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骨灰(1 / 1)
格洛欧·波因尔战死于柯玛城,这个消息无论传到月党还是狮党,那些掌权者的第一反应都是一致的:“是在开玩笑吧?”
诚然,对于这个棘手的水玫瑰党继承人,其他两党是恨到了骨子里,为了对付她,月党甚至不惜耗费数百年积累集合三次盟国军队。贵族内斗或是国家战乱,什么招数都用上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被她迎头接上,不怯懦,也不言败。
月党首领,阿布拉奎家族家主都累了,心想杀不死,就不费那个心思杀了,防守为重,其余的,就当成是挑刺膈应的吧,出出气。
但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战死了,阿布拉奎家主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很久,自言自语:“格洛欧死了?至高之座……怎么会死呢?”
他望着窗外天空,静静的,忽然感到了无尽的空。
多少事多少人,半生轰轰烈烈,就在你以为她将荣耀一生,到最后却只留下热土一怀。
血族被火焚烧后,血肉骨骼将慢慢化灰,等波因尔公爵从森杜尔盟国急速赶来,见到的只是女儿的骨灰。
克维尔顿看见了他来时的背影,却没有去见他。
印象中的爱尼诺仁·波因尔,于第三纪元出生,历经七个纪元,两次依布乌海的灾难,然而他一直英姿勃发,俊美又成熟,稳坐幕后,在人类的社会里维持着整个血族的运转。
初来诺丹罗尔,格洛欧曾神采飞扬地介绍:“瞧,我爸!”而公爵包容地瞥了一眼,优雅地将伞撑开,遮在她的头顶。
一转眼,女儿逝去,父亲苍老。
克维尔顿一直待在军帐中,她不进城,也不出来,这几天她做了好多梦,梦见圣城的行宫中,格洛欧一把用手臂勾住她的肩,脚步轻快:“我跟你一起回依布乌海吧,我还没毕业呢!”然后灼烫的火焰烧到了三英尺多高,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她从睡梦中冷汗惊醒,听见传令官小心翼翼的声音:“冕下,是波因尔公爵殿下,他来向您辞行。”
沉默片刻,她说:“让他进来。”
帐子掀开,波因尔公爵慢慢走了进来,微微颔首行礼,依旧含着淡淡笑意,怀里抱着一个盒子,上面雕刻着绽放的玫瑰,依布乌海的国纹。
“总督。”克维尔顿低声问好。
“克尔殿下。”
双方都用了依布乌海的身份称呼,也用了母语对话,克维尔顿一直担心波因尔公爵会精神崩溃,但现在看他的样子还好,只是神色有些疲乏,心里稍稍安静了一些:“总督准备回去了么?”
“嗯,带格洛欧回去。”
听他轻轻说出女儿的名字,克维尔顿眼眶一阵涩痛,忍了一会,低声说:“对不起……”
“不,没有克尔殿下的事,我劝不住她为提忒复仇的那一天,就已经猜到了今日的结局。”波因尔公爵微笑,这种痛失亲人的悲伤,沉重得令他的笑容都失色。
克维尔顿惘然:“星黯皇女么?”
“她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类,她就像诺丹罗尔版本的修沃斯王,心怀无尽的爱与光明。”波因尔公爵轻轻叹息,“就是,太理想了。”
克维尔顿明白他的意思,修沃斯王之所以能独自从第四纪元后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王国,因为他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并存,他的力量配得上他的心,就像拥有无尽的泉水滋润土地。
但星黯皇女没有足够的泉水支撑,土地就会干涸,不管怎么坚强,都会轻易碎掉。
“但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做梦。”波因尔公爵声音很轻,像是海边的风,“只是失去了依布乌海的祝福,我已梦醒。”
“可是克莱茵说了,他说王会醒来的。”克维尔顿急于求证地重复,“修沃斯会醒来的。”
“是啊,王可能会苏醒,但王也许还是那个王,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么?”
克维尔顿语塞。
波因尔公爵告辞之后,连夜离开了咔莎山脉,剩余在柯玛城的几万血族军队早在这几天内被他疏散完成,倾斜的城墙上还剩余了火焰灼烧的痕迹,里面空无一人。
圣城军团明日返回,克维尔顿最后一次走在这座城池面前,在城门口俯身,放下了一朵悼念花。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克莱茵·巴罗伊的后手。他在十月攻城时不揭露血族的存在,是因为血统秘密就是他自己主动暴露的。他最后身旁连一个近卫军都没有,安然赴死,也是为了让他的侍从官带着遗谕与信物,在最关键的时刻挑动月党,置格洛欧之死地。
他将教皇之座半送半让给克维尔顿,不是他对她有多信任,而是他知道她不会伤害茜柯;但格洛欧不一定,克莱茵对这个间接害死自己妹妹的血族始终不放心。
只是克维尔顿不明白,月党有动作,那么在月党的范赛斯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难道他真的背叛了水玫瑰党?
过了两天,信使带回了消息:“冕下,范赛斯·昂死了。”
克维尔顿惊诧:“怎么回事?”
“冕下,范赛斯大人已经六十多岁,据说起床的时候一时接不上气,等侍卫发现,心脏已经停跳了半个小时。”信使又说,“当然,不排除他杀,需要查么?”
“查。”
克维尔顿闭上了眼睛,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地说,六十多岁了啊,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了,怎么在她的脑海里,还是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抽着烟卷骑着马,对她说:“你要吃点糖么?”
……你要吃点糖么?
她突然崩溃了,一切的事物都在远去,一切的旧往不复存在。
… …
克维尔顿一世回归圣城,枢机会也都调整好了状态,准备迎接教皇。
但他们没能等到教皇,侍从官很恭敬地说:“冕下疲惫,已经独自返回行宫了。”
一个枢机主教冷冷说:“我听说她把何费尔殿下交给席勒盟国处理了?那是皇子,怎么可以这么做!”
侍从官回答:“这是依照先皇遗谕,既然与格洛欧殿下相伴,那么必然是要相随了。”
此时的行宫门口,不知怎么过来的茜柯正蹲在门边数草莓,她永远记不住自己数了多少个,于是一直一直重复。
克维尔顿在她旁边俯下身,一个个帮她将掉落的草莓捡起来,她似乎想感谢,但说出口的仍然是:“克莱茵!”
克维尔顿没有说话,一只小手轻轻抚摸她的肩,乌塞伽迪尔沉默地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克维尔顿问:“你想好说什么了么?”
“嗯,跟你坦白一件事。”
“别跟我说你喜欢上了茜柯。”
乌塞伽迪尔应景地笑了一下:“别开我玩笑,她长得都比我高那么多了。”他轻轻在克维尔顿耳边说,“我的名字是乌塞伽迪尔·皮德萨。”
圣职人员都是没有姓氏的,他们只效忠于教皇,更遑论曾经是贵族,必须被逐出家族才可录用,姓氏也是必须拿掉的。这么多年了,乌塞伽迪尔说过自己来自一个贵族家族,但始终没有透露是哪里,但他说出那个姓氏后,克维尔顿就明白了。
皮德萨家族,黄金狮党的领导者;与新月亮党的阿布拉奎家族、水玫瑰党的波因尔家族,并列诺丹罗尔顶尖三大家族。
乌塞伽迪尔说出自己的全名后,颇有些轻松地笑了笑:“好啦,现在你知道了,我可以走了。”
“你要走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家族。”
“你是圣职人员,已经被家族逐出来了。”
“但是改变不了现在的皮德萨家主,是我的侄子。”乌塞伽迪尔说,“格洛欧不在了,波因尔公爵忙于血族的事,水玫瑰党对你的助力基本没有了;如果范赛斯还在,倒是可以帮衬一下你,但现在……克尔,现在的处境依然危险。”
“你留在圣城做你的总军长,别乱跑。”
乌塞伽迪尔只是笑着摇摇头:“你忘了贵族党派联起手来,你都被流放过么?我花了好几年才练会左手写字,不想这只手也被废了。”他伸出左手的小指头,“我这么聪明,保证不被人弄死就好了,这样吧,狮党秩序严密,信可能送不出来,但我每年会在咔莎庄园留下一件信物,有时候也许会路过那里,进去坐一会,你可以看到我。”
克维尔顿没有伸手与他拉钩。
乌塞伽迪尔慢慢叹了口气,他后退了几步,背着双手:“我明白你想尽可能守住某些东西,但这个圣城能困得住我的脚步,困不住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范赛斯那样,老死在床上,我长不大,但不代表我不会死。”
克维尔顿望着他:“你想成为血族么?”
“不想,我想每天清晨起床,拉开窗帘都能看到阳光。”乌塞伽迪尔说,“我会帮你稳住狮党,用我的余生,你要学着把持这个位置,直到你可以肆无忌惮离开。”
他躬身行礼:“冕下,最后为我之前所有恶作剧吓过你的事情感到抱歉,再会了。”
行宫外面阳光灿烂,他没有转身,倒退着脚步一步步往外,小脸含笑,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碎金一样闪烁,最后他退过一道门,抬手轻轻合上了。
一场没有背影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