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往愬(1 / 1)
倏忽一月过去,刘骜的御驾回銮,一行宫人又浩浩荡荡地从骊山回到了长安。
许娥在自己的椒房殿主持例行晨会,大宫女梦兰却报告:“卫婕妤娘娘近几日身子不爽,回禀来说不能给娘娘请安。”
听了这话,许娥还未说什么,魏昭仪倒不屑一顾地冷哼道:“我看这个卫婕妤不是身子不爽,是没脸来吧?上次班妹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皇上将她恢复名分已经是对她的宽容。这次去骊山行宫也没带她,她还有什么脸过来请安?”
“臣妾受一点苦,倒没什么,只怕这小人一日不除,难免会有东山再起之日啊!亏我当年还那样相信她,谁知她竟是这样狠毒之人。”班令曦淡淡一语,却话里藏刀。
俪昭仪听她们这几句话,已是十分不中听,只是太过明显地为雯楚说话,恐怕会起到反作用,便以息事宁人的语气安慰众人:“不管卫婕妤以前究竟如何,她现在总归是失了皇上的宠爱,我们不该在背后落井下石,否则……”
“否则怎样?”魏昭仪声音提高了一些,像是说给什么人听似的,颇为恼怒,“以我们目前的身份地位,难道还怕她一个失了宠的嫔妃不成?”
“好了好了,我们在这里争执个不休,教别人听去,像什么样子。”许娥严肃地喝止了这评论,她身为后宫之首,虽然年龄不大,却显示出了几分威严。
见底下坐着的几位妃子仍然各怀心思,她略略一笑,平和道:“诸位姐妹,俪昭仪说得对,不管卫婕妤以前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摆在我们眼前的,可并非是卫婕妤,而是她的姐姐,殷夫人。”
众妃早已对这个“殷夫人”心存不满,听皇后这样说,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许娥见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嘴角不动声色地一扬,表情沉痛地说:“如果这位殷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命妇,倒也好办,我朝不是没有纳官员之妻入宫的先例。可是据我了解,这名女子乃是四年前长沙王的独女,她接近皇上,难道仅仅是这么简单么?皇上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入宫的目的,必须好好彻查!”
坐在下首的俪昭仪心中一惊,她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周围的妃子们早已议论不休,嘈嘈切切,她端起茶杯饮啜一口,幽幽道:“可是据臣妾所知,在骊山行宫之时,皇上几次三番想要临幸此女,都被她拒绝了。”
“哼,这个叫欲拒还迎!这么简单的道理,俪妹妹不会不明白吧?”班令曦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总而言之,我们不能让皇上纳她为妃,如果她真进了宫,那么卫婕妤东山再起,恐怕指日可待。姐妹们,我们要多劝劝皇上。”
许娥的话,看似语重心长,实则步步为营,城府极深。俪昭仪心里几百个念头闪过,却不知该如何保护这两个女孩。
朝会散去,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行礼,离开了椒房殿。
众妃走后,许娥自端了水壶,给殿里的花花草草浇水。梦兰在旁边瞧她心事重重地模样,不由关切道:“娘娘,是不是在想殷夫人的事?”
“殷夫人几次拒绝侍寝,想来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况且本宫与她在宫外有过一面之缘,她应该是个良善之人。”
犹记得选秀期间,在金煜昌门口,她偶然邂逅卫雯楚、刘毓娈二人,当时便觉得这两个女子,绝非等闲之辈。恍惚几年过去,没想到她们之间,竟会变成这样。
梦兰不解:“怎么这会子,娘娘倒替她们说话?”
许娥淡淡一笑,面容难得真挚纯良:“其实在这后宫之中,所有的斗争,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本宫派瑞香去陷害卫婕妤,使班美人滑胎之事,也是不得已罢了。不然以本宫的姿色,又岂是她们的对手?其实,本宫知道,纳刘毓娈入宫,是不可能阻止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俪昭仪一直替她们说情,也是因为,她是毓娈的远房亲戚罢了。那么既然不能阻止这边,那么我们唯有去阻止那边了。”
“奴婢不懂。”梦兰看见主子这样,倒有些害怕。
许娥清秀的面容渐渐狰狞起来,嘴角邪魅一笑,低声道:“这个卫婕妤,自然是留不得了。到时候栽赃给刘毓娈,不是正好?”
秋风渐起,众花凋残。卫府内湖岸边只剩了些许芦苇随风飘摆。毓娈静静站着,思绪万千。
这次再回到卫府,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不过是短暂停留。她和殷其雷的缘分尽了,卫府又不是久留之地。除了皇宫,她还能去哪儿?
“小姐,昨日皇上又下了密旨,请您入宫,您如此三推四阻,万一皇上龙颜震怒……”
落霞的担心不无道理,毓娈长叹道:“我一个人倒不要紧,只怕牵连了卫府上下老小,到底要跟皇上说清楚了才好。落霞,帮我准备衣裳,一会儿入宫。”
回到飞澜榭,毓娈便将墨竹色棉罩衫脱下,谁知“叮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倒了地上。她俯身一瞧,竟是母亲的遗物,那副羊脂玉镯,此时已摔得粉碎。落霞刚准备好洗澡水,进屋便看见这情景,惊道:“啊呀,这可如何是好?这不是小姐亡母的遗物么?”边说边将碎玉收拾到一方丝帕里,递与毓娈。
母亲,您是想让女儿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么?毓娈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捧着碎玉沉思良久。
午后,毓娈携着落霞正要离开卫府,便见卫南风提了布袋走了过来,便奇怪道:“你这是……”
“刚去了雯儿之前住的浣雅轩,那个藤萝花架好久无人收拾了,我便将那残花装了布袋,其余的都埋了。”卫南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身正装的毓娈,“你这是……要入宫么?”
毓娈点头,笑道:“大哥好兴致,小妹先行一步了。”
目送毓娈上轿,渐渐消失在了秋日的阳光之中。卫南风恍然回忆起曼离走的那日,阳光亦是这般晴好,如尘烟倾泻,一片暖意中带走一段回忆。原来对于毓娈,自己是动过情的,卫南风终于明白,曼离也好,毓娈也罢,合蘼如是,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刘骜今日却不在未央宫,上林苑观枫轩,风景极美,又安静,鸣鼓通报殷夫人到的时候,他恰好喝完最后一口茶。
“臣妾……刘氏给皇上请安。”
毓娈声音清冷,微微颤抖。刘骜抬眼看她:粉黛不施,瀑布般的长发只松松地绾了个髻,斜插一枝海棠花簪,肤白胜雪。恰好又着一袭白貂棉罩衫,清纯得不染一丝俗尘,刘骜不由得怔了怔,才道:“免礼,坐吧。”
案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毓娈凝神想了片刻,笃定道:“这黑子输定了,最多二十手之内,便被白子堵得无路可走。”
“朕看倒未必,不如跟朕下一盘?”刘骜邪魅一笑。
“这倒不难。”
毓娈脱了罩衫,露出碧螺色山茶花图案宫装,尤显得淡雅清丽。刘骜又问她:“你喝什么茶?”
她正在凝神研究棋局,脱口而出道:“云雾茶就好。”
虽然不是第一次与她下棋,可刘骜仍是仔细打量着专心致志的毓娈,眉眼间的确与他父亲十分相像。当年长沙王一心拥立恭王刘康,在朝堂上处处与他为敌,他步步为营,终于坐稳了江山。只是自己令毓娈经历丧父丧母之痛,这的确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今后的日子,他定要加倍补偿。
“皇上,该您走了。”
终于在毓娈第三次提醒他时,刘骜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一笑,毓娈反而一愣。以前总听雯楚说他神色严肃,不怎么爱笑。而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却总是笑着。
也许每个人终其一生寻找的,不过就是能令自己常常笑的人吧。
刘骜执黑,终于在第四十三手时打败了白子。
“臣妾认输。”毓娈将手中的最后一颗白子扔进棋盘,背倚软垫,十分疲惫的模样,“皇上棋艺了得,臣妾甘拜下风。”
刘骜耐心将棋子一个个收回棋盒,笑道:“棋和人是一样,有时看似无路可走,只要用心尝试,总会柳暗花明。大部分人却总以常理论事,难免落了俗套。”
他的弦外之音,毓娈不是没听出来,为了掩饰尴尬,她也一起收拾棋局。谁知刘骜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语道:“今晚留在宫里吧,朕已让人收拾好了合欢殿。”
短暂的沉默,毓娈垂首不敢抬头。
“好。”
毓娈的声音如蚊呐,刘骜大喜过望。
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应下。也许从离开卫府的那一刻起,她便知自己已无退路了吧。说出这个“好”字,似乎花尽了她毕生力气,却也如释重负。于是她又道:“皇上,臣妾今日实在乏了,可否让臣妾先行回宫歇息?”
刘骜仿佛第一次做新郎般喜悦,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只连声说好,又唤来鸣鼓引她去后宫。
秋日天空高朗,刘骜极目远眺,毓娈的白色罩衫被风吹起,宛如一只大鸟的翅膀,凭虚御风。而她瘦弱的背影在重重宫阙中,走得极为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