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嫁衣(1 / 1)
梅花桩设在院子后面的碧池内,夏云依定了规矩,被箭射中和衣襟沾水即输,倘若方初久输了,死法由她决定。
方初久莞尔一笑,她怎会不知夏云依这是在逼自己看清现状,面对宫洵已死的事实。
“射!”夏云依搬了个软椅坐在一旁,自拦截到前往南沙的匿名书信知道宫洵和方初久在姜宸的船上连夜赶去救援到今日,半个月的时间,她比从前憔悴清减了许多,昔日那张灵巧的唇再看不到半分笑容,瞳仁内怖人的血丝代替了从前的盈盈秋水一剪。行止间少了曼妙灵动,颇有行尸走肉的做派。
邱茂抿了抿唇——这位左护法与第一天见面时反差太大。
“咻——”一支箭破空呼啸着射往梅花桩,“咚”地一声钉在水面上一寸,梅花桩半腰处。
“好!”夏云依坐着不动,眸光扫向方初久,“现在请凭借你的听力自己摸索到刚才被射中的梅花桩上站好。”
“这……是否太过为难少夫人了?”单烨在一旁眯了眼,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太妥当,走过来请示夏云依。
“敌人永远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夏云依没回头,一直盯着方初久,“你们紫麒麟里的每一位不都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吗?”
“可是少夫人她看不见……”单烨咬唇轻声回了句。
“哼!”夏云依不再理会单烨,眼神凝在方初久慢慢摸索着向前的背影上,一字一顿凛冽彻骨,“若是连替宫洵报仇的本事都没有,那么她死了也不配去见他。”
摸索到梅花桩上横插的羽箭,方初久唇角翘了翘,替宫洵报仇的本事她没有,但她可以学,连宫洵的死她都能承受,还有什么是她克服不了的?
“瞧见了吧!”夏云依伸手一指,“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东西值得卖弄的,至少证明宫洵生前没眼瞎到爱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单烨随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邱茂射中的是最中间的那根梅花桩,盲人要想准确找到那根桩子,势必要从水里摸索着过去,但方初久却是从第一根梅花桩开始,一步一步走到了被箭射中的梅花桩上,衣襟上滴水不沾。
且不说盲人走梅花桩摔下来的几率,光凭她上去走了一阵还能准确找到那根桩子这一举动,紫麒麟面面相觑,“少夫人她是不是没失明?”单烨老眼中酝酿出欣喜。
“她只是眼睛瞎了,心没瞎。”夏云依讶异不过一瞬,挥开衣袖命令:“训练开始,从卫冬开始,你们从各方位朝她身上射箭。”话落提起旁边小几上的酒坛,“谁能把她射死本姑娘愿陪十坛千日醉,保准让你们喝得醉生梦死。”
紫麒麟纷纷低眉垂首——千日醉是千金难求的,十坛千日醉的诱惑其实是很大的,被美人奖励的内心其实是扑通扑通乱跳的。但……少主之妻是不可随便欺的。
顶着如此巨大的内心矛盾纠结了半晌,卫冬做了个自认为平安保险又伟大的决定。
上弦,拉弓,他将眼睛瞟向别处——少夫人,保重了您呐!
“咻——”羽箭离弦,正如卫冬本人悠悠缓缓拖出长长的弧度,然后,“嘭”一声巨响,水花四溅的声音。
“要不要这么准?”卫冬抽着心肝小心翼翼回过头,但见方初久稳稳当当站在刚才的梅花桩上,而池水里,刚才摆出傲娇姿势的羽箭正插在已经碎成几瓣的陶瓷片上。
再小心翼翼转了转眼珠子,余光瞥见夏云依旁边的千日醉酒坛少了一个,而她则一脸不怀好意地斜睨着自己。
“我决定让你去替补那根可怜的梅花桩。”夏云依云淡风轻懒懒对邱茂吩咐,“把方初久旁边那根梅花桩拆了让卫冬去替补。”
见识到过这位美人的手段,邱茂也表示无奈,只得遵命将卫冬换了上去。
“等等!”卫冬正欲上战场,她突然背过身子道:“将他裤子扒光让他半蹲在水里。”
“啥?”卫冬大惊失色,不等他反应,邱茂三两下将他扒光扔进水池。
“你们谁若再想对方初久手下留情,就自行扒光去水里替补。”夏云依再度回过身,浅浅扬眉。
剩下的人顿觉裤裆一凉,捏住弓箭的手紧了紧。
“重新开始。”夏云依命令。
邱茂举起弓对准方初久,放手的瞬间眼睛一闭。
方初久一直侧耳听着,声音来自东南方向,这一箭能直接射中她的腰,速度极快,左右前后三尺处都有梅花桩。后仰不行,她没内力,无法将身体再弹回来。前倾的话,会直接踩在卫冬头上,左右两边更不用说,往哪边都能被击中。
电光石火般的思索,她心下拿定主意,羽箭擦过来之际,微微朝左后方一仰,待羽箭头部过了右手臂那瞬间迅速出手抓住尾端,不理会众人反应,朝着夏云依方向甩手一投。
夏云依并未使用内力,也未躲开,轻而易举接住羽箭往旁边一扔,“算你走运!”
方初久默然不语,是不是走运只有她自己知道,前世那些比鬼蜮还可怕的幽暗地牢又岂是这这小小的梅花桩能比拟的。
众人不再说话,紫麒麟也开始敬业起来,轮流着从不同方位向方初久射箭,刚开始担心她不适应,夏云依特地吩咐一次只能一个人出手,一个时辰后,方初久还站在最先的梅花桩上,一步都没挪开,夏云依一瞥身侧她扔下的二十多支箭,银牙一咬,“三支齐射!”
话落,三支箭从不同方位齐齐飞来,方初久快速在心中计算着旁边梅花桩的位置,一只脚迅速往前一踏,双腿各踞一根梅花桩,脑袋往左一偏,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准确无误接住前方的箭,右脚加重力道固定好不掉下去,往左偏的脑袋迅速回笼朝后一仰,左手绕肩接住身后第二支箭,耳廓动了动,刹那间嘴巴一张咬住右边飞来的第三支箭。
但这个动作幅度太大,单烨眼见着人要倒下去,正欲飞过去扶一把,夏云依拦住他,“相信我,这个女人此时会比任何人都不想死。”难掩心中震惊继续道:“在遇到宫洵之前她一定经历过比死更可怕的事。”
方初久整个重心都往后仰,身子急剧下倾,右脚已经脱离梅花桩,只有左脚还勉强支撑住,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就这么倒下去算了,至少不用再承受阴阳两隔的痛,但一想到宫洵在火海中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她目光一狠,握住羽箭的双手随着身子后倾往梅花桩顶上一插,借势稳住重心,整个人在三尺之距的两根梅花桩之间后仰弯成一个极不可思议的弧度。
“我的天!”夏云依突地一下弹跳起来。
“少夫人这身手根本就不用这么训练。”单烨凑过来,眼神钦佩地撸了把山羊胡。
裸着身子半蹲在水里的卫冬因他这一动作突然惊跳起来,感觉到四周数十道凉嗖嗖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裤子,立即捂住宝贝往水里潜,这一刻,他好希望双眼失明的是夏云依,因为少夫人绝对不会用那种吃人的目光剜着他这个因为显摆了小弟弟的未成年人。
“无耻——”夏云依恼恨地瞪着他,对单烨吩咐,“去找几条水蛇放进去好好陪陪卫大爷。”
单烨默默离开找水蛇去了。
“其余人等过来喝酒。”坛子一拎,夏云依一只脚高踩在小几上。
方初久慢慢摸索着下了梅花桩走回来……
卫冬一人在水里咆哮……
……
“看来是我低估你了。”晚间时分,夏云依坐在方初久房间,面上露出几许挫败感。
“师傅为何不说自己眼光不错?”
方初久挑着眉梢,双手朝前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是啊!”夏云依长叹一声,“宫洵看中的人,如何能差于别人?诶,对了,我记得方家是不允许嫡女学武的,你这些本事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自学的。”方初久坐下来,原本就空洞无神的瞳眸更加空洞,仿佛透过那层打不破的黑暗看到同伴间为了最后的生存名额相互厮杀,看到光鲜外表下那些控制她们身体和麻木她们灵魂的恐怖力量,看到自己被送进实验室注射各种药物时的垂死挣扎。
“自学?”夏云依明显不信。
“人一旦还抱有生存的欲望,必定会在临界死亡那一刻爆发出自己的潜能。”方初久手指摸到桌子上,为自己倒了杯茶润喉。
“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能经历哪些濒临死亡的事?”
“你觉得我像大家闺秀?”方初久不答反问。
“倒是不怎么像。”夏云依捏着下巴,方初久今日的种种表现频频让她意外,她敢肯定倘若方初久眼睛能看到,一定是让人冷到骨子里那种眼神。
失去挚爱真的能引发这么大的力量,让人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看来反应能力不用我训练你早就到至高境界了。”夏云依从身后抽出一把剑,“从明天起,我教你剑法。”
“何须明天?”方初久回忆着刚才一闪而过的白光方向,缓缓摸上银剑,“现在就可以。”
“爽快!”夏云依正欲站起身,只听她又道:“不过在练剑之前,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去买东西,要最好的。”
“你……”
“嫁衣。”方初久面色坚定,“虽然他的头七过了,可我还是希望在走之前穿一次嫁衣给他看。”
“走?”夏云依不解,“你要去哪里?”
“我要为他覆这大离的天下。”方初久一字一顿,分毫不像在开玩笑,“将来到了阴间,我才有资格骄傲地站在他面前仰起头问他愿不愿做我的王夫。”
夏云依一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方初久淡淡回应,“自醒来我就想起来夏侯茗和王意显一直想活捉我的原因是为了方家先祖陵墓里的奇书《神兵篆》,虽然我没看过那上面的内容,但我知道这本书是作什么用的,不仅知道作什么用,我还能造出比上面更精准的军用器械。”
“《神兵篆》不是已经出了陵墓吗?”夏云依觉得今日的方初久怪怪的,这本奇书的事她从前也有所耳闻,但似乎这世上没人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包括方家人,可方初久竟然说自己知道?
“对。”方初久嘲讽地笑笑,“只可惜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莫非那书用的是上次我们在青州城见到的那种符号?”夏云依郁闷道:“你们方家莫不是什么我不知道的种族,为何那些符号我看不懂?”
方初久没再说话,她不可能与夏云依解释那种符号来自另一时空,更不可能告诉她方家先祖方弘毅的夫人白丹就是穿越过来的。
在方幽澜的记忆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百年前,四方战乱,各诸侯征战割据土地时,有一个女子凭借自创的《神兵篆》帮助她的夫君打赢了一场又一场漂亮的胜仗。为大离皇朝奠定了根基,这个人叫白丹,是开国大将方弘毅的夫人,皇帝知道她已嫁为人妇后,愤愤不已,用方家全族性命逼迫她交出那本奇书,并入宫为妃,可白丹极为聪明,早早在府邸下为自己修建了陵墓,在皇帝带人前往方家时她拿出《神兵篆》给他看,并扬言此书只百年后方家嫡女才能解读。
皇帝自然不信,举刀就要杀了她,白丹趁机躲进陵墓,又放出话来倘若皇帝敢动方家一分,方家后人必定会造出《神兵篆》里面的东西炸平整个大离。
皇帝无奈才与她定下方家全族隐退,但百年后嫡女携《神兵篆》入主中宫的协议。
方初久凉凉一笑,世人都以能成为方家嫡女为荣,可谁又能知道维系这一切的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可怕的军事力量。
她自认为素来不是好人,你夏侯茗若想要这个东西,就赔上整个皇朝的命来换!
“你准备怎么做?”夏云依突然很想了解这个人,她的过去似乎与方幽澜不太吻合……她似乎真的只是方初久而已……
“你先去帮我弄嫁衣。”方初久摆摆手,“我刚才在梅花桩上将这件事想了个大概计划,明日说与你听。”
“那行。”夏云依点点头,“你就坐那儿别乱跑,我去看看哪家成衣店比较出名的。”
夏云依乔装打扮一番进了帝京城,看了多家铺面才选定下来,交了定金,她又进了东面一家不算太大的酒楼,准备买些店里的特色菜回去慰劳慰劳方初久。
还没踏进酒楼门槛,就见里面两位刚进去的客人被几个大汉踢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去你妈的,我们公子包场的地方岂是你这等宵小随便能进来的?”
被轰出来的二人,一个被打落了门牙,一个被打塌了鼻梁骨。
“两位大哥。”夏云依走过去作势好心的扶起二人,“这谁呀,敢在帝京城这般嚣张?”
“哼!”其中一个冷哼一声,甩开夏云依的手指着酒楼处咬牙不甘道:“本少爷向来在帝京城横着走,这龟儿子竟敢与我作对,老子回去带人来灭了你!”话音还没落,酒楼上突然飞过来一个盘子,夏云依本想出手,但扔盘子的壮汉开窗那一瞬,她瞥见了一个背影,伸出去的手顷刻缩了回来,作势没站稳往后一倾,堪堪躲过那一击。
另外一个被轰出来的人斯文些,见她摔到地上,忙伸出手来帮忙,“姑娘你是想去酒楼吃饭吧?”
夏云依点点头。
那人叹息道:“姑娘请回吧,楼上那位文公子不知什么来头,已经包下酒楼好几天了,我们兄弟俩平日没事儿喜欢来喝喝小酒啥的,可自从他来了以后,任何人都不准进去,我们兄弟俩不服气这才约好今日来探探底,谁知他竟敢公然打人。”
“文公子?”夏云依没工夫听他说下去,直接打断他的话。
“我也是无意中听到那些壮汉这么称呼他的。”那人挠了挠头。
推开他的手,夏云依自己站起身来,目光再一次落到刚才那扇窗处,感觉到那里同样一道视线透窗而来,夏云依立即撇开眼,伸手拉了拉头上的帏帽,迅速朝城门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