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久别重逢(下)(1 / 1)
昨晚说好了要带阿尚去看院里的大槐树。还好杂院没被划进皇宫的城墙,否则缺少这儿时同伙伴嬉闹之地,童年恐怕就如同被削去一角。和阿尚爬上高高的树枝,说不定还能窥探宫里的来来往往。
可是,一觉睡醒脑袋却昏昏沉沉,身子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光是坐起身就已相当费劲。
夏侯尚乐呵呵地走进屋,原本是想来嘲笑曹丕赖床,都已经这个时辰还没有穿戴整齐。未料得看到的却是曹丕苍白的脸色,立马搭上他的额头。
“阿丕,你快躺下!”
夏侯尚急忙帮曹丕拉好被子,捂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大步跑出去差人找医匠。
因昨夜淋雨受寒,医匠开了退烧祛寒的方子。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后,热腾腾的药碗便端至床边。
“快喝吧,喝完再休息休息!”夏侯尚无不关切地说。
“今天……看来去不成了。”曹丕不由愧疚。
夏侯尚一愣,笑道:“不急不急,树又跑不了。别想太多,眼下只管把病医好。”
“昨天你也淋了雨,还好你没事。”
夏侯尚心想,阿丕还是这么温柔。听闻他的子修阿兄出事,想必他经受不少刺激,才会像昨日那般语出惊人。夏侯尚当时确实懵了,但是他坚信一个人的本质不会改变。
出生在官宦门第,作为家中为非嫡系的遗孤,受尽旁人的轻视与闲语,真心与他交好的除了类似身份背景的阿真和阿休外,竟还多了个小他两三岁的阿丕。
忆起初见阿丕时,夏侯尚与阿真他们爬上曹家杂院里那棵大大的槐树,正坐在树枝上吹着高处的凉风,远处的风景令孩子们无比神往。正看得入神时,忽然听到树下传来脚步声。低头俯视,一个孩子正围着树转来转去,好像迟迟难以决定该从哪边向上爬,却也不愿开口求助。也许注意到上方的视线,树下的孩子定住脚步扬起头也看着他。
微风拂过,那时的树叶像镀了层阳光的鳞片,熠熠发亮。
夏侯尚刚想开口招呼,欲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坐着的阿休轻声说:“他和我们可不一样。”
树下的孩子懵懂地继续看着他。
然后,曹家的子修阿兄来了,一把抱起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为也能看到高高的地方而兴奋地展露笑容。夏侯尚却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直到那个孩子再次转过脸回看他,他才发现这一点。
那个孩子笑着自报了姓名,并问他:“你叫什么呢?”
“夏侯尚,叫我阿尚吧。”他想他们应该很快能成为朋友,“我能叫你阿丕吗?”
曹丕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好啊,但是你得先教我爬树。”
叫个名儿还开条件,夏侯尚咧嘴大笑,差点从树枝上摔下去。
这个小大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想得特别多。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
夏侯尚替缩回被窝的曹丕掖了掖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出屋去。
不知是不是喝下去的药开始起效的缘故,曹丕在半梦半醒间盗汗层出,虽然在屋里却感到一阵阵寒意来袭。
昨天,他和阿尚都淋了雨,偏偏就他染上寒气。
不久前,他同许多人一起去了座城池,结果只有他和少数人得以归来。
他好像睡不着,却犹似已在梦中。断断续续的片段在脑中宛如蟠螭灯一般转个不停,熟悉与陌生的话语忽远忽近。
忽然,风声大作,直刮得窗户嘭嘭左右扇撞。正想着要不要去关窗,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不由屏息愕然。
一轮圆圆的巨大月亮悬在空中。
整个月亮通体竟是血红的!
他并没有感到丝毫恐惧,他知道在血红月光下远远地有个人影正纵马而驰。月光正把那人的轮廓也照得血红,宛如嗜血的修罗,又似苍凉的鬼泣之将。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
越来越近的时候,他辨出那身甲胄和那高高在上的盔翎。
忽然,他满意地笑了。
“不——”
少年尖锐的叫声划破夜空。
“这个方向,”有人利索地牵着马调转方向,指了指前方,”你先走!”
那人拍拍他的腿,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寻到爹后便去同你汇合!一个人冲出去,丕儿到底办不办得到呢?”
这回他不再流泪,他的泪早已流至干涸。
他想说,什么汇合没有汇合!你会死你会死,死在这血流成河的宛城!
可是,喉咙却似被堵住,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急得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一道血自那温暖笑脸的脸颊旁淌下。
“我什么时候对丕儿食言过?等在外头汇合后,阿兄我定会给你很大很大的奖赏!来,丕儿一定可以办到的!”
我办到了,那么你呢?骗子,这次你就要永远地食言了!
除非……
少年忽然拼命跃起,眼看就可翻身下马。
那人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如此,迅速把他按住,并用缰绳缚住他的双手,固定在马背上。
“切记……”
那人刚说完就勾起嘴角,跳起后抡起一脚踢在马臀。少年的马吃痛,嘶叫着飞奔起来。
他目瞪口呆,因为这一回他终于听清——
“切记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无论你接受与否,都还是会发生。重复多少次,结局依然如此。我若不测,曹家兄长之位托付于你,我甚安心。只是于你,我愧疚难当,只恨未能终结乱世!”
他转过头视线仍然不愿放开,看清那熟悉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他拼尽全身力气放声喊道:“阿兄——”
是谁?
“爹为何要四处征战?”
“阿兄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啦。”
“除了眼前的纷乱世间,根据史书中记载也曾有过太平盛世,几十年都平平稳稳没有战事,我总在想,为何丕儿不能生于那种年代。”
是谁熟练地拍去甲胄上的尘土?
又是谁小心翼翼地捧着盔帽,一遍又一遍把玩着上面的盔翎?
“丕儿,我知道了!”
“打仗又苦又累,死死伤伤,阿兄快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曹昂蹲下不慌不忙地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
“这是何意?”
“遏制天下之乱,江山一统。”
曹丕清澈的眼神闪动,认真地听着,曹昂继续说:“我曾质疑父亲为何参与战乱,而在屡次征战中已渐渐明了——与其等别人结束乱世,不如由自己尽快地翦除乱党!以战止战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这却是我唯一的捷径!如若可以,让你的眼不见杀戮,让你的手不沾血腥,为兄真的什么事都肯做!”
正想着不知道他是否听得懂,曹昂突然就被抱住了。
非同一般的拥抱。
宛如经历九死一生,才能彼此相遇的抱法,紧致到令人窒息。
“怎么了,丕儿?”曹昂吃惊地问。
“阿兄,阿兄,”他无不贪恋地唤着,“你的路就是我的路。”
唤得欣喜无比,说得哀伤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