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带你回家(1 / 1)
翌日一早,方初久早早地就起床,推开窗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针织般绵软的雨丝携着凉风透过窗棂铺在面上,浮躁了一个晚上的心绪终于在这个时候平静下来。
拢了拢有些单薄的衣襟,她懊恼更甚,昨天就不该逃跑,所有的衣物用品都落在宫洵马车上了,经过昨晚那件事,她如何还敢去见宫洵?
托腮叹息了半晌,忽听有人敲门,她只当是二妞来了,披散的长发还未来得及束便匆匆去开门。
透过门缝,瞥见的是一片雪色衣角,她半摁着门闩欲打开门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他怎么来了?
刚平复下去的心绪又燥了起来,昨晚的事确是她失礼在先,那他此番前来准备如何惩治她?
怒骂?扇耳刮子?还是一刀给个痛快?总之让她负责的可能性为负数。
“既在门后,为何不开门?”外面的人衔了清淡的语气,不紧不慢问了句。
“呃……”方初久眼珠转了转,绝对不能让他进来,“你来做什么?”她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反问。
“你先开门,我进屋说。”
“不行!”方初久当即反对,不管怎么样,只是一个吻而已,大不了他亲回去便是,她犯不着把自己的小命交代给他。
门外宫洵蹙了眉,“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没穿衣服!”方初久特地咬重了后面几个字,对于封建古代的人来说,即便是女子听了这种话都会臊红脸,更遑论男子,所以她料定宫洵听了这句话就算不脸红,也一定会迅速离去。
气氛有些沉寂,正当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时,外面清润的嗓音再度传来,“你也会害羞?”
一口老血卡在喉咙,方初久狠狠抽了抽嘴角,什么叫她也会害羞?她是人,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说出“没穿衣服”这样大胆的话语,他竟然毫不避讳如此反问她!
太过分了!
咬了咬牙,方初久仰起脸,“哎哟喂,小的就是个寻常女子,学不来少主您在一个浑身赤裸的人面前还能面不红心不跳说话的境界。”
外头似乎默了默,又道:“那说明你不具备让我面红心跳的东西。”
噗!
太伤自尊了!
“你你你……你无耻!”方初久黑脸哆嗦着牙齿,这是要阅过多少女人,厚颜无耻到何种程度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难怪他昨晚的反应那么平静,难怪他一上来并不急着兴师问罪,原来是已经习惯了!
心里堵了一个晚上对他的负罪感霎时烟消云散。也对,像他这种身份尊贵的人,院子里哪能少了几个通房侍妾?
胡乱地抹了抹嘴,似乎想要把上面的污垢擦去,就当昨晚亲了一头猪。
“衣服穿好了没有?”宫洵仍没走开。
“没有!”方初久负气大吼了一句,“你有什么事非要进屋说?不能站外边说的话恕不远送!”
这顷刻间火药味十足的话让宫洵愣了一愣,他眼风淡淡扫过门缝里一脸怒气坐在桌前的人,唇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你这是打算一整天都在房里裸着?”
“要你管!”方初久眉峰一掠,唇瓣紧抿,这都叫什么事儿?她穿不穿衣服竟轮到他来管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今日下雨就不走了。”宫洵挪开眼,轻描淡写应了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和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过后,他已然回了房。
方初久气血翻涌,他不辞辛苦一大早从隔她两间的雅间屈尊降贵挪步过来站在她门外黑了她半个时辰,为的就是说一句“下雨不走了”?
这个人,怎么那么招人想分分钟掐死他?
良久,她缓了缓心绪,坐到铜镜前。十四岁半的年纪,方幽澜这副身子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还清秀可爱,不知宫洵是瞎了哪只眼总是打击她长得丑!前世十四岁还只是个中学生,能凸显到哪儿去?
重新为自己换回男子装束,方初久到隔间去唤二妞,只见她门开着,被褥收拾齐整,倒有一番人走楼空的滋味,方初久心下一沉,这个傻姑娘莫不是撇下她自个儿闯入司礼监去救她姑姑?
眉头一蹙,她大步奔向宫洵房间,捏紧拳头使劲敲门,“宫洵,你在不在里面?”
“你找少主何事?”一直在外面守卫的陈岩走过来蹙眉睨着她。
“急事!”方初久头也不回,手中动作不停。
“少主出去了。”陈岩不紧不慢说了句。
“什么?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去了哪儿?”方初久心中烦乱,迫不及待的样子尤为像担心夫君出去寻花问柳的小媳妇。
陈岩眉头蹙得更深,“你关心他?”
“废话,我是要问他二妞去了哪儿!”
稍敛神色,陈岩面无表情回道:“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这丫头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今日一早,她来找过少主,让他给你捎几句话就走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该死!
方初久一拳砸在墙壁上,宫洵今早是来给她捎话的,可她竟生生错过了!
“宫洵是跟她一起走的吗?”
“没有。”陈岩摇摇头。
“那他在哪里,我去找。”
“不知。”陈岩依旧面无表情。
“管不了那么多了!”方初久一咬牙,“此镇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出去总能遇到的吧!”话落,她已顾不得陈岩难得的提醒外面下着雨,迈了步子便冲出去。
二妞此人,虽然贪吃还贪睡,但对她绝无半分虚情,凭她昨日的态度,此番不辞而别不是救她姑姑就是偷玉佩。
方初久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那傻姑娘哪里知道玉佩是假的,真的早被宫洵那个黑心黑肺的家伙诓了,司礼监的人如此狡诈,她单枪匹马前去,与送死无异,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她早已把二妞当成朋友,更不可能看着她为了自己送命。
加快脚步,她早已沾湿的薄底靴在泥泞的小镇上溅起水花无数。雨越下越大,周围一片迷滢之色,撩起衣袖遮头,方初久低头一直往前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忽听得前方一阵车轮和马蹄声来势汹汹,想来亦是急于避雨。
方初久拉了拉湿透紧贴着身子的衣服,正准备错开身,马蹄声刹那已至跟前,车夫并未看见前方有人,只闻马儿突然高声嘶鸣,他连忙勒紧缰绳,极速之下突然被牵制住身子的红枣马前蹄高扬,嘶鸣声不断,眼见着两蹄即刻落于自己还未完全错开的胸前,出于死亡边缘突然爆发的潜能力,方初久顷刻伸出双手,将马儿的一双前蹄堪堪扼于半空,车夫手中的缰绳抓得极紧,方初久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他身子惯性向后一倾,后脑勺在马车板壁上撞得“咚咚”直响。
方初久吃力地保持着双手扼蹄这个动作,但马儿的力道又岂是她一个女子能匹敌的?咬了咬牙,她艰难地撇开头想看看马车里是什么人,却无奈雨势太大,一睁眼雨水便侵眸,酸涩难耐,她索性闭上眼,拼尽全身力气缓缓松开马儿的前蹄,在手即将完全离开和即将被踩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左手撑地一个侧翻,双脚使劲蹬在马头上,右手用力一拉,马儿身子倾斜,连带着车翻到地上。
她这一动作,将头上的黑色罗帽掉于地上,墨色长发被雨水冲散开来,紧紧粘附于后背。迷蒙雨幕下,那个身着青灰色袍子的女子虽看不清容貌,但双手扼马蹄,空翻将马踢翻自救的壮举却如同雨后峰峦顶初升的灿阳,刹那照亮两边屋檐下围观的百姓,她模糊不清的面容反而给了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这一瞬,端庄温婉成了陪衬,小家碧玉如见糟糠,这样的女子,即便没有天香国色,亦足以让天下铁血男儿为之汗颜,让满腹柔肠的男子为之倾国倾城。
短暂的寂静过后,现场响起一片响亮的掌声,盖过依旧不见停的雨声,也有人担忧的望向马车,为她捏一把冷汗,但不得不说,方初久此举震撼了整个镇的百姓,也震撼了马车里的人。
“大胆!”车夫颤颤巍巍站起身,用力拍去衣袍上的泥渍,指着方初久一阵怒斥,“哪家的狂妄妇人,竟敢当街拦住我们爷的马车,来人啦!把这狂妇压起来送到回京师巡天府!”
话落,哭丧着脸便跪着往倒落的车厢挪近,“世子爷,您可不能有事哟,您要出了什么意外,小的可怎么跟王妃交代?”一边哭一边扒拉着帘幕探头往里面一看,似乎是确定了里面的人无恙,他极为难看的面上扭曲出一抹笑意。
跟在马车后的侍卫迅速上前来长剑一架便作势要捉拿方初久。
“慢着!”她眼睛横向车厢,一脸不悦,“请问大人因何抓我?”
那车夫一听,立即站起身,怒目瞪着她,“因何?你这狂妇竟如此大胆,不知这是我们王府的马车吗?当街拦车还将其踢倒,如今伤到了我们世子爷,竟还不认罪!”
周围百姓闻言一阵唏嘘,被踢倒的竟然是王府的马车,虽然不清楚是哪个王府,但那些京中权贵又岂是他们这种小镇上的平民百姓开罪得起的?心下不免又为那英勇女子扼腕了一把。
方初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车厢处,眸中寒凉异常,马儿先倒地后才带动车厢倾斜,按理说来,车厢里的人有所磕碰是真,受重伤是绝对不可能的!看来这些人是想借势打压她。
“哦?”她特地拔高声音,“请问大人,您被野猪追到悬崖,无奈之下用尽余生气力与之搏斗,直至它不敌撤离,这桩事算下来是您的罪还是野猪的罪?”
“大胆!”那车夫横眉竖眼,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的,“你竟敢把我们世子爷比作那等禽兽,狂妄之至!狂妄之至!”又指着被方初久刚才那一声“慢着”吓退两步的侍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这刁妇抓起来送到巡天府,定要让她家族破灭!”
“呵——”方初久冷笑,“大人您说得对,世子爷不是禽兽,便也不会做禽兽才会做的事将罪责推到小女子身上,天降大雨,我一个平民百姓不过是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并没脑抽到想淋着雨去拦截一辆皇家贵胄的马车,可无奈你们势大,没想过雨中行路当放慢速度,没想过若是不小心伤了我们老百姓的后果,只顾肆意而为,小女子此举不过是捍卫自己生命的权利,我虽身份卑微,却也是爹娘生养,却也是大离皇朝的一条命。《大离律》中似乎没有说过自保也犯罪的吧?”
“你……”车夫身子发颤,雨水本就寒凉,再遇上这个女子诡诈狡辩,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苍老的手指遥遥指着她。
“怎么?我说错了吗?”方初久冷眸瞪了一眼欲上前抓捕她的侍卫,沉声问:“大人,倘若今日拦车踢马的是皇上他老人家,您还敢如此大张旗鼓命人抓捕,诛其九族?”
“休得胡说!”车夫被她那一句“皇上他老人家”吓得不轻,额上青筋暴跳,大声嘶吼,“快快拿下此刁妇,世子爷赏百金!”
“本少主夫人的命竟只值百金?”
隔着重重雨幕,一道清润缓和的嗓音徐徐传来,语气轻柔如鸿羽拂过心弦,若即若离,让人忍不住想探头看清此人的模样。
方初久稍稍偏头,天地一片迷滢中,那人一身白衣胜雪,执一柄油纸伞,脚步轻缓,衣袍迤逦开朵朵白莲,精致好看的唇角噙一抹温润笑意,清若山间碧泉的眸子穿过雨幕望向她,那般深情款款,仿佛眸中只有她一人。所经之处,无不引起百姓们惊艳石化的反应。
方初久怔住,这个人脑抽了?竟敢当众说她是他夫人,竟敢当众占她便宜!她眼珠子转了转,凭她对宫洵的了解,回去以后指不定又要开价问她要钱,还不如现在就不买他的情。
心中盘算好,她尴尬地望了望两边百姓或惊艳或嫉妒的表情,清咳了两声,扯着嗓子,“各位别误会,听我说……”
“夫人独自出门为何不让丫鬟跟随?为何不带伞?”她话还没说完,宫洵的声音已然至耳际,隔着一尺之距,方初久却觉得那声音仿佛带了一把火,直直烧便她全身,后半句话堪堪卡在喉咙里。
“我……”
“若是受了风寒,为夫会心疼的。”依旧是温润的嗓音,宫洵顺势将她胸前的湿发揽至肩后,那微扬的薄唇泛着一层莹润的迷离之色,方初久下意识想到昨晚亲他时柔软的触感,耳根一烧,将后半句话改成“我忘记了”。
雨帘天幕下,璧人相对而立,男子恍若谪仙,遗世独立,女子英勇愤慨,佼佼巾帼。
那一句“夫人”,那一句“心疼”,那一伸手揽发的动作散出的无穷温馨充斥在这寒凉的大雨中,冲淡了方才拦车踢马的惊险,无视了周围持剑而立的侍卫和错愕中还未回过神的车夫以及车厢里一直没吭声的王府世子。
百姓垂首感慨:天造地设。
“你是什么人?”车夫最先反应过来,踩着雨水便挪过来怒目看着宫洵。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宫洵回眸,眉梢轻挑,“要紧的是夫人在我眼里是无价之宝,怎的到你们这里竟只值百金了?”
车夫气结,“她当街拦车踢马,伤了我家世子爷,罪当斩!”
“是吗?”宫洵眸中浮现一丝讥诮,“你们家世子爷伤在哪里,在下不才,略懂些医术,可为世子爷一探。”气度雍容,行止有度,说话时面上并无半分畏惧之色。
那车夫是个善于察言观色之人,瞧见宫洵的第一眼便知此人不凡,但他事于成王府数十载,京中贵族子弟他大多见过,脑中过滤一遍确定从未见过宫洵后,方才消下去的气焰又涨了起来,“你算哪根葱?我们家世子爷也是你这种山野村夫能随便看诊的?”
宫洵但笑不语。
“给我滚开,否则连你一块儿抓了去!”显然宫洵的镇定从容超出车夫的意料,他怔愣片刻,世子爷本就有意要将这不识好歹的刁妇抓起来,谁知半途出来这么一号人物,别说只是个山野村夫,即便是医师鼻祖,他也断不能让人给世子看诊,方才一口咬定世子受伤是这刁妇所致,总不能让人看出来世子本就染疾吧?
“大人方才说要诛我夫人九族,刚好我二人均无双亲,您也不用费劲遣人淋着雨去抓捕了,我和夫人这就跟你们走如何?”
“好说!”车夫面目狰狞,阴狠一笑,挥手命令侍卫,“带走!”
“咳咳……”车厢里突然传来一阵清咳,方初久扬眉看了一眼宫洵,她刚才敢那般与车夫对峙是因为耳力好听到了车厢里的人用帕子捂住传出的细微咳嗽声,从而断定这些人是想借势讹她。
但自从宫洵来了以后,那人再未咳过,他竟然也能断出那人所受并非外伤,可想而知这个人的医术何等了得。
她蓦然想起昨天来时同二妞说的若是一直跟在宫洵身边,日后必定能习得一手冠绝医术,再联想到上门看诊的人排成长龙队,屋中金银细软闪瞎双眼的盛况,竟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尤为突兀,宫洵笑意一僵,百姓脖子一伸,妄图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霎时反应过来的方初久正了正神色,双眼掠过车夫沉黑的脸,“世子爷身子金贵无比,叫小女子这么一摔,竟在片刻之间患上了风寒,想来定是伤口转移了,由外而内恶化,有此等功能,世子爷您平时可得多多注意身子,万一哪天不小心磕碰得更加严重,那岂不是得恶化得肝脏心肺都被蛆虫腐蚀?”
“姑娘好一张伶俐的嘴巴。”良久,里面的人止住清咳,气息虚浮的声音从里面缥缈而来。
方初久瞬间如被雷劈,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为什么那么熟悉?仿佛一直印刻在这个身子的灵魂深处,一触碰心脏就开始抽痛。抱着如针锥般疼痛的头蹲下身,她仿佛看到方幽澜被人震碎心脉而死,四周一片沉暗死寂,她蠕动唇瓣欲呼救,奈何气力不足,周围空间里全是这个声音,可是他说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方初久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众人不明所以。
这时,陈岩穿过人群匆匆敢来见到宫洵执伞而立,伞下方初久抱头痛呼,他眉头一蹙,快步走过来,“少主,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宫洵侧身,掩去眸中黑雾,将伞递给陈岩,眼神睨向已经被侍卫扶起来的马车处,“把地址给他们,要抓人随时恭候,我先带她回去。”话落弯身想要抱起方初久,却不料她突然扬起头,目光如炬盯着马车,不顾宫洵阻挠就要冲过去,“你到底是谁?”
那话语夹杂着几分撕心裂肺的哭腔。里头的人锦帕捂唇的动作稍顿,抬手掀开帘幕,只可惜宫洵一直挡住方初久,他并未看清,眼眸一掠,又悄然放下帘幕。
方初久双眼赤红,一手抱头,一手使劲掐宫洵的臂膀,想冲破的阻挡上前询问。
“夫人——”宫洵突然大喝一声,神情是陈岩从未见过的冷肃,而后,他抿了抿唇,又将方初久散乱的湿发拨至肩后,柔声道:“你头风发作了,为夫带你回家。”
一句“带你回家”,方初久愣在当地,顷刻从方才的疯狂中清醒过来,她抬眸,宫洵已将她打横抱起,垂眸看她,睫羽上沾了点点晶莹的水珠,雨势已经减小,但仍有绵长的雨丝拂过他清透的面容,澄澈的眸色看不出分毫情绪,方初久因方才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狂乱的心竟在他这般注视下缓缓平静下来,明知只是做戏,她还是扬唇应他。
“好,我们回家。”
宫洵抱着她淋着绵绵雨丝自百姓们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缓步走向客栈方向,直至消失在街角。
陈岩抿唇回过身,见车夫欲遣人追上去,只撇了他一眼,淡淡道:“西郊客栈,我家少主宫洵住三楼雅间。”
若说刚才方初久当街踢王府马车的壮举震了众人,二人雨中恩爱的一幕羡煞众人,那么陈岩这一句话可谓是压轴的天雷,瞬间劈得众人外焦里嫩。
“孩他爹,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的人竟然是从不出谷的宫少主?”
“哎哟,我就说嘛,那般俊俏的人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只可惜被那女人捷足先登了。”
“怕什么,我看那女人姿色平平,还不足你我三分之一,只要我俩合心,定能将宫少主的心笼络在这里。”
“诶?刚才那侍卫说宫少主在哪儿来着,西郊客栈三楼雅间?”
“还等什么,冲啊!”
“等等我,哎哟,哪个不长眼睛的踩到老娘脚后跟了。”
……
人群炸开了锅,妇人女子纷纷提着裙子往西郊客栈跑,对她们来说,即便得不到,能见一眼都是天大的殊荣。
后面一群男人追着跑,有一人气喘吁吁,脱下鞋子便往前方扔去,咬牙切齿,“翠花,你敢绿我!”
==
偌大一条泥泞的小镇街道瞬间陷入沉寂,车夫一屁股坐到地上,自己扇起耳光来,“世子爷,小的愚昧,竟当众得罪了宫少主,小的该死,奴才该死,还请世子爷恕罪。”
“你确实该死!”夏侯玉枫眉目微垂,声音带了几分寒色。
车夫一听面如死灰,扇得更加带劲,“看在老奴在王府三十多年的份上,世子爷饶命啊……”
“去西郊客栈。”夏侯玉枫敛去眸中嫌恶之色,淡淡吩咐。
“可是……”车夫为难道:“咱们刚才得罪了宫少主,如今再去……”
“你这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不不不……世子爷,奴才绝对没有这层意思,咱这就去西郊客栈。”车夫连连扣头,跪在雨水中的身子瑟瑟发抖。
夏侯玉枫再度掀开帘幕,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但刚才那个女子一句带着万般痛苦的“你到底是谁”却让他心脏一揪。
到底是他多虑了吗?
半个时辰后,车夫赶着腿部受伤的红枣马来到西郊客栈,大厅内人满为患,以妇人女子居多,她们虽叫了酒菜就席而坐,但双双眼睛如同带了火星般瞭望着二楼楼梯口。
而大厅内上楼处贴了一张告示,掌柜还算清秀的几个大字挂在上面:漓幽谷少主宫洵喜好清净。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比他刚才千般驱赶万般恐吓管用百倍。掌柜的坐在柜台后抹汗。
妇人难养,妇人难养啊啊啊!
眼见着男子们在客栈外打得头破血流,他一声叹息接着另一声叹息。
夏侯玉枫到西郊客栈时,一男子手提竹篮,篮中臭鸡蛋经他的手准确无误地穿越人山人海而来。
“啪——”鸡蛋碎裂的声音伴着阵阵恶臭,被砸中额头的夏侯玉枫半探出的身子一僵,清俊的面容沉了沉,车夫正惊恐不已派人抓肇事者时,他优雅地从怀里掏出锦帕往面上一擦,只淡淡吩咐了句:“先去给我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是!”车夫得了令,拨开人丛朝里头挤。
“奶奶的!挤到老娘胸了!”艰难行至客栈入口时,一身形高大,浑身肥肉的妇人怒目瞪着他。
那车夫虽有妻室,却是从小跟在京中贵胄们身后,哪里得见过这等粗鲁的妇人,被她这么一调侃,他老脸一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妇人两手抓起精瘦的臂膀,一下扔出去几丈远,地上早已被愤气追来的男子们抛满臭鸡蛋,车夫落地时,人群识趣地让出一条缝任由他滑着满地腥臭梭至车轮边。
在场的人都识得他便是刚才当街辱骂宫洵的车夫,见状不由得一阵哄笑。
对于百姓来说,宫洵是神,得罪宫洵的都是罪人,都该死,即便是王府的人他们亦无所惧。
车夫哪里遭过这等罪,哭着跪倒马车前,“世子爷,您要为老奴做主啊!”
夏侯玉枫面色暗了暗,从京师过来,一路上官吏百姓无不以礼相待,谁知在这穷山僻壤的小镇竟受到这般待遇,此事一传出去,他即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便是性子再好,面子上也有几分挂不住。
思索再三,他索性直起身子,面色柔缓,“谁再敢作乱,本世子即刻传书圣上着令黑风卫前来缉拿犯事之人。”
他笑意谦谦温和,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却如冬日霜雪飞身,在这小小的西郊客栈前,一众男女老少无不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过片刻,顿作鸟兽散。
这世上有两种强大的人,一种如宫洵生来立于云端,供世人景仰膜拜,于百姓而言,他圣洁神圣,不可侵犯亵渎。
而另一种,则是以铁血冷情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王,司马昭云如是。他之名,曾令南沙甘愿弃甲归降,最终与天朝签订和平协议,并以大公主夏侯碧婉出使和亲彻底化两家干戈为玉帛,永修和睦。
景泰帝曾扬言:大离有司马昭云,胜过十万雄兵。
而事实是大离皇朝不仅有司马昭云,还有黑风卫那样一支鬼魅的队伍,以及用兵如神的大将军韩舟,故近十年来,各地附属小国无不俯首称臣,年年纳税,岁岁上贡。
掌柜的擦完最后一滴汗,颤颤巍巍着身子走出来率店内小厮亲自打扫地面。
夏侯玉枫下了车,对他躬身一礼,“请问掌柜的,贵店可还有上房?”
那掌柜的虽然一直待在店内,但也从小厮们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是京师王府的人,此时见他对自己行此大礼,立即慌乱起来,“公子万万不可行此大礼,草民会折寿的。”话落有些为难地瞥了一眼店内那几个大字,垂首道:“实在是抱歉,本店被一位公子包下了,他曾嘱咐过草民,他未离开之前都不得放其他人入内。”
“什么其他人?”车夫一听怒了,但一想到那上面住的是宫洵,是他家主子要求医的对象,顿时又敛去几分不悦,“宫少主给了你多少银子,我们给你付双倍便是,你尽快去给我们安排几间房,准备酒菜,顺便把我这马拉去喂喂!”
“这……”掌柜的面露为难,“我得上去和客人商量商量。”
“去吧!”夏侯玉枫点点头,皮笑肉不笑。
==
方初久自被宫洵抱着回来后打了几个大喷嚏鼻涕直流,倒在床上昏昏欲睡,宫洵亲自写了药方吩咐陈岩去附近的药铺抓药,她勉强支起身子扫了一眼那上面的药材,虚弱地摆摆手,“不必了,不过是淋雨感冒而已,我睡一觉就好了。”
宫洵这种永远缺钱用的尊贵少主亲自开的药方她可万万再受用不起了,上次在翠屏被蛇吓晕亦是受了风寒,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叫他连精神损失费都给算计了去。不管怎么说,她终有一天还是要回到方家,总不能因这越欠越多的银子一辈子留在他身边为奴为婢,那她辛苦穿越一场,岂不是还没置办豪宅,还没养几个小白脸就被他这么毁了?
思及此,她在宫洵挑着的眉梢下郑重咬牙颔首,“我说不用就不用,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
“你病死了,我那么多银子找谁要去?”
“有本事跟我到地府去取!”
“来回的路费你也给算上吗?”
“……”
陈岩提着药包回来时正巧碰见这二人在斗嘴,他竖在门口愣了愣,战火停了才轻声进来,“少主,夏侯……”
“嗯?”宫洵突然古怪地睨了他一眼。
陈岩立即改口道:“楼下那人让掌柜的来找我说想请我们让出几间客房。”
“他不是自诩要出双倍银两吗?你去告诉他,茅房两三间,银两折半,让他直接把银两交给掌柜的替我们付了包场费便是。”
“……”
陈岩抽了抽嘴角。
方初久却是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宫洵,你们漓幽谷是不是不发月钱,看你堂堂一个少主都落魄得每日讹人家银子了。”
“本少主向来只讹欠我债之人。”
“那你为什么三番两次讹我的钱?我何时欠过你债?”方初久不解,总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奇怪。
见他不答,她又转移了话题,“刚才马车里的是什么人?”
宫洵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这么有力气说话,看来病完全好了,也不用服药了。”
方初久“嗤”一声别过头,“谁稀罕?我本来就没打算服你的药,再说了,万一你下毒,那我不是死得憋屈?”
宫洵投给她一个“杀你犹如捏死蚂蚁”的眼神后,趁她偏头不备之际,快速出手点了她的昏睡穴,并嘱咐陈岩严加看护后负手走下楼。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宫洵踩着掌柜的打扫后格外干净的板砖缓步走至距离夏侯玉枫三尺处,扬眉,弯唇。
“几年不见,世子爷更加容光焕发了。”
夏侯玉枫闻言又咳了两声,长舒一口气,“宫少主见笑,玉枫近两年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哦?什么样的病竟能将堂堂成王府的世子折磨得这般能放下身段了?”
夏侯玉枫面色暗了暗,“少时贪图玩耍不小心留下的旧疾而已。”似是预料到宫洵接下来的话,他又道:“玉枫斗胆问一句,方才那位女子可是尊夫人?”
“她如今受到惊吓,卧病在床,世子爷莫不是此刻要遣人将她押送回京?”宫洵不答反问。
“自然不是。”夏侯玉枫努力维持着面上笑意,“玉枫只是觉得她与我一位故人极像,想亲自拜访一下而已,既是宫少主的夫人,如此尊贵之躯,玉枫只怕是无缘得见了。”
“那倒是!”宫洵顺着他的话道:“本少主的夫人哪能是寻常人相见便能见的?世子爷若有心思研究我夫人,倒不如好好操心一下晚上宿在哪儿。”
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夏侯玉枫片刻之前还温和的神色瞬间如覆薄霜。
“世子爷,咱们这店住是不住?”
车夫连番吃了闭门羹后上前来请教。
“走!”夏侯玉枫阴沉着声音,“连夜启程回京!”
车夫一愣,“可是您还没请宫少主看过诊,况且这两日是阴雨天,若是此时赶路万一遇上山洪可就遭了!”
“废物!”夏侯玉枫一脚踢翻车夫,“缺了宫洵,本世子照样可以活得长久!”
一日之内,连遭夏侯玉枫谴责,车夫也学了几分乖,连连点头称是,忙去将马车牵过来。
入夜,方初久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勉强支起身子瞥了一眼窗外,阴雨天后的夜空无星无月,山里鹧鸪声不断。
她想起最后的记忆是和宫洵斗嘴,那之后呢?她何时睡过去的?掀开被褥,她胡乱披上衣服便往外面跑,宫洵的房门并未关,里面点了安神香,她踱步走进去,见他侧卧于软榻上,浅浅而眠,像是睡得极不安稳,眉心微蹙。
原本到嘴边准备询问他二妞情况的话语悄然咽了下去,私心里,她不忍打扰这样一幅画面,今日为帮她脱困,他也淋了雨,想来定是疲惫之极吧?
想了片刻,她转身准备退出房门,忽听得后面宫洵翻了个身,“既然来了,没得到答案就回去岂不是睡得不安心?”
方初久抿唇转过身,“原来你没睡啊?”
“睡着了。”宫洵安静道:“被你吵醒的。”
“我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好不?”
方初久出言反驳,这个人每次说话都以膈应她为目标。
“但是你呼吸了。”宫洵面色不变。
“……”
“难不成要我变成死人进来?”方初久怒目。
------题外话------
美人们,昨天断更实在抱歉,今天万更赔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