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回来了(卷二完)(1 / 1)
军师大营内光影重重,松油灯被夹杂着湿润掠入的空气拂过时,偶尔爆出噼啪的声音,夏侯茗站起身一一挑过灯芯,使光线更明亮些,这才抬眼看向外面。
一伞入眼帘,不同于他刚才的那种诡异红,沉黑色的伞柄纤细,稳稳握在洁白如泛着迷离色泽的手指中,雨点啪啪打落在月牙色油纸伞上,水珠顺流而下,一半融回满地积水,一半落于营帐内。
而伞下那人目光如水光流动,万千涟漪漾出百般情绪汇于一点直直落在营房内床榻上的人面容上。
他容颜不曾改,只是比以往更添风华。
他神情不曾变,只是多了几分隐忍。
宛然注目,他似是要将分隔数月以来没有对她说过的话燃烧成眸中烈火,温暖她此刻的每一寸冰凉。
“方初久,我来了!”驻足良久,宫洵终于一点一点收回视线,再掀眼睫,方才悲凄化为一句呢喃。
是的,他来了,而并非他回来了。
云水天涯,沧海之境,两月阴阳,于她而言是尝尽南沙之海无尽腥咸苦涩后再无期盼的苦等;是双眼看尽一场刺眼烈火后永无止境的黑暗;是穿着凤冠霞帔独牵花绸独饮合卺的寂然;是每夜梦中怀抱拥不暖的白影。
他不曾离开,却无法给她一句心安话语。
他不曾离开,却不得不抬眼看她策马战场时的光风霁月,掩于人后的心酸执念。
他不曾离开,所以,并非远道而回来。
他只是再看不得她受半点苦,承半分痛。
他只是在为她筹谋好一切后悄然现身。
他只是……想她了。
太多理由最终融成几近疯狂的想念,想念她的肆意豁达,想念她的玲珑剔透,想念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时或嗔或喜却绝无半分掺假的表情,想念那一晚她抛开俗事烦忧笑着说自己只想要他遗产时的月色皎洁。
方初久,我来了,这一次,我不放手你别转身可好?
“坏人,放开我娘!”熙包子同宫洵立在伞下,站了许久也没听见二人说话,挑灯芯的依旧在挑灯芯,沉默的依旧在沉默,他白眼一翻——大爷发威了!
不由分说,熙包子蹬蹬蹬跑进去跳上凳子居高临下瞪着正弯身挑灯芯的夏侯茗:“妖孽,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手一抖,夏侯茗手中的银针直接把那盏灯给挑灭了,眉梢一扬,他微微侧转身,眼神扫过正揪着自己袖口的小手,噗嗤一笑后转眸看着熙包子,“方初久是你娘?”
“休得打岔,老实交代!”熙包子显然不太容易上当,满眼敌意。
“乖哦。”夏侯茗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糖递给熙包子,“唤我一声爹爹有糖吃。”
原本准备好被各种拳打脚踢抛绣球的熙包子错愕了,石化了。
妖孽转型了?
绝对不能上当,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这糖一看就好想吃啊啊啊!咬着手指淌着口水不知所措的熙包子悄悄抬眼看了看收了伞缓缓走近里间床榻那美似神仙的“新任爹”,吞了吞口水,下定决心撇开头,大爷似的哼了一声:“小爷不稀罕!”
“哦?”夏侯茗弯了弯唇,他一向脾气耐性极好,对上这么个意外出现在军营里还认了方初久做娘亲的孩子,那耐性就更无敌了,“你不喜欢糖?”
“不喜欢!”熙包子很有骨气的直接拒绝了,“你比糖长得还丑,小爷没食欲。”
夏侯茗也不生气,笑了笑问他:“这天下你还找得出比我美的人?”
谢熙眉头一蹙,仔细打量了夏侯茗一眼,沉思了片刻道:“我倒是知道一个,眼睛比你大,牙齿比你白,脸比你瘦,耳朵比你软,毛发比你顺,腿比你细,就是个子比你矮了那么一点。”
公主殿下极其好学,想了半天没猜到是谁,只好眨了眨好奇的眼睛,“是谁?”
“唔……我来的时候铁柱大叔送的一头小毛驴。”熙包子很热心地为他解答。
夏侯茗:“!”
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夏侯茗欲站起身,却没注意到谢熙的手还拽在他衣袖上,他这一带,熙包子直直从高凳上栽下来,摔了个狗吃屎,粉嫩的后颈露出一截,隐约看得到一个红色小点覆于领子内。
夏侯茗眼睛一眯,快速将谢熙提起来扒开他后颈衣服,看完后脸色变换了好几番。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再不顾熙包子指天骂娘,风一般直接掠了进去。
“这个孩子是谁?”
宫洵背对着夏侯茗坐在床榻前,柔和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方初久,淡淡应声,“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何必再问我。”
撇去眸中疑虑,夏侯茗蹙眉看了看安然无恙的宫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刚才她蛊毒发作,你竟然没反应?”
“若另外那只蛊在我身上,你觉得我会让她如此痛不欲生?”宫洵不答反问,随即淡淡一笑,“夏侯茗,你筹谋了这么多年,也算计了这么多年,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不该爱上方初久,因为我会让你比中了蛊毒更痛不欲生。第二件就是你错把我当成你一直以来在找的人,虽然我不是他,但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方初久是我的,这大离的江山也会是我的,你们夏侯家不惜冒两国开战之险送我下地狱,那我便夺你百年基业给她作聘礼。”
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夏侯茗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不可能!你一定在撒谎,皇宫密室里的那副画像……”
“对于那件事,你了解多少?”宫洵打断他的话。
“画像上的女人分明像极了你。”谢熙后颈上的胎记本就让夏侯茗震惊,此时再得知另外那只蛊虫根本不在宫洵身上,他突然有些挫败感,自己所有的筹谋算计原来都被那人躲在暗处当作喜剧来看,心里对宫洵身份的怀疑由原先的肯定化为一根浮木,而他此刻依旧不愿承认,只能紧紧抓住那不知将漂往何方的浮木寻找依托。
“所以你就认为那个女人是夏侯谦下了死令永远不得提及的莲妃,而她腹中的孩子是我,我便顺理成章成了你们大离太子爷?”宫洵偏过头来,神情中带了几分讥诮。
“难道不是吗?”夏侯茗死咬着最后一分希望——一份能证明他没蠢过这么多年的证据。
“我若是他,你可会主动退出,直接让我继承皇位?”
“从我记事知道自己永远只能被当做公主来养的一天起,我连做梦都想杀了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夏侯茗捏紧拳头,一字一顿,“父皇为了那个女人抛弃妻子,视我尊严为草芥,我怎么可能让一个野种继承皇位?”
“恭喜你重燃斗志。”宫洵弯了弯唇,“另外再提醒你一句,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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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风,掺杂了暴雨后的微凉,一遍一遍贴着墙角盘旋,像是有人在低声呜咽。雕兽铜炉里沉香袅袅,渺渺烟波中映出一人清雅的眉宇间因不安而促在一起的褶皱。
梦境里是一望无际的夜海,皓月当空,细碎波光打散在眼前女子的眸中,她无话,只是看着他笑得明媚而真实。
转瞬间,黑云覆月,暴风席卷而来,天地混沌,四周动荡不安,到处都有人呜呼哀嚎,混乱中,他听到了她低声一叹,声音带着无尽悲凉和绝望,她说:“你快走吧,这里不属于你。”最后一声湮灭于深不见底的海水里,他一震,纵身便想往下面跳,谁知水里竟浮上一具白骨。
“初久……不……你不要死……”呓语中的姜宸手指痉挛,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额头上汗珠不停。
“哥——你醒醒,快醒醒啊!”外面的姜奚听到动静立即推开门进来就见到姜宸做恶梦一直没醒过来,她一慌神,抓住姜宸胳膊就使劲摇。
“初久——”最后一声高喊,姜宸终于醒来,看到姜奚先是一愣,随后四处扫了一眼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做梦!”
“做的什么梦啊?能把你吓成这样?”姜奚盯着姜宸,一脸古怪。
“梦见落水而已。”姜宸心知瞒不过自家妹妹,便随意扯了句。
“是吗?”姜奚明显不信,“那你干嘛一直喊一个名字?”
神色一黯,姜宸垂下头,方初久走了两个多月了,他虽然偶尔会梦见她,却是第一次做这种可怕的恶梦。难不成她蛊毒发作有危险?
浑身一震,姜宸立即紧紧抓住姜奚胳膊,“你去外面叫个人来。”
“叫谁?”姜奚不解,“我们的人还是?”
“紫麒麟。”姜宸皱眉道:“初久有危险!”
姜奚从未见过方初久,也未曾得知姜宸与方初久之间的事,只听姜宸提起过方初久是他救命恩人,她一向知恩图报,此刻一听方初久有危险,她立即站起身去外面喊人。
不多时,被方初久留在别苑的木影匆匆进来,“太子殿下可是又病痛了?”
“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姜宸道:“你们不是一直与漠北有联系吗?初久她可还安好?”
“太子殿下放心。”木影缓了缓神色道:“少夫人如今可是千羽军的军师,身边又有老大和云依姑娘保护,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姜宸彻底松了一口气,气还未沉到丹田,只听木影又道:“只是今夜的帝京城发生了大事。”
“什么事?”
“成王府世子夏侯玉枫带兵攻入宣德门意图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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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建安大街西侧,人流最聚集处的荣华酒楼历来是簪缨世族,王公子孙们显摆富贵的地方。
而今日酒楼里的客人早已被那银甲寒枪,飞马踏花攻进皇城的成王府世子夏侯玉枫吓得顿作鸟兽散,此刻只余几个小厮们打扫卫生准备打烊,楼上偶尔传来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小厮们也只当是猫儿躲在暗处呜咽,手上动作更加麻利——得罪了楼上的客人,那可比去见阎王更可怕。
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飞上三楼,寻到雅间后被外面的黑衣人拦住,“主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主上受伤了?”方子浩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痛苦的叫唤,看了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守卫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准备凝神运功听仔细些,却不料守卫们突然拔出长剑朝他脖子上架过来,侍卫首领沉声厉喝,“方子浩,不想死你就给我滚远点!”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方子浩见众人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况且这些人从来不开玩笑,他收起心中的好奇,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小的是来给主上报喜的。”
“夏侯玉枫逼宫?”侍卫首领冷哼一声,“主上早就知道了。”
“小的明白。”夏侯玉枫点头哈腰道:“小的来找主上是有些细节需要同他探讨一下。”
“主上今夜不见任何人!”侍卫首领眸光凝寒,语气不容置喙。
“让他进来吧!”不知何时,刚才痛苦的声音已经停止,里面的人大手一挥,承尘上帷幕珠帘立即垂下来。
方子浩得了令,弯腰垂首缓缓进了房门,这一次再不敢抬起头向里面望去,进门就跪下了,“启禀主上,夏侯玉枫已于半个时辰前攻入宣德门意图逼宫,敢问主上下一步准备如何做?”
“听说你请了易容高手?”里面的人除了面色苍白外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是。”方子浩斟酌着答:“小的为了激怒夏侯玉枫,请了易容高手将一女子扮作方幽澜送进宫为帝王承欢。”
“嗯……这次做得不错。”
“主上……小的潜进皇宫时发现夏侯谦拟了三道圣旨,可具体说的什么,小的无从得知。”方子浩瑟缩着身子,主上脾性喜怒无常,圣旨的事想必他一早知道了,如今自己再说一遍虽然没什么用,但兴许可减小主上对自己的几分偏见。
“你无需得知。”里面的人默了默,道:“只要国玺到了我手里,不管圣旨上的内容是什么,都将成为废话一堆。”又问:“还有什么发现,比如王意显那个老太监最近怎么变得安静了?”
“司礼监一切正常。”方子浩问:“主上,夏侯玉枫逼宫,二公主又不在帝京城,今晚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我们……”
“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里面的人淡淡一瞥窗外,“一个月之内,我必为帝,权倾天下。”话完低声呢喃了句:“她,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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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成王府世子夏侯玉枫带兵攻入宣德门了。”萧叶急匆匆冲进院子,“皇上有危险,还请大都督尽快派遣人手御敌。”
“愚蠢之至!”身着盘金彩绣华贵蟒袍的司马昭云正坐在藕池边,拿了根竹竿大晚上的钓鱼,听完萧叶的汇报后冷笑一声,手一抬,一条巴掌大的锦鲤上了勾,他指着鱼竿问:“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撒饵它就上钩吗?”
萧叶摇摇头。
司马昭云手一松,连同鱼竿一起丢到池塘里,站起身来负手道:“方才下了场暴雨,鱼儿沉不住气想上来了。”
萧叶似懂非懂,但最终还是摇头。
司马昭云又道:“夏侯玉枫中了奸计犹不自知,外头只看到他威风凛凛杀入皇城,你又怎知皇上此刻不是坐在寝殿喝着茶拟着抄家圣旨等着他?”
萧叶大惊,“大都督的意思是皇上早就知道了?”
“既然对方的目的是想推翻成王府,那么我干嘛要淌这趟混水,反正这个结果也是我所希望的。”话完附在萧叶耳边说了几句。
不多时,大都督府传出了一个消息:司马昭云半夜垂钓不幸落水高烧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