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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阁顶层上,习霜只觉得姬花吟的耳语好似安眠曲,本就不清醒的脑子因这“不可以睡过去”的婉声劝告变得更加沉重,十数息间,就已然没了意识。姬花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眉间忧愁却似日暮的山岚,根本无法驱散,她本欲唤醒他,却不确定这么强行惊醒是否会进一步激发七翎,唯有叹着气,只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千岁……
不过七翎并非无解,来日也方长,想到这里,她才微微舒了心,便取了舆图暂时为习霜在阁内择了一层居所,稍作打扫后将他运了过去。
习霜是在戌时末子时初醒来的,睁眼所见只有一片黑暗,只听得阵阵细微的敲玉声。他迷迷糊糊地起身,等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便开始环顾四周:身后是张简洁的梨木床,隐约可以看见是六柱架子的形式,旁边设了一处小几,床周五尺各有扇屏风,将他所处之地围成了一处隔间。向前看去,却只有堵带着些许弧度的墙及一扇窗。
此刻初醒,他总算还有点精神,便轻轻挪步到窗子旁,拉栓一推,就觉到一阵夜风裹挟着什么凉凉的东西点点洒在了脸上和颈间——外面不知何时起竟下起了小雨。
他被这雨凉的一个激灵,赶忙拢了拢衣襟,向窗外探着身。只见夜空中根本没了群星的影子,唯剩下一朵朵张牙舞爪的黑云,月亮在云间散着无奈而朦胧的光。头上重檐无数——看来自己还在缥缈阁上。雨水从缥缈阁的檐角一层一层地滑落,连成了几根蛛丝拧成似的细线,时而又被夜风吹得飘摇断开。
习霜将右手伸出窗外,袖子竟一下子湿透了,皱着裹在了手臂上。他向窗下看去,正是一番奇景:只见窗格下紧连着块腐朽的木板,上面有着些许指盖大小的孔洞,洞中探出了某种植物的枝叶,并在木板上连成了片,几乎要钻入窗里来。习霜就着微弱的月光取下粘在袖子上的一片叶子,仔细观察着,认出那是绿萝。他霎时明白了:估计下一层的飞檐上置了水槽,槽内便是根结交错的绿萝,绿萝属阴,因而在槽上搭了棚,没想到它顶出了漏光缝隙,在棚上发展起来。
高阁上,少年听着雨,为这一份盎然的生命活力,静静地颤抖起来。
他自出生起,便背负着家恨,被囚于东宫,更没有什么生命的美好可言。拜月坛上,他想了结的不仅是仇恨,更是自己的一生——即使报了仇命仍在,他也不知该去天下何处容身——没有亲人,亦无可掏心的朋友,没有生存能力,亦因看透了百态炎凉而了无生活念想……
可在这神仙居所,他似乎正慢慢改变着——或是被改变着。是这里的明媚春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黑暗,还是这里的各异仙者,让他真正尝到了人生的滋味?抑或只是因为……能重见她的笑颜?
重见……是啊,如此熟悉。可偏偏,脑海里根本没有与她相处的记忆,他不由恍惚起来。
——命运给予了她与他纠葛,最终,他们是自缚成茧,还是能系了情丝,携手河山?
雨越来越大,月光已没在厚云间,他正欲关窗,只听得“咻——”一声,一道黑影在窗前一闪而过,他揉了揉又渐趋迷蒙的眼睛,眼前的夜雨景象却未有什么改变,便怔了怔,俯身望向正接受雨水洗礼的大地,却只隐隐瞅见两个分散的光点渐行渐远,再一揉眼,万物都湮没在夜色雨景中了。
估计又是毒发的幻觉,他猜想到。于是直起身,关上窗,抬手捋了捋散乱的长发,却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他撸了下来。
他将东西轻轻铺在掌心一摸,那竟是一枚柔软湿润的花瓣。
云压阁,月无光,这么干巴巴地瞅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索性将那花瓣放在了一旁半人高的几案上,再爬上架子床,褪下半湿的外衫,侧身入了睡。
……
次日清晨,他因多年养成的警惕性勉强醒来,爬起身打开冰纹扇窗。卯时日光初曜,照得人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雨后的轻寒又使他神清气爽。青翠欲滴的绿萝在窗下轻轻摇摆,像是向他问着早安。
便对自己挑唇一笑,走向床边的几案,昨日的花瓣已经干枯成淡淡的土黄杂灰色,即使他识花,也认不出是什么了。他微微有些失落,将花瓣顺手扔出了窗子,再回头看那海涛饰角的水曲柳书案,轻“咦”了一声,将双手搭在了上面。
干净的指尖迅速向书案两边划去,在檀色木纹上舞出一瞬绮丽的美感,随后,伴着一阵悉索声,一张薄薄的东西被揭了下来。
他将这似纸非纸的东西翻面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魂纤之地的舆图,长三尺宽二尺,左下角空白处还补了一张缥缈阁结构图,墨迹犹新。
图不大,内容却详细得紧,习霜大致扫了两眼,便发现了自己所处之地:如他所想,是缥缈阁的第二十三层,名曰素声,据说是白帝少昊修炼一种靠声音的秘术时呆的地方。素声层同其他层室形一样:总体呈圆形,内用屏风隔成四小开间,八个方位各开一扇窗。只是此层八窗下分列异种绿萝,构成了阵法“不息”,可助人凝神修伤。
粗略看完后,习霜按照舆图所示绕过紫铜浅雕折屏,在素声西南角的湢室①享受了神仙阵法控制的温水,洗漱完毕,又换上一边备好的崭新衣物,将舆图卷好收到袖中,打算下阁逛逛。
素声的东南角就是连通七十七高阁的楼梯,习霜沿着雕琢百鸟的白玉阶,一步一步漫游一般走着,顺带着浏览了周围的羽族壁画。玉阶在这一层百平的大阁内沿边缘螺旋而铺,转弯都很难感觉到,只能凭借路过的花窗数量判断所走楼层。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习霜已经来到了玉阶的尽头,面前便是阁底大门。门上彩雕着一位影影绰绰的女子,眉目不清,臂挽素练,腰束青稠,身姿婀娜,斜倚着榻,只手撑头作悠闲状。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女子的长裙,裙自青稠间流淌而下,上面绣了红黄青白玄五只交颈叠尾的凤凰,似俯首称臣,又似主宠呢喃。
只是,完全看不出门缝啊。
习霜愣了愣,试探着一推,总宽八尺的大门竟从女子腰间轻轻巧巧地分裂开来。门外很实在地接了个岔路口,他回忆着舆图,顺着道旁栽着紫花的那条路走了下去——正是通向十二花仙居所的路。
身旁开遍了淡紫色的鸢尾,枝枝盛放,缀满了露珠,指尖轻触花瓣,整枝鸢尾便有生命般摇摆着,抖落了点滴晨露,恰似一只挥着翅的凤蝶。脚下石板简陋而清爽,令人心安神宁。他慢悠悠地走着,直到前边小路一转,遁入一边的桃花林中,林中正隐隐传来谈笑声。
——左右也要去“单独”拜会一下十二花仙。抱着这样的想法,习霜加快了步伐,几步之下,景色又是一换,一座四柱盝顶翘角亭展现出来,亭中有四个人影,皆倚在了朱漆美人靠上。他正要问好,却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闲闲地挑了起来:“呦,我们的师弟到了!”
习霜慌忙抬头望去,出声的女子眉间桃花艳丽灼人,果然苡净是也,她身前、身左、身右则半坐半卧了容芳、姬花吟和司杜鹃的倪濂三人,闻言纷纷侧过头来。
昨日姬花吟宴上已经吩咐过他们可以直呼对方名讳,没想到这苡净还是一副要充大的模样,习霜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向姬花吟稍稍作礼道:“习霜见过师父。”又迅速转身面向苡净一脸纯善地别扭了声音道:“师姐好。”
语音刚落,容芳、姬花吟、倪濂三人已经掩了袖子,笑得直不起腰。苡净佯怒瞪了眼,不过几刹便放松下来,咯咯笑道:“仙上收的徒弟看起来儒儒诺诺,却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货!”
姬花吟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微扬了下巴道:“本仙的眼光你自是挑不出毛病。”一句毕,不等容芳等人接话,就向他招了手,道:“小霜快过来,为师的见面礼还没送呢。”
水红色的广袖一个快舒缓展,一象牙掐金宝盒便被置在了亭中小圆桌上,姬花吟毫不迟疑地掀开盒盖,一股清凉之气霎时溢满了亭子。几仙连惊叹的时间也无,忙看向盒内,习霜也跑上亭子凑了过来,却只看见了宝盒内铺的素白丝绸。
姬花吟嘴角一翘,头也没抬地拽了一人手腕就往里探,快到盒底时,众人便见那手指一顿,显然触到了东西。
习霜一面惊着他师父的抓人直觉,一面讶着指尖传来的奇异触觉——那东西,就像一枚雕满了极尽细腻花纹的上好白玉,给人一种熟悉又抓不住的感觉。
怔然间,他听她道:“此物唤作‘双降’,小霜,你来试试称不称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