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07(1)【修】尘风埋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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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修奈泽尔入住的曼格菲斯,也无太大变化。
按他的说法,避暑当是终日游戏。而说出这句话的他本人,全无游戏心思。
莫不是清早出门,夜深归来,便是一整日都不知所踪。凡是他不在的时间段里,自称巴灵顿的马童也没了影子。
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人是近卫营里的高手,修奈泽尔的随身侍卫。
他们唯他是从,而唯他是从的远不止他们。
这一日修奈泽尔傍晚时分回来,难得和拉斯菲尔蒂等人共进了晚餐。他还表示,近几日不会离开,但愿他们不因家里多出个人而不习惯。
波尔希思跟着打趣说,再不习惯也会装作习惯,毕竟你是财主。
修奈泽尔笑笑,没有再与他插科打诨。只说最近有一团民兵开到朗伯恩附近,会驻扎一整个冬天,麦里屯是司令部所在。谁若是有“红制服”情节,可以去看看。
一身笔挺的制式服装,一双铮亮的马靴,隐在一定遮去面容的长帽里,果真是英挺非凡。
军人和军装,向来颇具吸引力。未必引得人人争相入伍,却不少饱眼福的观客。无论男女。
而那四位年轻贵族,对“红制服”似有一种天成的抵触。一听那三字,纷纷摇头,直说,殿下,放过我们吧。
话虽如此。
第二日下午,拉斯菲尔蒂四人还是随修奈泽尔去了麦里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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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再顾不得矜持,哪怕是在芳心暗许的曼格菲斯贵族面前。
民兵入镇的时间与打听来的不一样,大概是路上耽搁了。
十来分钟过后,民兵列着整齐方阵,踏入小镇。
欢呼声,喝彩声,竟起。
最爱便是这划一正步里的英气,干脆利落,风度翩翩。不同绅士的儒雅,那是血泪熬成的风骨,将底层的粗粝与世面的雄浑结合。
夏日的时节,意外有了深秋的肃杀。
“拉斯,你说怎样?比我们如何?”修奈泽尔附在拉斯菲尔蒂耳边低言,一双冰蓝眼前望着走过的红与黑,却不见半分红黑之影。素来是无人无事能扰得他满目清寂。
她道:“自是不及万分之一。”极轻极淡的话语,纷飞着逼人的傲气。她站在他身边,有着不输于他的自信昂扬。
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从不爱看。
值得人用尽生气去倾羡的,当是最强大最悍盛的存在。
而他们与此,毫无瓜葛。
绵长的行务一遍遍地重复相同的动作,依次走来,仿佛没有尽头。
隔着行进的队列,看繁复人潮,入目亦是相近的引颈动作。
拉斯菲尔蒂正悄悄向修奈泽尔抱怨着无聊,却是忽而听见了骚动。
是一位衣着粗糙的老者强行拨开人群,挤到排首。手里还拿着几先令一壶的劣酒,大口大口地灌着,酒汁洒落,弄脏了临近人的鞋。
谩骂声,一时不绝。
老者却混不在意,只把一双眼细细看着过往民兵,嘴唇蠕动似念念有词。半晌过后,又是摇头,皱紧的眉头,宣泄着无声的不满。
没有人明白,他不满为何,他才是最叫人不满的那个。
只那双眼所到之处,无人敢有非议。那是双深嵌在黝黑皮肤里、略显浑浊的眼,却散发着犀利如鹰的光芒。
很少有人能够忘记,这样的眼。
所以当拉斯菲尔蒂抬头,正撞入那人微斜的目光里,嘴中一句“可笑”惊讶得没能说完。
她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不只是她,波尔希思、费德里和邓普斯的反应,如出一撤。
现在好像明白了,修奈泽尔要他们来看民兵的目的。
他亦看见了他们。
嘴唇半张,喉结鼓动,刚灌入的酒水不期然地顺着下颚滚轮。他没有理会身旁好容易探出头的男孩,和男孩不住拉扯自己的手,只是瞪眼望着。
“老爹…… ”喉头未动,沙哑而低浊的声音自波尔希思喉头发出,尤似灵魂深处想发却发不出的呐喊。
嘈杂人群里,未曾有谁留意到这一处的惊愕和哀伤。
老人更没有听见。
震惊之后,他移开视线,向着那群人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已不介怀。唯有握紧的拳头和掐入皮肤的指甲知道,他有多么不平静。
自欺欺人的假象终究维持不长。打完招呼,老人拉着男孩逃也似的离开。他仿佛能感觉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稚气未脱的男孩被老人拖着,有些踉跄。“老爹,不去打招呼吗?”他似是认得拉斯菲尔蒂等人。
“打什么招呼。我们和他们,贵贱有别。”
如今的他们是一方豪贵,而我们是山野村夫里的败类。
自那年分手时至今日,大家都在自己的路上走得太远。
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民兵的队列还在行进,将人流生生分做了两股。
他们看着他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人会料到,高贵典雅的贵族也有狼狈的今天,就像许多年之后,人们渐渐遗忘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雇佣兵团,和那个钢铁一样的团长。
甚至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维勒兵团,连同团长维勒都已经是,半只脚跨入坟墓里了。
世事埋汰,如浪淘沙。有时他们不禁会想,许多年之后,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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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入驻后的一系列活动,他们都没有参加。
事实上,从看见维勒老爹的那一刻起,那四人便心不在焉。
回到曼格菲斯用过晚餐,拉斯菲尔蒂把自己关到房里,躺在床上放空。
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好像这样就能够忘怀。
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很清楚。
听到门开的声音,她闭上了眼,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脚步很轻,像是刻意压低。闭紧了眼,嗅觉愈发灵敏。她闻到空气中淡若飘渺的玫瑰花香,脑海里立刻发现出一双冰蓝的眼。
挥之不去。
她很想甩头,却不能。这样做,只会前功尽弃。
她听到他搬了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下,正想着他会如何动作,只听他淡淡道:“起来吧,我知道你醒着。或者你想这么耗着,我也无所谓。”
看来不用甩头都已经前功尽弃。早该记得,她的演技师承于他。
心里不甘也无用,她还是坐起了身。
她与他近在咫尺,却故意不去看他。
修奈泽尔蹙眉的同时微用力扳过她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怪我。”声音依旧很淡,听不出喜怒。
她想,欢喜总不见得。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过的好不好,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脸被他固定着,额头抵着额头,她没有丝毫逃离他视线的机会。
既然逃不开,那便不逃。
“你从没有问过。”他不置可否,定定看着她。终于在那双一贯笑意满盈的眼里看见了情绪,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她的真实。
“就算我问了,会不一样?”
“不会。”这一次,他答得很肯定,“我记得一开始我就说过,选择了我,就该和你的过去做个了断。”
“和过去了断并不意味着将过去永远的,从脑海里抹去。”许久不见的固执,再那一刻涌现。她忽然觉得即便争不了什么,能在嘴上赢他也是好的。
印象里,她从没赢过。
他看着她不说话了,似乎是觉得她强词夺理,又似乎很喜欢现在的感觉。
而就是这么一点缓冲的时间,拉斯菲尔蒂空闲的心思忽然想到了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你是不是,找过他?”
不然那人为什么,走得那样干脆。
“缘分这种东西说来还真是特别。市井上见到,他还认得我。”修奈泽尔轻而易举地承认了,也轻而易举地将她的不满推向高处。他勾起嘴角。
有多少年没见到了?她动怒的样子。年纪越大藏得越深,她把他一套涵养功夫学得不错。他纵是不喜欢一无所知的懵懂,却也不想有朝一日看不透她。
“我们聊了会,他问起你们的事,我便告诉他了。你猜他说了什么?他说,他们和我贵贱有别,高下有序,已是没有相见的必要。可我还是劝他看看你们,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好。”
“你……故意的!”她的伶牙俐齿全不知如何施展,倒影着他一双冰雪通透的眼睛,只觉一股无力感滋生。
哪来什么缘分。他便是故意在街上偶遇到那人,故意向那人透露他们的近况。因为他们于心不忍,而那人却果决坚毅。
他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们,今非昔比,连一点沉醉在梦里的自欺欺人都不留下。他便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现实和理想之间不大也永跨不过的沟壑。
“拉斯,你是贵族,他是平民,你们之间,注定陌路。”从你跟我走的那时起就决定了,你和他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必须,明白。
“贵族。呵。”她竟笑了,笑得无奈而讽刺。
多想说,如果贵族身份只是一味束缚,那不要也罢。可是,她有这个立场吗?
扪心自问,留下的,是她也说不清的感觉。但,没有后悔。
她便那样直直看着他,以一种被他强迫的姿势。些许无助,些许痛苦,夹杂着已成习惯的笑容。
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