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番外一·你是我永世的光(一)(1 / 1)
赤流历第五年冬。
这也是萧国最后一位皇帝——江统帝萧启在位第三年。节节败退的萧国,在赤流与银雪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如果说萧国还剩下百姓最后能指望的人,赤、雪二国唯一心悸的人,那便是萧国末期出现的、难得的巾帼女将——叶天歌。
叶天歌镇守的景江城,是萧国最后的据点。一旦景江城被占领,白漓便直接暴露在赤流与银雪面前,萧国的时日,也就所剩无几了。
乱世争霸,风起云涌。人们不知道,在这个平凡的夜,赤流人和银雪人,早在远处虎视眈眈,静待时机的到来。若是占领了景江城,攻下白漓就是探囊取物。如果赤流成功,那么它尚且有和银雪抗衡的能力;但若白漓城归了银雪,便是高下立判。
“所以,忧儿……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吗?”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将神情恍惚,那一声叹息,轻不可闻。
城下的小树林里,月光黯淡。玄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忘忧——记忆里,那是多遥远的名字了?模糊中,从他刚刚记事起,一个温柔的女人总是轻轻摇着摇篮,在耳畔低低呼唤:忘忧、忘忧……你一定要无忧无虑地长大……
玄逸别过脸,忍受着心头酸楚。
“母亲……你也知道,萧启昏庸无能,萧国的朝廷官僚腐败,气数已尽,完全是靠您一个人在支撑。”玄逸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几近恳求:“上一次守城战您就受了伤!您知道吗,这次君主没有派我,派的是莫离。而银雪——派出的是青龙王,四王之首青龙王!两国都下了重兵,今夜,势必血染景江城。孩儿不孝……求您放弃!”
没有人看见,在这个游走着紧张与杀气的暗夜里,赤流拥有至高权力的右护法,朝敌国的将领深深跪了下去,万分痛苦地一遍遍叩首。这样的事情若让外人看到,后果不知有多严重。成为赤流右护法后,玄逸从未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君主下跪过。如今他唯一的亲人——他最敬重、最在乎的母亲,生命受到了威胁,没人能明白他心中的焦急和恐惧。
要知道,叶天歌身上的伤,是十几日前拜他这个儿子所赐。当时玄逸完全没料到母亲会替萧青挡下那一剑。他以为他能做到,攻下景江城的同时保全母亲的性命,但那时他才明白,母亲发誓要与萧国共存亡的决心。
现在想来,叶天歌当时应该是吃定了玄逸的不忍。
“忧儿……”叶天歌眼中充满了莫测的表情,她语音平静,“没想到你投奔了江渊,却还是惦记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我很高兴。”
坚毅的眉宇间,露出了一抹宽慰的笑容。
“但世事难两全。你既然知道我是萧国的将军,仍然继续追随江渊,就不该忌惮于我们刀剑相向的那一天——就像我不会怪你,不承认有一个萧国的母亲一样。”她的笑容淡下去,“走上这一条路,就要有随时在战场上交命的觉悟,跟了江渊十几年,你居然还没学会,还这么儿女情长?真让我失望。”
跪在地上的人一时语塞。
叶天歌看了看他,又望向了漆黑的天幕,眼底渐渐划过一丝不为人解的痛苦。不知回忆起了怎样沧桑的往事,她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着:“这样的收场……也挺好。你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幸好呢,江渊没派你来。这一仗打完之后……忧儿,你再来看我吧。”
阴影之下,叶天歌眼底流过了难明的酸楚——忧儿,这一仗打完之后,你再来替我收尸吧。把我带回那片青山绿水之中……那个,我们母子曾经相依为命的地方。
“母亲,既然都知道凶多吉少,为什么还去送死?”玄逸突然轻声冷笑,“你为萧国做得已经够多了,而你最担心的其实是无辜的百姓,才会把沦陷城池里的百姓都接到白漓城里去。江渊不是你想象中的暴君,他很仁慈,不会对无辜的民众下杀手。如果你活下来,做一个世外的隐者,凭你的医术与武功,能拯救的人岂是少数?”
叶天歌愣了一愣,忽的笑:“忧儿,你说什么?江渊仁慈?”她缓缓闭上双眼,似是特别难过,“忧儿、忧儿,你怎么这么让我失望……你可知道,我们母子俩为何会是如今的模样?”
这回,换玄逸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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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不提。从小母亲就不愿教他武功,希望他能无忧无虑、远离战乱地过完这一生,但那却不是他的梦想。终于,战火烧到了家乡,雪国人的铁蹄踏破了原本平静的家,除了母亲,族人全部被杀死,他沦为俘虏。
那时,他不到七岁。
在流放营里,他结识了江陵,然后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江渊。
“孩子,追随我吧——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让这个天下都按我们的想法运转。”江渊如是说。那双伸向他的手有无穷无尽的魔力,他战战兢兢又无比好奇地把手搭了上去。
他拥有了新的名字,后来,那两个字渐渐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玄逸”。风风雨雨十几年,学武,练剑,征战,建立赤流,和称霸一方的银雪帝国平分天下,一点点抢占萧国的土地。
他不是没有想过,萧国,是他的家,那里,活着他的至亲。但他更相信江渊说的:再强大的国家,再稳固的山河,要是从内部溃烂,都逃脱不了覆灭的命运。萧国已经从里到外腐烂殆尽,只剩少数一群人的忠心和热血在支撑着大局。与其让百姓涂炭在一个破败腐朽的国度,不如彻底推翻它,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
这才是拯救苍生最根本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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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渊是那个救了我,一手成就我的人……走这条路,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母亲,你误会他了。”玄逸别过头低声道。
叶天歌不语,一愣之后,竟惨淡地笑起来,苍苍凉凉。玄逸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好无措地、焦急地看着她。
“记住,追逐权力的人,眼中只有价值和利益,没有什么仁慈可言。”终于,叶天歌不笑了,冷定得让玄逸一悸,“忧儿,保持你的价值和忠心,供他驱使。一旦有人可以替代你,或者江渊怀疑你,就立刻离开他,知道吗?”
玄逸一时沉默,似乎在咀嚼对方那番话。叶天歌长长叹出一口气,喃喃道,“也罢……那些事,你不知道也好。”失落与空洞的表情触目惊心。
“母亲……?”玄逸心下一乱:那样认命的语气,母亲瞒着他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我意已决。”叶天歌摇摇头,难掩疲惫之色,转身想离开。
“如果我说——我意亦决呢?”玄逸的话语里多了一分不顾一切。
叶天歌轻笑:“怎么……我儿子还真长出息了?”几乎是同时,她的手已搭上腰间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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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玄逸此生有过痛苦的、不坚定的时候,那就是现在。
叶天歌并没有用全力,但玄逸却不敢真正发力,一剑上去封住对方的行动,将叶天歌劫走——这终究是悖逆母亲心愿的事。他了解他的母亲。面对自己的时候,叶天歌永远是一个温和的母亲,以一个母亲广阔的胸怀去原谅他做的任何事——今天,他若动手了,叶天歌不会恨他,他却怕极了那种责备的目光。
当手中铜剑被母亲一剑封住,玄逸甚至没有抽剑脱身,任凭对方控制自己的行动——他抬起头直视叶天歌的眼睛,一刹那,痛苦、无助、绝望,所有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从眼底喷涌而出。
失去了平日右护法的风度,玄逸就像一个孩子,委屈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希望母亲能依他这一次。
叶天歌也呆了,动作停在那里。战场上交剑了好几次,看惯了儿子英姿飒爽的样子,当他一瞬间回到十几年前无助的模样时,叶天歌一时不知所措。
保持着交剑的姿势,母子两人静止在原地。
“咦?你是……忘忧哥哥?”
一个声音木讷地问。那人对于眼前突现的场景,仿佛惊诧了好久,才分辨出执剑的人。
是忘忧哥哥吗,就是那个赤流的右护法?怎么动作显得这么有气无力?十六七岁的布衣少年暗自想。
有陌生人闯入,玄逸这才浑身一震,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失态。他赶忙收剑,微咳几声整理凌乱的情绪。但慌乱只在一瞬间——他立刻眼神一变,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
玄逸霍然转过眼去,冷冷打量这个擅闯者:忘忧哥哥?
布衣少年只觉心下一跳。他显然没料到,初次相遇会是这种状况,对方充满敌意和防备的眼神让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叫苏言,你失踪以后,我收养的第一个孤儿。”叶天歌缓慢地解释着,声音平静如水,暗含了某种失望。她随后转头望着苏言,轻笑嘱咐:“小言,你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忘忧哥哥那样能干的人。”
玄逸一愣,极为尴尬地笑笑,算是收回刚刚的敌意,以示友好。他了解母亲悲天悯人的性格,十几年里,母亲前前后后收养了好多孤儿。可是,这个苏言竟脱口叫他“忘忧哥哥”……看来,母亲早就把他的身份、他们的关系告诉了这个少年,说不定还是时常挂在嘴边。
苏言愕了愕,转头看看叶天歌,又盯着玄逸纳闷地瞅了瞅,张口想问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问,懂事地闭了嘴,只回复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后对叶天歌说:“母亲,高城主找您,要您立刻回去。”
玄逸忽的有很微妙的眼神变换,似乎刚刚那两个字——“母亲”——刺痛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
“出什么事了吗……?”叶天歌喃喃问,却没有动。她的目光一直停在玄逸身上,似乎舍不得离开。
“杀!——”突然,不远处传来震天的冲锋号角。三个人同时心头一凛,纷纷转身朝声源处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