔蒂,仿佛在问她,你要如何回答。费德里担忧地注视着邓普斯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做出些什么,更加激化千基妲的怒气。
然而,他们终究忘了,拉斯菲尔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小女孩。所有种种,俱都融化在她漫不经心的浅浅笑容里,“成年往事莫若误会纠葛,不过说来话长,何须再提。”
不是不须再提,而是她不敢也不想再提。
千基妲果然显得很惊讶,修奈泽尔抢先截口命令。
“邓普斯,去拿套军服给她。再找军医在波尔旁边给她留个床位。至于你……”他顿了顿,看向拉斯菲尔蒂,“跟我出来。”
拉斯菲尔蒂走过千基妲身边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你放心陪着他,我会带那个医生回来的。”
修奈泽尔的主营到底比普通的营帐舒服许多,矮柜上几个羊皮袋鼓鼓囊囊,一看便知是盛满了酒水。
拉斯菲尔蒂算不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拧盖,嗅嗅,当真好酒。回头却见修奈泽尔俯身忙于文书,便悄悄喝了一口。
她并不真的以为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正如他不是真的没有看见她见到酒就发亮的眼神。
多年来养成的默契,即使在这肃杀的战场边缘、军机重地都没能动摇半分。
她喜欢玩闹,他便由着她。
羽毛笔在灵活的手指下不时发出“刷刷”的书写声,头也未抬的修奈泽尔沉声问她:“你还要救他?”
他用了“还”这个字。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第一次。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自作孽?我也觉得。他想死,我成全他又有什么不好。”她喃喃道,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揶揄,“可惜当初我没有那样的眼光。”
修奈泽尔没有接话,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显然还有后文。
果然,又听她说:“只是毕竟千基妲活着回来了。能尽的努力,总要试试,不是吗?”
“你以为,救活他的机率有多大?”他总是这样,现实得有些,不近人情。
“接近于零。”
他终于叹了口气,回头对上她无奈的眼神,从腰间接下一块令牌。
“去找两匹好马。既然要做人情,也得做得像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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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菲尔蒂到达哈福德郡,已是次日清晨。
一夜米食不急、兼程赶路的日子,到底有些久违。路过郡界石,她放慢马速,抽闲喝了口水。
虽然劳累,到底也是欢喜的。
早起散步的小姐先生,三三俩俩结伴说笑,战争的阴影并没能影响到这个简单朴实的地方。忽然看到不算很快毕竟还是奔过的马,行人都吓了一跳。有人看出一身军装,也有人认出了拉斯菲尔蒂。
不过多久,穿着军服的拉斯菲尔蒂又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村落,人们争相蜂拥着观望。
拉斯菲尔蒂垂眸看了看自己肩上的高阶军衔,暗骂自己走得匆忙。然而马蹄还是一刻不停地奔腾,她脑海里满满是找人救人,竟也顾不上许多。
人们指指点点说说闹闹,不懂她为何突然去而复返,更不懂她赶着匹空马的道理。
一人两马在佩吉家门口停下。
她甚至等不得马童将马拴好,管家进门通报,便匆匆闯了进去。
管家愣愣地看着她,才出口的话也忘了说下去。屋里还有客人,是来告诉佩吉她莫名回归的班纳特小姐们。扎恩先生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报纸。
佩吉母女呆在原地,完全想不通尊贵的大小姐怎么忽而变得野蛮。伊丽莎白满肚腹诽讽刺的话早端到了嘴边,只等主人回过神,便要开始攻击了。
而拉斯菲尔蒂连这点耐心都没了。
“先生,借一步说话。”她说得很匆忙,声音却是低沉有力得不容拒绝。
扎恩先生放下报纸,见到她戎装加身,也见到了她眼里的焦躁与坚定,心底有了七八份计较。二话没说,一边点头,一边随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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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要我随你回去救人,你大可不必说。因为我不会去,我想上一次我和公主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扎恩先生并不如看起来那样和蔼,至少他与拉斯菲尔蒂说话十分严肃刻板。
“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去,是吗?”
拉斯菲尔蒂竟也不着急,抱起手臂,大有与他仔细理论的架势。
扎恩先生皱起眉,显然看不透她打得什么主意。思索良久,只答了两个字,“是的”。
“如果我说,当年四王子的死是遭人陷害,而且陷害他的人正是这位伊莱亚殿下呢?”
扎恩先生愕然说不出话,怔住了。深吸几口气,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拉斯菲尔蒂没有回答,她知道他听得很清楚。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编的故事?而且,就算……就算他是被伊莱亚殿下陷害的,又与我何干?”
“我大概胆子还没大到赶拿王家的人开玩笑。四殿下是死有余辜,还是蒙冤含恨,自然与你无关。你这个做父亲的既然能狠心抛下自己的骨肉,终其一生不与他相见,当然也不会对他有心。我不过随便说说。”
拉斯菲尔蒂话里的讽刺,扎恩听得明白。明知对方是拿话在激他,他又做不到无动于衷。
毕竟是亲生的。
“修奈泽尔殿下带去的军医想必都是皇家医师协会里,赫赫有名的。”扎恩摸摸鼻子,斟酌着开口,“那么……”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话问了等于白问,倘若皇家医师有能力救人,她大抵也不会千里迢迢快马加鞭来找他。
果然,拉斯菲尔蒂笑了,笑得很讽刺:“你不知道吗?”
扎恩先生干咳三声,道:“你们要救谁?”
“波尔,我那哥哥。就是你女儿追求过的那个。”她刻意强调佩吉与波尔希思的纠葛,生怕扎恩想不起来似的,“尽管你我都知道,他们不可能,但你也不愿意看着女儿的心上人,就此离开吧。”
扎恩的脸色变了变,眉头纠结到一起又散开,他终于松口说出,“好,我跟你走。”
拉斯菲尔蒂转身就走,却听他又问道:“只是,令兄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势?作为军官,应该不至于……”
他没有说下去,她却懂他的意思。他看到了她的军衔,也自然而然想到波尔希思一定也是校级。像他们那样的地位,主要任务不是冲锋上阵,而是压阵指挥,即便受伤,也不至于闹到生命垂危的地步。
背着他疑惑的目光,她暗自苦笑,唯有淡淡道:“到了营地,你自然就懂了。”
懂他是自作孽,懂他一眼看中佩吉,都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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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菲尔蒂本想在院前等他,扎恩先生却坚持要她进屋。用他的话说,你哪怕一句话不说都没有关系,哪怕只是站在门口也成,就当给我一点面子。
他给了她面子,她自然不能拂了他的。
于是她真的站在门口,真的一言不发,任客厅里的女人或嘲讽或问候,都不过是似笑非笑着。
思绪很乱,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为救波尔希思左右奔波,修奈泽尔也是这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时的她并不理解他古怪眼神中的深意,而今想来他许是在问她,为什么要救一个并不想活下去的人。
但是当时他没有问。因为就算他问了,当时的她一定也会像千基妲般暴跳如雷,指责他没有良心没有慈爱。是了,入世之初,她们都以为活着就是希望,看到任何人濒临死亡,都会带着浓烈的遗憾和强烈的爱心,拼命让他活过来。
只是,她们能救一个想死的人一次,还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吗?一个人若想死,总能找到死去的办法和机会。也只有对生活彻底失去希望和信心的人,才会想着以死来结束他的一生。如果这个世界对于他只剩下了灰暗,死去又何尝不是解脱?
拉斯菲尔蒂静静地立着,突然萌生出一股,他这样离开也不错的念头。
饶是苦尽甘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是否还能体会到所谓的喜极而泣,所谓的终成眷属。这一切于他,大概只是终能放下心结,也仅此而已。
扎恩先生换上轻便的服装,拎着他行医的公文箱,下了楼。
客厅里的女士对拉斯菲尔蒂抱怨非常,说她不理不睬,说她像是放了空,央他别随着她去,怕是出了岔子。
扎恩对上拉斯菲尔蒂渺远而无定格的眼神。那是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睛,却莫名能让人感到悲伤。
他轻轻拥抱妻子和女儿,又轻轻将她们推开,口中的语调依然是轻轻淡淡,“这几天大概回不来了,你们也不要太担心。”
然后,他看着拉斯菲尔蒂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快速而无声地离开。
两匹枣赤色的骏马在狭道上奔驰,马蹄卷起的尘风,沾污了两侧茂密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