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三十八章 我歌月徘徊(1 / 1)
沉默了一瞬,白衣公子自嘲地冷哼一声,又仰头喝起酒来。
杨寂神色复杂地望着莫离,等他意犹未尽地喝完最后一口酒,啧啧嘴扔掉酒壶后,杨寂才沉声缓缓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莫离转过头去,醉眼朦胧,似笑非笑,“我检查过那瓶‘天鹤’,是满的。里面确实都是‘天鹤’毒,未被替换或掉包。”
杨寂一愕。
“你说,她怎么能确定,叶无泉一定会交换两碟糕点?”
莫离自言自语,仿佛在问自己。杨寂的惊讶渐渐凝结,思考片刻后,才一字字慢答,“若换做是我,急于脱身的话,也会走这样一步险棋。至于——如何恰到好处地暴露锋芒,让叶无泉转念认为除掉自己比控制江陵更紧急……”杨寂眉头一皱,“若要这样揣度苏焕晨的心理的话……”刚说一句又踌躇了,杨寂不知是觉得此事略微荒唐,还是仅仅在思考措辞,良久才接了下去,“……很不可思议。”
“让你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头。”莫离嘲讽一笑,冷冷道,“苏焕晨,说不定是比玄逸更加可怕的一个角色。”
“此话怎讲?”杨寂莫名紧张一分。
莫离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头冷睨一眼杨寂,安静吐出三个字:“巫怜草。”
“巫怜……草?”
莫离轻轻靠上石壁,平静地回忆道,“巫怜草,碾碎之后少量食其叶汁,人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迅速出现全身抽搐、发冷的症状;一盏茶的时间内,人的脉搏、心跳均会停止,呈现出死亡的迹象。”
“……呈现?”杨寂心里一紧。
“对,呈现。”莫离锐意一笑,“可是,大约十个时辰以后,等毒素在体内自然分解,人就会苏醒过来,一切恢复正常。”
杨寂呆在当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离缓缓闭上双眼,从胸臆里深深地自嘲一笑,“枉我研究药草十五年,却把巫怜草当普通花草,任苏焕晨在青墨宫内种植。等发现‘天鹤’有诈,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才回头去遍翻古籍,在一本破旧的上古传说里,找到了关于巫怜草只言片语的记载。”他无奈地一顿,“苏焕晨……如此智慧、如此谋略、如此胆魄……我心服口服。”
惊怔了好久,杨寂才讷讷道,“这……这真的是一个十岁孩子做的事?她身后……真的没有帮手?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巫怜草种子和‘天鹤’毒的?”
莫离凝神沉默——苏焕晨是叶天歌的女儿,在珈璃宫和玄逸密切相处了一年。一直以来,他们都把重点放在玄逸身上,苏焕晨,隐藏在玄逸身后,一直韬光养晦,不漏锋芒。
叶天歌有没有留给她什么东西?住在珈璃宫的一年里,她和玄逸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线索太少。我们对敌人的深浅……一无所知。”千万种推测在脑海交织,莫离皱皱眉,只轻轻说了几个字。
深吸一口气,杨寂烦躁地扶额,整理凌乱的思绪,“如果真的使用巫怜草,苏焕晨必须要有同伙。我记得,当时,负责下葬苏焕晨的是……是……”
莫离一愣,顺着对方的思路细思,一个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冰儿。对,沈紫音的贴身侍女,冰儿。”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交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寂静了一瞬,两人随后不约而同地苦笑出来。
“我大意了。”莫离自嘲而憾恨地摇摇头,“你明明告诉过我,注意和沈紫音来往密切的人。那之后,我的确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冰儿送饭的时候,从不许她久待多言。我以为沈紫音对他们没什么用了,没多留意,没想到……呵。”
“不怪你。苏焕晨是这么个狠角色,实属意料之外。”杨寂叹一口气。他忽的深意一笑,话锋一转,“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哦?”莫离扫他一眼,“看来,玄逸那边,有好消息了?”
“他醒转已经十九天,以玄逸的体质和恢复速度,重新执剑应是没有问题。期限已至,到了他们履行承诺的时候——这算好消息吗?”杨寂淡淡一笑。
莫离望着他,沉默地不置可否。
杨寂的声音里透露着睿智,“只要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同时肃清内部,保持对军、政的绝对控制权,不出一个月,你就能顺利称帝。”
“看来,你倒是十分信得过玄逸。”莫离似笑非笑。
“我相信他的诚意。”杨寂凝神一顿,“说到底,苏焕晨还是玄逸的人。玄逸若是罢手了,这个劲敌自然就消失了。更何况,玄逸也不傻,必然明白只有力量才能保证公平交易的道理——若非要苦苦相逼,最后,很可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放别人一条生路,有时,就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哈哈哈,”闻言,莫离亦深意地笑起来,“这么说,本应是五杯毒酒的必胜局,你实则心存放过玄江二人的念头。”莫离缓步走过去,伸手摁在杨寂肩上,摇着头喃喃,“‘银辉’虽烈,但玄逸若潜心调养,不出十天即可重新握剑。如今,他用了十九天——这就是玄逸的诚意?他为什么要拖延时间?他们一个是赤流国君,一个是深得军心民心的右护法,不趁此机会一网打尽,你真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杨寂一顿凝眉,许久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他们两人,其实,只想过平凡的二人生活而已。”
“平凡的二人生活?”莫离低低重复着,咀嚼着那几个字,微醺的双眼里,浮动着复杂而深邃的光。他的思绪不知飞到了哪个地方,沉默良久以后,莫离才自嘲一笑,“好一个平凡的二人生活——好,我答应你。”莫离直起身子,郑重地一字字承诺道,“玄逸若不食言,履行了他的约定,我就放过他们。”
杨寂的身体不易觉察地一震。他不自禁缓缓扬起嘴角,默默往后退出一步,伸出双手,对莫离恭敬抱拳、颔首:“杨寂先替他们二人,谢过莫公子。”
“哈哈哈,”莫离仰头再次笑起来,“你我二人,还言谢?登帝以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擢你为督国大将军,然后将小堇嫁予你。”
杨寂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
“接下来,”莫离的笑意却渐渐凝固,眼底迸发出指点天下的冷厉,“我要钦点十万大军,亲征寒城。”
杨寂本还在尴尬中,听得那句话,全身不自禁一激灵:“亲征寒城?”
寒城是银雪的帝都。莫离登帝后的第一战,不是收复白漓,而是亲征寒城?
“这……为什么?”
“为什么?”莫离斜睨他一眼,笑:“银雪的玄武王左棂,杀我破天军老将李明蔚,还欲毒杀我爱妻沈紫音,最后她竟逃回了寒城——这口气,我怎生咽得下?”
“逃回……寒城?”杨寂呆呆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急急分辩,“不是、我是问……”
“哈哈哈!”莫离却豪迈地笑出声,打断了他,然后大步流星走出去,留下一阵风和白色的背影。
“不用问也不用劝。我意已决。”空旷的地下石室内,传来阵阵余音。目送着远去的背影,杨寂额上渗着冷汗,一动不动,目光剧烈变换。
然而,他没看到的是,此时莫离脸上的笑容,狡黠而极富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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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后,镜云城的夜,不再那么冷入骨髓。
青墨宫的某个角落,偏僻的竹楼下,蓝衣女子凭栏而立,兀自眺望着远处的星空。清风幽幽,星河暗淡,月光皎皎。纯白的光芒映照在她清丽的脸庞上,照不亮她沉郁的双眸。那双眼睛,填满了过往和爱恨,深邃如暗夜。
忽然,左棂眼神一变。她默默抬头,望向天幕——那里寂静幽深,仿佛什么也没有。然而她知道,刚刚,一只信鸽从那里飞过,一路向西北飞去。
“看什么呢?”
左棂一怔,全身立即警觉起来,然而她没有回身。
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慢慢走来,与她并肩而立,共赏这夜月光。
“你竟然放了沈紫音一命。”良久,莫离轻轻一笑,“我以为,你下手的话,她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呵。”左棂冷冷一笑,“没完成任务,让左护法大人失望了。”
莫离并不愠,唇角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杀了我以后,薛游隐若真信守承诺,放了你和云天佑,你们想去哪儿?”
一惊,左棂霍然回头——然而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痛不痒的事,莫离脸上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浅笑。
左棂眼底的神色剧烈交变——莫离的野心是自立为帝,她答应了帮助他,作为回报,莫离要给她滇毒的解药。可这只是表面的契约,是她留在赤流冠冕堂皇的理由。实质上,随着同伴一步步获取莫离的信任,他们正在布一个天罗地网。同伴的目的,自然是覆灭赤流;而她,只是想要莫离的项上人头,与薛游隐交换自由。
然而现在,莫离问她,杀了他以后,她要去哪里?
同伴被发觉、事情败露了?左棂心下一沉,下意识往暗夜丛林瞥了一眼,手默默搭上腰间佩剑。
“其实你早就知道,你应该恨的,不是我,也不是玄逸。”
左棂一愣,莫离就像丝毫没感觉到杀气一样,依旧面色平静,缓缓道来。左棂一低眼,惊觉莫离腰间空空如也。
“难道不对?”久久没等到回应,莫离回头,看到了她的一脸迷惑与戒备。
“啊?”四目相对的时候,左棂一呆,从满身杀气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注意对方刚刚在说什么。
“玄逸只是想把你收入麾下,留作我的把柄。”不知在谈论何年何月的事,那句话来得无头无尾,可左棂眼底并无茫然。再回忆起那些年少轻狂,莫离脸上也浮现出了些微怅惘,“离间你我的,最后陷害你、给你令牌的,难道不是杨寂么?”
“……”左棂的眼神戒备得像刺猬——莫离究竟想说什么?
瞅着那样的眼神,莫离含笑的眼睛又蒙了一层说不出的深意。良久以后,他忽的叹一口气,轻轻拍一拍雕栏,转头遥望黯淡的星河。
“某种程度上,我们真的很相似。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灵魂,泯灭良知,与曾陷害自己的仇敌合作——只为换取盟友与力量。”
白衣公子回过头来,柔声问:“左棂,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