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久别重逢(上)(1 / 1)
“阿尚要来了,阿尚要来了!”
从早上就忍不住在心中喜悦地大叫。
但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早起后匆匆忙忙急赶出门。
少年的脸宛如已不知如何表达情感般地始终紧绷着,连平日好察言观色的下人们也不敢妄自猜测。
其实今天是自宛城事变以来唯一令他开怀的日子。
他早早赶到城门口,静静地等候。
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丝毫不觉得厌烦,也许鸟儿们是在替他开心吧。
只是,从日升等到月照,从白昼等到星夜,树上的鸟儿换了一拨又一拨,所候之人的身影迟迟仍未出现。
依阿尚的信中所言,今天会到。那准错不了。
他并不气馁,觉得饿就到路旁买些水果,觉得热就往树荫下靠靠,觉得冷便挪到墙角,视线始终痴痴地看向城门。
不知何时起,飘起丝丝小雨,而他匆忙出门并未携带雨具。如果雨势越来越大……
“阿丕——阿丕——”
不是幻听,虎头虎脑的夏侯尚撑着伞背着行囊狂奔而来,脚步声和呼喊声蛮横地打破雨夜的寂静。
“阿尚!”曹丕迈开腿,想跑过去,不料双腿不知不觉中早已站麻,重心未稳,差点摔倒。
夏侯尚忙上前扶住,把自己的伞塞进他的手里,嘿嘿地笑他:“谁让你在此等候?路途遥远,我算不准时间,我如果到了,自然会去找你呀!”
“你又没说过不让我等!”曹丕抬头,不甘示弱地瞪着他,“既然已经告诉我归期,那就由不得你!”
什么逻辑啊!夏侯尚在心中苦笑,摸摸鼻子实在搞不懂。
“还好我知道你这死性子,否则我定会在城外休息一宿,明日再进城。”
“你敢!若是你要言而无信,我就……”
“就怎么样?”夏侯尚来了劲,摇头晃脑地耍无赖,“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就……”曹丕憋红了脸,可怕的话语一字一顿地竟从口中吐出,“我、就、杀、了、你。”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夏侯尚一愣,呆呆地看着一起从小玩到大的曹丕。曹丕的脸庞比记忆中还要清隽几分,眉心却暗藏许多不符年纪的惆怅,闪亮亮的眸子却红红的,好像随时都会流泪。他应该非常熟悉眼前的这个发小,但恍惚间好像又觉得陌生。
月光下提到杀戮,曹丕心中不免掀起浪潮万千。那些貌似已离自己远去的厮杀与鲜血其实一直都存在,存在于无法磨灭的记忆中,存在于记忆中的宛城之夜。
沉默令人喘不过气来。
阿尚一定生气了。
站在城门口苦苦等侯这么久,却口不择言地对兴高采烈的他说出这样的话。久别重逢,而且阿尚这回没说什么时候才会走,夏侯家送他来军中锻炼,他们可以从此形影不离地一同学习一同玩乐……本来很开心的事,但统统被自己破坏了。
然而,说出口的话,他放不下自尊去撤回,并且他的确并未说谎,根本没有撤回的理由。他这样想,便这样说,他宁愿让彼此难堪,也不愿半点欺骗半点隐瞒。
他不想看到阿尚怒目对视的表情,所以避开阿尚,狠狠地盯向别处,手指死死地攥着伞柄。
阿尚心直口快,却不会像彰儿那样莽撞行事,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中,他本来同阿尚最玩得来。而现在,不仅阿兄已逝,连阿尚也要抛弃他,心痛得碎成一片一片,片片血肉模糊,不知从哪处开始缝补。
脚步声“嗒嗒嗒”地由近及远。
雨势并没有变大。
刚才还不觉着,被雨丝打湿的外衣使全身窜起一股凉意。
走了,阿尚被气走了!
阿尚宁愿去淋雨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他昂着头,不承认视线模糊的眼中挂着泪。倔强的头抬得越来越高,企图不让眼帘里的液体滑落,嘴巴抿成一条线,嘴角紧紧地陷入鼓起的腮帮。
白等了白等了!走吧,全都走吧!本公子就是喜欢这里的风景,站上一天一夜,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要等你?谁在等你?谁稀罕你!最好滚得远远的,省得本公子来碾死你这条毛毛虫!
脚步声“嗒嗒嗒”地由远及近。
“坐下,先休息一下!”夏侯尚爽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曹丕眨眨眼,脸颊一热,视线倒是清楚了。他看见脚下正放着一块扁平的石头,明显是夏侯尚刚才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上面还细心地垫着件衣服。
曹丕依言,缓缓坐下。
顷刻间温柔的手掌便覆盖在脑袋上。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吗?怎么好像比我还难过?”
似曾相识,却不是阿兄的手掌,但同样带着抚慰内心的温暖。
“……谁难过?我……可没在哭哦。”
“是啊是啊,我哪有看到你在哭啊?”
曹丕吸了吸鼻子。
“脸上的雨水擦都擦不完。真烦!”
“嗯。”
路旁的集市早已收摊,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走到司空府。
看到父亲书房的灯竟然还亮着,于是尽量不发出声响迅速带着阿尚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近日父亲很忙。
自徐州一役之后,父亲丝毫未得清闲,总是与军师们谈话至深夜,似乎在谋划大事。
带着阿尚走得太快,差点一头撞上廊下伫立的人影。
那人正凝视父亲的书房,连曹丕和夏侯尚从身边经过都没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柄收起的伞,虽站在廊下,但衣服下摆已被斜斜的雨丝打湿。他浑然不知地只顾盯着书房,看起来好像即使叫他站在院中央淋着雨,他也不会在乎。
“他是谁?”身旁夏侯尚忍不住小声地问。
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曹丕认识这个人。
“是我家的掾属。”
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默默站在书房对面。整个人好似与静谧的月光融为一体,目光却难以平静隐含凄楚,不知其心中正被哪般困扰所煎熬。
今夜,在雨中的他也是如此。
曹丕知道,他是在等人。
这种等,已不计较长短,模糊了时间。
这种等,不会拘泥亏欠,忘却了自我。
宛如与世隔绝,只是持续着一个苍凉的姿势漫无止尽地等候。
起初少年还觉得不解,而今天曹丕也这样等了一回,所以他知道得比以往更清楚。他不免有些动容,也许思念的力量真的可以传递。
刚回答完夏侯尚的话,身后就传来话语声。
父亲的商议结束,原以为军师们自房内走出声音应该会更大些,正觉得奇怪,转头看去,自书房走出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他见到门外的人,便微微笑开,双眸灿若星辰。
等候多时的掾属此时打开手中的伞,自书房走出的人便自然地走入伞下,往曹丕他们反方向的府门走去,两人轻语些什么,来人笑得咳嗽起来,那掾属便替他顺背。
“看什么啊?”夏侯尚问道,顺着曹丕的视线也转回身看。
只瞧见愈行愈远的两人背影,看起来永远会这样密不可分。
曹丕一手紧握伞柄,一手拉住身旁阿尚的衣袖。
“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