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伦敦病人(20)(1 / 1)
卡尔的脸色惨白,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我,有点不知所措。
“卡尔!你们两个快过来!”战壕里突然探出一个人头,接着整个身体爬出战壕朝我们跑来,卡尔这才回过神来,他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打横抱起我,向着来人的方向跑过去。
“保罗!快让艾拉先进去!”到了战壕外,卡尔将我转手交给那个叫保罗的青年,自己则站在外面,外面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我强忍住疼痛,对他伸出手:“快进来,卡尔,你会被炸伤的……”
我对他张开双臂,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他还在犹豫,双手紧紧攥着。
“求你了,卡尔!”我失声喊道。
然后卡尔闭上眼,跳进了战壕。他浑身都在颤抖,我们挤在一起,我抱着他,双臂揽过他的脖子,让他的头抵在我的肩膀。
我用手抚摸他柔软的棕色卷发,“没事了,卡尔,没事,我们在一起……你不用害怕。”
他伏在我肩膀上狠狠吸了口气:“对不起,艾拉……是我又让你受伤了。”
“已经不疼了,真的。”我用同样颤抖的指尖梳理他的鬓角,同样的谎话我可以对他说第二次甚至更多次。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轰炸才结束。卡尔和保罗一起把我抬出了战壕,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远处的几座营房已经夷为平地,到处都是尘土和破碎的木板。阻隔我和卡尔的那张铁网也被炸平了。
呛人的浓郁黑烟里,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跑了过来,是阿列克谢:“你在这里!还好没有被——”他不说话了,因为我右腿的血还没有止住。
“我们需要医生。”保罗说,他和卡尔差不多年纪,有一头亚麻色的短发。
“现在纳粹还自顾不暇,我们去哪里找医生?”阿列克谢说。
“是的,我们没有医生……”我喃喃道。贝海姆已经走了,哪个纳粹医生会管我们的生死?
“嘶啦”一声,卡尔撕开了自己的衬衣,蹲下来,用衬衣包裹住我的小腿,“先止血。”
鲜血不断从衬衣里面渗出来,根本起不到作用,但卡尔还是一圈一圈地缠好。
“对了,我听说犹太人里面有医生,我们可以去找他们。”保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他们也在医务室里工作!”
“恐怕也要等到一切整理好之后才能去。”阿里克谢若有所思,“我会时刻留意的。”
此时已经是十二月末,天气寒冷,卡尔光着上身站在寒风里,脸颊也冻得发红,我的心一阵抽痛。
“我没事,艾拉。我们会很快找到医生的。”
很快集合的口令就从高音喇叭里传来,阿列克谢搀着我回到了我们的营房。很不幸,我是这个营房在此次空袭中唯一的受害者。他让我在他的床上躺下,因为我再也爬不上我的床了。
之后我的身体像一个破旧的布偶到处都是问题,伤口可能发炎了,又有脓水,我开始发烧,脱水,吃不下饭,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双颊开始凹陷,皮肤贴骨骼越来越近,我的生命在流逝。也许我真的撑不到苏联红军来解放这里的那天了,在那之前他们就会把我扔进焚尸炉。
医务室的人手一直不够,阿列克谢联系了很多人,等他终于找到一位愿意给我做手术的犹太医生时,已经接近一月中旬了,将近两周病痛的折磨让我几乎下不了床,一切行动都要靠阿列克谢的搀扶。
他带着我来到了医务室。里面还有不少得了痢疾的病人,正躺在床上□□。犹太医生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很和蔼。但是黑眼圈很重,眼底泛着红色,看来这两周他也没有休息好。
他让我躺到病床上,拆开我腿上的衬衣,检查我的伤口。虽然有更换包扎用的衬衣,但是伤口还是溃烂得惨不忍睹,皮肉几乎和衣服黏在一起,当他揭开最后一层包裹物的时候,我倒吸了口冷气,空气里消毒液的味道却让我感到安心。
“情况很不好,需要立刻手术。”医生对我说,“麻醉药已经没有了,你能忍得住吗?”
我点点头,又问他:“我……还能走路吗?”
“别担心,是个小手术。只是你感染太严重了,还有冻疮,恢复起来比较麻烦。”
“我还可以走路是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的,你还年轻……”医生安慰我,“我们准备手术吧。”
整个过程我都没有麻药,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衣服,想象那条腿不是自己的,刀割一样的疼痛也不是自己的,我的头上冒出了冷汗。我忘了大概过了多久手术才结束,阿列克谢说,我中途昏厥了一次。
等我醒来,我躺在床上。我的腿上缠着绷带,疼痛似乎有所缓解,但右腿还是不受控制。我旁边的病床躺着一个得了痢疾的老人,他侧卧着,一直看着我。
“可怜的小伙子。”他说。
我的嘴唇有点干,嗓子也有些哑,一时没有回应他。
“你那么年轻,就要死在这里了。”他用干瘪的声音说,浑浊的眼睛充满怜悯,“多么好看的小伙子,真是可惜……”
“您说什么……?”
“苏联红军再有几天就要攻到这里来了,明天纳粹会进行最后一次筛选,能转移的全部转移,病弱的就留在这里送进最后一炉,或者毒气室。”
“别哭……能活到今天你已经非常幸运了。愿上帝保佑你。”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落在枕头上。我坚持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没能逃离这个地方,没能和卡尔一起回到伦敦,没能将舒尔茨的乐谱交给法伊特,没能……得到雷奥最后的消息。我从没有如此绝望过,我失去了那么多,却什么回报都没有得到。我问的许多问题最终没有答复。
我就要死了,死在奥斯维辛。
第二天,医务室的病人首先被筛选。依旧是门格勒医生,戴着他的单片眼镜坐在办公桌后面。每个人依次脱下衣服从他面前走过。
我刚要解开扣子,他制止了我,对我摆摆手。因为我的脚一瘸一拐。
“A-9516。”他念了我的编号。他记下了我。
我绝望地闭上眼,拖着一条坏腿走回了营房。阿列克谢站在门口等我。
“别害怕。”他说,依旧用厚实的手掌抚摸我的后背安慰我。
“嗯。”我点头,“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希望。”
他抱紧了我。
“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早上开始撤离。”他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