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太煞风景(1 / 1)
“你来做什么?”看着她那风一吹便能倒下去的身子,宫洵瞳眸染上怒色。
“我要永远站在你的刹那回眸处。”
黑夜笼罩的甬道里,数千甲士森寒的弓弩下,女子身子虚浮,脚步却沉稳有力,嘴角绽开绚丽的微笑,坚定的眼神里,没有杀伐屠戮,没有浴血摧残,只有一抹白色身影,只有他的如画眉目,“此生之愿,仅此而已。”
温怒渐褪,宫洵身子动了动,刚要迈出步子。
“别动!”方初久冲他摇摇头,“这一次,纵使前方有荆棘万里,冰霜千层,都该由我来走完,你只需站在山河那头等着我。”
坐在大门上的夏侯茗于夜色中微微黯了眸色。
疾驰而来的司马昭云突然勒住缰绳,马儿急刹,嘶鸣声破天,他恍若未闻,目光穿过身前重重甲士的阻挡直接落到蹒跚而行的娇小身影上。
宫洵心中微动,却是盯着方初久每一下都有细微改动的步法眯了眼睛。
夏侯茗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再度拿过无声弩,这一次直接填满六箭,对准宫洵的后背,指尖缓缓扣动机括。因他将弩竖了起来,六箭一出,自上而下整齐向着前方站立的人后背飞去。
短箭离后心一寸处停在半空,宫洵并未转身,盈盈目光定在那个说要永远站在他回眸处的人身上,手指却抚上腰间软剑,褪去锦绸的包裹,霍然出鞘往后背一竖,那瞬间,众人只觉得眼眸被那极致的华光点亮,似天空之雪自混沌处凝结一刹绽开无数碎光,六箭在那样圣洁的力量下甘愿化为齑粉,然后,随风,零落。
甲士们面面相觑——这样高深的武功,头一次见。
夏侯茗懒懒向后一靠,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唤了底下五军营参将过来低声问:“所有的东西都翻译出来了吗?”
参将惶恐地摇摇头,“回二公主,只翻译出来一半,后面一半的符号变了。”
“变了?”夏侯茗瞳眸一缩,几乎就在那一刻,另一支箭自方初久身后最高的房顶上倾泻而下,直逼她后心,也是那一刻,夏侯茗霍然起身,血色衣袍飞掠而出,一道无形的气线自掌中挥出,出手他才发现那箭速度太快,他这一掌除非是直接袭到方初久身侧才能阻挡那支箭的伤害,可是方初久忽左忽右的身子,让他根本无法把握,这一掌下去很有可能直接将她杀死。
思索不过一瞬,夏侯茗突然将挥出去的掌风收了回来,飞在半空的身子承受不住这弹指间的一放一收,内力全部撤回时,他一大口血雾喷出,直直坠落。
那瞬间,仿若枝头红梅被暴风雪压落。
那瞬间,仿若幽冥彼岸血色之花迅速枯萎。
那瞬间,仿若被神剪裁断的重锦,即便垂落,依旧华丽。
那瞬间太快,快到所有的甲士都来不及反应。
“嘭——”终于落地的声音,夹杂着几分骨骼与汉白石地面接触的脆响。
宫洵手中的软剑如同嗅到血腥的灵蛇,一刹华光移动,飞奔过去拽过方初久的衣袖后原地一转,将方初久护在怀里,挡羽箭于身后。
“锵——”乌青箭头与锃亮软剑相撞,宫洵剑尖撑地,软剑弯出一个极大的弧度,箭剑相触,宫洵突然放开剑柄揽住方初久纤腰闪到一边,软剑回弹,再加上宫洵趁势注入的三分真气,顷刻间那枚羽箭以双倍速度返还回去,然而放箭的黑手早已离开,射中的仅是拉满弓蓄势待发的五军营甲士。
“带上晏流退到刚才你站立的那块板砖上。”方初久还在不停地用脚摸索。
而刑部那头早已因夏侯茗的重伤乱作一团。
宫洵带着方初久退到墙角,二人一左一右将晏流的尸体扶起来,慢慢挪向方初久所指的那块板砖。
这厢司马昭云见状一惊,迅速自马背上腾空而起,一个飞身跃至二人跟前,目色幽深,声线冷硬,一指晏流,“你们要走可以,这个人必须留下。”
方初久早在看到晏流尸体那一刻凉了心,对上司马昭云的眼睛冷冷一笑,“我若非要带他走,岂不是得问过你手中的剑?”
心上如被人重重捶打了一番,司马昭云紧抿着唇,目光深锁在她涂抹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上,“我们不一定非要成为敌人。”
方初久笑得更深,“也许我之前的话说错了,司马大都督,我们两个并非不可能有太近的关系,相反的,我们站得其实很近,就像现在一样,只不过中间隔着一道宫墙而已。”
司马昭云上前一步,神情覆于夜色中,“留下他,否则你们两个都走不了。”
“呵——”方初久再度冷笑,“留下晏流你就能放过我和宫洵?大都督如今的哪一句话还能让我再信?迷雾山脚你不由分说直接将我的婢女推下山崖。影波亭中你见死不救任由我被夏侯茗带到翠屏险些死于王意显之手。而你今晚特意带了这么多侍卫跑去踏云楼不就是为了让我引起警觉,好跑来落入你们一早布下的天罗地网吗?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虽然表面看起来跟你毫无关系,可事实上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控,怎么?你那样的表情是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西梁使臣被杀的真正内幕?”
司马昭云呼吸一窒,抿唇半晌没说话,他是天子近臣,许多事身不由己,他也曾在这种无可奈何中挣扎过,譬如在鬼雾林时,一线阳光揉碎洒在她捏着荔枝粗鲁的吃相上,他恍惚过。譬如临水县时,她主动提出与自己合作开酒楼,他沉沦过。譬如知道她与宫洵生了情愫时,他愤恨过。
可他给她的,从来不是小心翼翼的呵护,他一直在做的,是把自己变成一双无形的大手——一双将她越来越推离自己身边的阴暗之手。
而他与她之间,隔的不仅是眼前巍巍宫墙所代表的身份,还有他错过一次就一辈子再也无法寻回的心。
他曾以为,他不顾一切向上攀爬回过头来时,她依旧等在原地。可今夜,她却说愿意永远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蓦然回首处。
闭上眼睛,那些相伴攀爬过的白骨堆,那些一起喝过的如海之血,那些一起细数过的星辰,全都零落成泥碾碎在陵墓坍塌时她安然闭上眼眸那一瞬间。
情之一字,错一次,错一生。
宫洵没说话,只是揽住她腰的手臂紧了紧,他知道她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在今日找到了突破口,给她空间让她发泄才是理智的做法。
“放下晏流,我让你们走。”良久过后,司马昭云语气决然,“我说到做到。”
“你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信任。”
方初久毫不留情将他的话驳了回来,“请不要再给我开信誉的空头支票,我赌不起。”
司马昭云默了默,“你要如何才肯留下他?”
“不可能!”方初久咬着牙,感受到地底下的敲击声,她笑得明艳,一字一句:“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话落再度抓紧晏流已经冰凉的手,对宫洵一笑,“走!”脚下一跺,板砖翻转,宫洵先落入地道,方初久迅速将晏流推下去让他接着,她正准备跳下,司马昭云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她衣袖,“其实我……”
“什么也不用说,我们俩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方初久不欲再与他纠缠,用力扯衣襟身子就要往地道钻,谁知司马昭云抓得更紧。
“放开!”方初久冷喝一声,“我不管老皇帝是不是让你签了生死状今夜一定要留下晏流,但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若你连尸体都不放过,那么我今晚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让你躺着出这条甬道。”
这一瞬如鲠在喉,司马昭云渐渐松开手,他本想告诉她,六年前的事不是那样的,一切只因她记不得而已;他想告诉她,他一直都在。可是一对上她已经冰冷的眸子,他心尖都在颤栗。
“带走晏流,你跟宫洵都会惹上杀身之祸。”垂下眼帘,他最后一次提醒,沉痛低诉。
“遇到大都督你,我惹上的杀身之祸还少么?”不再废话,方初久纵身一跃,汉白石板砖顷刻间合拢。
五军营的总统领收到刑部被炸的消息后,马不停蹄赶过来,只看到方初久纵身跳下密道那一幕,他沉着脸打马走上前来,“大都督好本事,竟将人从眼皮子底下放跑了。”
司马昭云握拳长长呼吸片刻,挥袖命令,“立即封锁城门和所有的密道出口,禁止任何人出入城门,务必要将那小子的尸体留下。”又补充了句,“若是遇到刚才那个女子,万不可动她分毫。”
有人问:“宫少主呢?”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众人大惊,杀了宫洵极易引起漓幽谷倾巢反扑,这不是给朝廷引起无谓的祸端么?但大都督的命令等同圣上口谕,他们不得不从。
半盏茶的功夫,聚在刑部门口的黑风卫,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士兵潮水般退去。
夏侯茗在摔下来的时候就被人送回了宫。方初久偷看到他沐浴的那天是他元气最为衰弱之时,后又被方初久重重一口咬在肩膀上,直至今日恢复也不过两成,刚才那一出手,倾了全部力道,他的突然收手令元气反噬回来,落地便吐血晕厥了过去。
“世子爷看戏看得可还满意?”许久,司马昭云凉凉地目光投至刑部大门后,晏流破马车而出的时候,黑风卫迅速将夏侯玉枫救了出来送至内院,可自方初久来了以后,他就一直躲在大门后偷听,此时见大都督直接挑明,他也不好再躲避,索性拂了拂衣袍走出来,面上并无偷听的尴尬之色,他抬眸,对上司马昭云,“你喜欢她!”一句话说得看似简洁明了直戳重点毫无情绪。
但,司马昭云听出了微微不悦,冷眸一扫,鄙夷道:“本座的事,与你何干?世子爷有闲心在这里管别人的事,还不如回府好好疼爱疼爱你那如花似玉的世子妃,免得让她觉得你不行。”
这句话的确是狠狠的打脸了,可成王府那些事只有行踪鬼魅的黑风卫知道,四周将士们只觉得大都督这是在调侃夏侯玉枫。
因为,夏侯玉枫本人也没听出来真正意思,只是脸色铁青地瞪着司马昭云,“本世子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哪能跟大都督自个儿在这黯然神伤肖想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相比?”方初久的身份,二人心知肚明,谁也没挑破,这周围随时都有老皇帝的人,倘若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一不小心”给扣上包庇的罪名,祸连三族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去做。
夏侯玉枫如是,司马昭云亦如是。
“本座肖想得光明正大,至少不会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欺骗利用心爱的女人。”司马昭云抛给他一记斜眼,转身离开。
夏侯玉枫气得咬牙,脑子里迅速闪过适才方初久对司马昭云说的话,心里又舒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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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里,一双双眼睛在火光的映射下莹润透亮,全都定在宫洵怀中的晏流身上。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看着眼前紫麒麟的人,宫洵微微讶异,这大概是他所有筹谋中唯一没有算到的一件事。
单烨抹了把老泪,指着方初久,“离开锦芳村前一晚,方姑娘找过属下,她说依你的脾性不仅会将主子的根据地烧毁,还会将我们遣送回漓幽谷,所以自临水县城交接后,其实我们一直没离开,暗中跟着主子呢!”
宫洵偏头看了看方初久,意外的神色一览无遗,方初久勉强笑笑,“这你可不能怪我,这杀机四伏的处境将他们弄走的话,我们俩会死的很难看。”
宫洵收回视线,抿唇看了晏流一眼,随后交给单烨,“带回去厚葬。”
“多谢少主。”单烨颤颤巍巍接过晏流的尸体,一时间老泪纵横,“这小子就是太要强,也不知道通知一声就单独行动。”
方初久默然片刻,问:“晏流到底犯了何事,竟能惊动三大营和黑风卫同时出动?”
宫洵摇摇头,“既然是在刑部,想必是跟二妞有关,他大概是想单独救出二妞。”
“我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方初久摇摇头,“若仅是想救出二妞,那么他已经死了,司马昭云没道理连尸体都不放过。对了,宫洵,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宫洵想了想,“他让我小心,后面那个字听不太清楚,看唇型是二……”
“莫非他让你小心二公主?”方初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能惊动夏侯茗亲自出动的必定是晏流发现了他的秘密,几日前她也因为撞破夏侯茗的秘密被他打开机关险些命丧皇宫。
她隐隐觉得,宫洵一早就知道夏侯茗是个男人,知道她进了夏侯茗的浴池,他心中定疼痛难忍的吧?可是他选择闭口不提,是为了躲避不想面对的现实也是为了维持与自己还未完全稳定的感情根基。
心口一阵暖意,她特意走在后面与他靠近了些,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
宫洵脚步一顿,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是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的主动,感受到她被包裹着的手指透过纱布传出的温暖,宫洵弯了弯唇瓣,小心翼翼地抽回手,顺势揽过她的肩膀,柔声低语:“等你伤好了,想扣多久就扣多久。”
“嗯……”方初久满意地点点头,她想,自己与他算是共生死共患难过了吧?
“老大,出口处被大批御林军堵截了。”前去探路的卫冬急匆匆回来禀报。
地道有些狭窄,单独行走都有些费力,单烨此时背着晏流的尸体,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听到卫冬的禀报,并无多大意外,他小心翼翼将晏流放下来,转身对着宫洵和方初久,“少主,若是属下猜得没错,以前开的地道出口全部被他们发现并堵截了,属下们这几日开了条新地道,就是有些……”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方初久想着莫不是开到青楼或者是哪个女子的闺房了?
“……城西一个寡妇家。”噎了半晌,他才红着老脸说出来。
“立刻动身!”宫洵没顾那么多,凭司马昭云的敏感,除了让人堵截,应该还会派人下来查看。他不能再让紫麒麟做出毫无意义的牺牲。
单烨重新背上晏流,前头开了路。
地道的设计很巧妙,四通八达都是通道,稍稍不留意就会与同伴走岔,而并非每条通道都有出口,有可能你觉得是出口的,走进去后才知道是死路,然后不得不往后退,可等你退出来后,兴许又会晕乎得连方向都辨不了。
看到这绝妙的设计,方初久不由得对宫洵母亲的钦佩更上一层,心下更打定主意一定要借看海之由拽着宫洵去南沙。
出口处果然如单烨所说是一个偏僻的小院,至于是不是寡妇,就有些不确定了。方初久那该死的耳朵听到上面嗯嗯啊啊的声音传来,脸上不由得一阵臊红,立即叫住前面开路的卫冬,“这是唯一的出口吗?”
卫冬点点头。
她又问:“你们是不是开到人家卧房了?”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盯到卫冬身上,没人去想方初久是如何得知的。卫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形式所迫,我当时也没太注意。”
“人太多了,你们应该带着工具的吧,现开路分开出去。”方初久道:“分得越散越好。”
宫洵狐疑地盯了方初久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顶上,凝神一瞬,什么也没听到。
紫麒麟的办事效率极高,命令一出,立即掏出小铲子锤子重新挖起地道来。
“我们两个就从这里出。”宫洵指了指原先的出口。
“不要!”方初久立即否决,“先等着他们挖好,我们从别的出口上去。”
“我就要从这里出。”求知欲望极强的少主明显感觉到了某人脸上的不自在,挽住她的手臂便往出口走去。
方初久一只手被挽住,只能用另一只手蒙住耳朵。
不多时,二人来到出口处,宫洵掀开板砖朝外面看了一眼——床底下,好地方!
地道昏暗,只单烨他们刨土的地方隐隐有火光传来,方初久却很清楚地感觉到宫洵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知道他也听到了上面的声音,她更羞得低下头,嗔道:“宫洵,你还要不要脸?”
“脸?”宫洵冲她眨眨眼,“遇到你之后都丢光了。”
“……”
“哎呀,赶紧走了,别打扰人家好事。”方初久拽了他一把,想着陪美男看活春宫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事,得赶快离开才好。
谁知她那一拽没撼动宫洵半分,反倒把自己撞进他怀里,耳朵贴近他胸膛,明显听到那强而有力的快节奏心跳,再配合头顶上经久不歇的律动,方初久只得将头使劲往下低。
宫洵唇角一勾,食指挑起她的下颌,正准备吻上去。
“哇呀呀——”前头挖出口的卫冬突然大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停下手中动作寻着声源处问去。
“挖错地方了。”卫冬憋屈着脸,一头的鸡屎。
羞涩中的方初久:“……”
黑脸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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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卫冬这熊孩子咋这么扫兴呢,拖出去爆他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