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伦敦病人(21)(1 / 1)
这将会是我在集中营里度过的最后一夜。等待我的不是自由,而是死亡,也许那是另一种自由,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我的人生已经过完了。作为一个孤儿来到世界上,在福利院长大,被人领养,赶出家门,流浪,卖|淫,被关进集中营,死去。我生命的履历简单又无奈,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上帝将我抛弃在某一个角落,等他想起我时,就是召唤我回去。
晚上阿列克谢依旧把他的床让给我,并且一直坐在床边守着我。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我躺在床上对他说,“即使你把我当成万尼亚的影子,我也非常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
“你要感谢你自己,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阿列克谢说,宽厚的手掌揉搓着我的头发,“还记得今天是周几吗?”
他的问题让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周一。”我叹了口气,“可是我再也过不去那边了。”
阿列克谢站起来,打开了营房的门。外面的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几片雪花被吹进了营房。我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将阿列克谢的毛毯裹得更严了。
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看见卡尔蹲在了我的床边。他的两颊凹陷,眼底挂着黑色眼圈,光洁的下巴冒出了胡茬。他的嘴唇干裂,血从裂缝里渗出来。
“艾拉,我来了。”我将我的手贴近他的脸颊,青色胡茬扎着我的手背,实在是太憔悴了。我知道这两周以来他也没有休息,为了帮我找医生,几乎在集中营里跑了个遍。可惜最后我们谁也没有跑赢时间。
阿列克谢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卡尔起身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扶着我坐起来,然后爬上床,和我并肩坐着。我们围着一条毛毯,他身上的热度隔着衣服传过来,瞬间使我感到温暖。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们仿佛都没有长大,我十岁,他六岁,我们依偎在一起,难捱的冬季,没有壁炉的福利院,我们靠着彼此的温度取暖。
“你还能走吗,艾拉?”他忽然问我。
我的双手捧着热水杯,轻轻呷了一口,“我能自己走到焚尸炉的……”
“艾拉,答应我,你一定要走得动,努力跟上……”
“我会的,卡尔。不要担心我。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快乐。”热水的蒸汽模糊了我的双眼,眼眶一酸,放下水杯,我别过头不去看他,“你要好好活下去,见证战争的胜利。”
肩膀突然被揽住了,卡尔的手臂紧紧环着我,将我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枕在我的肩膀上,柔软的鬈发蹭着我的耳朵。
“我爱你,艾拉,就像小时候一样爱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会永远爱你。”
我的眼泪决堤一般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也爱你,卡尔。永远像以前一样爱你。”
我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可能是卡尔的拥抱太温暖了,也许是他的话让我的心终于放松下来,我感到很疲惫,抱着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好好活下去,艾拉。”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语着,抚摸着我的脸。
那一晚我睡得很熟,清晨是被集合的哨声惊醒的。我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阿列克谢的床上,床铺是那种一个个分隔开的,上下两层的木床。我揉了揉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周围的年轻人都开始爬起来穿衣服,统一的军装。
这时,我的上铺突然跳下来一个人,我认出了他,是空袭那天遇到的保罗,卡尔的战友。
“你醒了?快把衣服穿好,我们E-175营房大概要开始撤退了。”我看了看床边,放着一套军装。
“我在做梦?”我抓着他的手问,“卡尔呢?”
“他出去了,一会儿就赶上。这套军装是多余的备用。”保罗飞快地回答我,“快穿好,我们要出发了。”
我半信半疑地穿好衣服,袖子和裤腿有点长,但还算合身。我们被命令出去列队点名。保罗扶着我出去,但我坚持自己走。我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着卡尔的身影,但是他没有出现。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升起。
“卡尔呢?!”我质问保罗,“你在骗我对不对?卡尔在哪里?”
“他一会儿就赶过来。”保罗只是一味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我放弃了和保罗的对话,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我们的营房在英军战俘后面撤退,我费力地扒开人群,找到了阿列克谢,他正在点名。
“卡尔呢?”我问他。
“他一会儿会赶上你们的。”
“你骗我。他去哪里了?其他病号呢?”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声线也是颤抖的,“他去哪里了?!”
“伯努瓦。”阿列克谢按住我的肩膀,“病人们被带走了。纳粹早就点完名了。”
就在这时,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E-175营的卡尔贝恩,快点回到你的队伍里去!”
我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来人,是阿尔布莱希特。他穿戴整齐,军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把拽过我,将我带离了我本来的营房。
一切都明了了。卡尔代替我,作为伤病人员去了焚尸炉。想清楚的瞬间,我彻底瘫倒下来,阿尔布莱希特架着我,我几乎是被他拖回了英军战俘的队伍。
好好活下去,艾拉。我永远爱你。
我只是没想到,我们的最后一面是这样结束的。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保护我最后一程。我的心被掏空了,再也感觉不到周围了。卡尔永远地离开了我。
如果卡尔能陪我到最后,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我连付出代价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振作点。”保罗拽着我,努力使我站起来,他眼眶发红,眼睛也是湿润的,“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振作点,艾拉!”
我站起来,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喉咙干涩地疼痛着。一片雪花落在肩膀上,接着是更多的雪花,天气越来越差,我们要走很远的路离开这里。
我必须活下去,作为铭记卡尔的人,作为代替舒尔茨、卢卡什还有米哈伊尔活下去,为他们见证的人。那一刻,我的生命似乎被重新充满了,他们在我心里永远是活着的模样,年轻的脸庞,仿佛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珍藏在我记忆的相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