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九十九章（1 / 1）
我是埃尔隆德。
在我漫长生命的六千多个年头里，我大概是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的。
精灵与人类相恋，这种事情在上万年的岁月里发生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而在最近这短短不过三十年里，我竟然亲眼目睹了两起！而且这四位当事人中有三位我都相当熟悉。
现在，我对阿妮拉和阿拉贡的感情极其复杂……
扪心自问，我对这两个孩子绝对是仁至义尽，抚养他们的二十年间对他们极尽疼爱，视若己出，对我来说他们和我的亲生女儿与儿子没有什么分别。
“你对待亲生女儿和儿子的态度也不大一样哩。”格洛芬德尔站在门口，“若是阿妮拉看上了埃莱丹或埃洛赫中的一人，你是不是会觉得轻松得多？”
“胡说八道！”我瞪他一眼，不悦地呵斥道。
怎么可能？埃莱丹和埃洛赫也是我的儿子，若是他们中有一人愿意为阿妮拉选择凡人的命运放弃永生，我自然也是……不会同意的……吧……
格洛芬德尔暗暗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
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就隐隐看出了阿妮拉对幽暗密林的莱戈拉斯王子颇有好感，然而她们两人其实素不相识，当时我也只是对阿妮拉竟然能在他们从未见过面的情况下如此准确地画出莱戈拉斯的画像而感到颇为吃惊，至于阿妮拉那明显的青涩感情，我以为那只是年轻女孩在青春期时对优秀的异性本能的一种心动，就像每个女孩都曾梦想过拥有属于自己的王子一样，因为阿妮拉日常的生活与学习看似也并没有被这份感情影响半点，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也渐渐地不再多问。
更让我烦心的事情，是三十年前阿拉贡与阿尔温的相遇。
他们相爱了，一见钟情。从他们的眼睛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们隐藏不住的炽热感情。
但没有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注定要让她放弃如此之多的男人的，阿尔温本应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再次见到她的母亲，暮星的光芒将永远闪耀在维林诺。
我想我能理解庭葛不愿将露西安下嫁给贝伦的心情了。
但阿拉贡也是我由小看到大的孩子，我还不至于狠心到让他干去摘魔苟斯头上的精灵宝钻这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他本身要面对的困难并不比魔苟斯要温和上那么一点。
于是我只是委婉地告诉他，他与阿尔温的身份差距是有多么巨大，而现在黑暗来临，他应该去与阿妮拉一起对抗邪恶，而不是整日沉湎于男欢女爱当中。
在五军之战发生的那一年，阿妮拉回到了瑞文戴尔。
“我听说了甘道夫正在联合矮人要夺回孤山的事情。”她说，“Ada，我正打算着和他们一起去。”
当时我只是纳罕阿妮拉为何要掺和进矮人与龙的事情里，她嘴上说着是因为孤山的战略位置重要，这一趟意义重大，可又不让阿拉贡和她一起去；又在心里暗暗嘲笑甘道夫自以为事情办得隐秘，结果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妮拉都早早听到风声赶了回来。
直到我打算写一封信给瑟兰迪尔让他关注一下这件事，刚提起笔才想起来：幽暗密林，莱戈拉斯可不就是在那里吗？
不过我也不能肯定阿妮拉这趟是为了莱戈拉斯才去的，再说，就算莱戈拉斯是让她下决心要去一趟孤山的理由之一，或许这也只是因为阿妮拉想见一面一直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的精灵罢了。事情结束后，他们应该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五军之战结束后，我收到了瑟兰迪尔的回信，信中主要叙述了战争的具体情况，兼而抱怨了一下这场战争给林地王国造成了多少损失，只在最后一小段里不怎么明显地夸赞了一番阿妮拉，然后说他已经让莱戈拉斯和阿妮拉一起离开了。
于是我放下心来，瑟兰迪尔也活了几千年了，阅人无数，若是他认为莱戈拉斯和阿妮拉间可能会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又是二十年后，我和瑟兰迪尔被狠狠地打脸了。
“我已经做出我的决定了，ada。”阿尔温写信给我道，“我宁愿选择凡人的命运，与阿拉贡共度余生，也不愿孤身一人看尽这世界的沧海桑田。”
“……”我和你母亲都被你完全忽视了吗，阿尔温？
“我见到莱戈拉斯了，而且和他谈了谈。”格洛芬德尔说，“但愿我这次看走眼了，否则，莱戈拉斯对阿妮拉的感情恐怕也没有那么单纯。”
“……”我得赶紧找找瑟兰迪尔当年那封信，这可是他当初自己牵的红线，可不是我女儿拐走他儿子的。
现在，我正和莱戈拉斯会谈中——
“……”
“……”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埃尔隆德领主。”良久的沉默后，莱戈拉斯无奈地说道，“我多少也能猜到，您是要告诉我我和阿妮拉不合适对吧？”
“哦？”我轻轻挑眉。
“在您之前，格洛芬德尔大人和阿妮拉的母亲吉尔蕾恩夫人都与我谈及过此事。”莱戈拉斯说，“他们都提醒了我若是爱上阿妮拉后会有什么后果，我明白，那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即使美好的回忆再多，最后的结局也是残忍而无望的。”
“哦，所以呢？”我微笑着问他，“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了很久，现在我确实还不能下定决心去承受那样的后果。”莱戈拉斯坦诚道，他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去，“您也觉得我很软弱……甚至说是虚伪吧，埃尔隆德领主？我以为我是爱阿妮拉的，但我却不能下定决心为她做出牺牲。”
“你做出牺牲的后果并非是你一个人就能完全承担的，所以你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我点头表示理解道，“并不是所有阿尔达精灵都能不在乎最后的结果，事实上，感到犹疑才是理性的表现，这并不能说明你不勇敢。”
“可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情，不是吗？就像阿尔温……”
哦不，他为什么要提阿尔温？我感觉到我额角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既然你自己也认为你没有那么爱阿妮拉，何不告诉她呢？”我问他，“你的未来还长的很，殿下，你一定会遇到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与你最为契合的另一半，但阿妮拉只是个人类，她的青春与生命是短暂的，你若不打算回应她的爱，就请立刻和她说清楚，我相信阿妮拉也不会对你死缠烂打。”
“她确实不会……”莱戈拉斯喃喃自语道，他短暂地陷入了回忆中，然后回过神来看向我，没两秒钟又移开视线，大概也是心虚，声音也弱了下来，“可是……”
我已经预感到他下面说的话绝对不是我想听到了，太阳穴不禁又跳了一下。
“可是我也不想轻易放弃。”他低声说，“我真的爱阿妮拉，我愿意跟随她去任何地方，若是她发话，就算是末日火山我也是愿意陪她去闯一闯的。我可以为了她放弃去阿门洲，我甚至可以为她去死，毫不犹豫，但我……”
我冷静地看着他近乎绝望地搜肠刮肚寻找词句来证明自己对阿妮拉的爱，眼眶发红，语无伦次。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平静地回答道，“只要有人领你的情，牺牲其实也没有那么艰难。真正可怕的是，你独自承担了一切苦果，却没有人能替你分担，也再没有人对此心怀感激并尽力回报你，那样的寂寞才是真正让人难以忍受的。”
“我不是……”莱戈拉斯无力地试图反驳，但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如果你真的爱阿妮拉，离开她也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我说道，“自人类诞生以来，有记载的精灵与人类的爱情一共有三段……”
距现在最近的一对就是我的祖父祖母图尔和伊缀尔·凯勒布琳朵，但图尔是唯一一位被算作伊露维塔首生子女的人类，他获得了永生，与伊缀尔永远生活在了维林诺。
而最有名的一对，则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母贝伦与露西安，而露西安最终选择了人类的命运，获得了死亡这项特殊权力。
“你和阿妮拉与他们没有任何可比性。”我对莱戈拉斯说，“阿妮拉既不能像精灵一样获得永生，你也没有像人类一样死亡的权力。”
而再往前的一对，就是我的岳母凯兰崔尔夫人的兄长艾格诺尔和贝伦祖父的姐妹安列丝，这是唯一一例精灵男子与人类女子相爱的例子，但他们最终的结果却并不像他们的后辈一样美满，艾格诺尔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于是尽管他明白两人是彼此爱慕的，但他退缩了，而安列丝最终也孤身一人过完了她相对于人类来说漫长的一生。
“安列丝曾对艾格诺尔的兄长芬罗德说，‘对人类来说，结局向来都是残忍的。倘若我短暂的青春消逝，我不会再去打扰他；倘若我无法再伴他奔跑，我也不会像个老太婆一样在他轻快的脚步后蹒跚而行。’”
“可是，艾格诺尔爱的应该并非只是安列丝的青春美貌不是吗？”莱戈拉斯问，“即使她老去了，他也会依旧……”
“于是芬罗德回答她：‘自然，艾格诺尔不会再当着你的面奔跑，他会留在你的身边扶持你。可是安列丝，你依然会感到不幸，这不幸是无法逃避的，而艾格诺尔是绝不愿使你蒙羞的。”我说道，“莱戈拉斯，或许因为你爱阿妮拉，你不会介意若干年后她变得满脸皱纹，步履蹒跚，但阿妮拉看着你永远不变的面貌，你又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是埃西铎的后裔，努曼诺尔王族的继承人，她的自尊心有多强，难道你不清楚吗？”
莱戈拉斯愣愣地看着我，彻底沉默了。
“就让阿妮拉变成你最美好的那段回忆吧。当你以后坐在曼督斯的殿堂里时，你回想起来的还会是你们初遇时她那明亮的眼睛与笑脸，而不是那令人心碎的结局。”我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从书桌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幽暗密林寄来的。莱戈拉斯，你该回家了。”
莱戈拉斯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埃尔隆德的书房，漫无目的地四处瞎转了一会儿，心中的思绪简直如一团乱麻。
他真的爱阿妮拉吗？这份爱真的能使他承受百年贪欢后永生永世的寂寞与痛苦吗？还是就如埃尔隆德领主所说，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所付出的不能得到相等的回报？
难道真的他离开阿妮拉才是最好的选择吗？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她。
其实这很简单不是吗？只要听从瑟兰迪尔的命令回到幽暗密林，再也不过问外界的任何事情，再过一二百年，阿妮拉自然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
……
永远消失啊……
莱戈拉斯仰面躺倒在草地上，眼睛被阳光刺得流出了泪水，他抬起一条胳膊搭在脸上挡住了阳光。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了很久，不想起来，也没有人来打扰他，甚至根本没有人从这里经过，就好像他所在的这一方小天地与外界隔绝了一样。
要是真是这样就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莱戈拉斯终于听见了有人在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我希望他别来理我，他想。
可是他的愿望落空了，那人径直向他这里走来，脚步渐渐放轻，最后站在他身边。
“莱戈拉斯？”阿妮拉轻声唤他。
他心里一滞，全身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睡着了吗？”阿妮拉小声嘀咕道。
然后安静了好一会儿，若不是没有听见阿妮拉离去的脚步声，莱戈拉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边其实没有人。
直到一阵温热的气流突然拂在他脸颊上，同时他听到了阿妮拉轻微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近在咫尺。
她又想要吻他吗？
莱戈拉斯哭笑不得，阿妮拉已经不是第一次暗搓搓地试图吻他了，前两次都被他挡回去了，而现在他本来也应该伸手轻轻推开她的。
可是他的手臂却完全不听他大脑的使唤，僵硬的一动也不能动，心跳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呼吸在阿妮拉那规律而轻柔的气息中也几乎要紊乱起来。
阿妮拉离他越来越近，最终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在洛汗的那次还要亲近，只要阿妮拉再向前一寸，他们就能感受到彼此嘴唇那柔软的触感。
但阿妮拉停下来了。
她发现我并没有睡着了？莱戈拉斯刚才还飞快跳动的心脏此刻又好像要停住了一样。
然后阿妮拉的呼吸逐渐远去，她离开了。
莱戈拉斯蓦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
一件轻薄的衣服盖在了他身上，然后莱戈拉斯听见阿妮拉起身走开了。
莱戈拉斯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听着阿妮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声音几乎快要消失，他突然一跃而起，朝阿妮拉离去的方向跑去。
“阿妮拉！”
阿妮拉闻声停下，惊讶地回头看向他：“我吵醒你了吗？抱歉。”
“不是，我有话跟你说。”莱戈拉斯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什么？”阿妮拉微笑着问道，两只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我要回幽暗密林了。”莱戈拉斯说，奇迹般的，他的心脏突然不再剧烈跳动了，就好像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他本人一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隐藏着一丝绝望，“还有，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