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震悼(1 / 1)
秋意消减,长安的冬日渐渐来临。宫城内的各色菊花开得正艳,朔风回旋,花枝微颤。沿着甬道向未央宫行去,一路皆是残破之美。
路经太液池畔,寒风吹皱湖水,几近光秃的柳枝摇摆着,含着淡淡的忧伤。毓娈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默默望着碧澄的湖水,念起了故乡之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如此平静的心情站在皇宫,没有任何爱恨之情,只是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叹息。甚至,她不再怨恨那位九五之尊,时间原宥了一切。
鸣鼓将她送到殿门,便不再言语。毓娈推门进去,殿内没有点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花了好大功夫才适应黑暗。
她虽不辨方向,却隐隐可见远处的一点光亮。她缓缓向着那光亮走去,大殿里唯闻她身上的环佩和禁步相撞时的叮叮声。愈往殿内行去,愈感阴冷。毓娈心中忐忑,不由抱住了双肩。
“毓娈!”
她一惊,被什么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下意识地挣扎,回头辨别出身后之人竟是刘骜,不由奋力挣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贱妾卫氏参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毓娈惊魂未定,吓得浑身发颤。
“卫氏,哈哈……”刘骜低沉的笑声中含有一丝悲凉,“表妹,不必瞒朕了。三年前你从长沙郡入京,那时起朕便知晓一切。”
黑暗中毓娈沉默半晌,才道:“皇上既已知晓……要杀要剐,听凭处置就是了。”
刘骜却道:“朕当然要处置你,朕要罚你留在朕身边一辈子。”
毓娈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却冷笑起来:“皇上,您在愚弄我是么?我早已家破人亡,生无可恋。您不杀我,我自当谢天谢地,至于留在您身边,我不懂您的意思。”
“朕和你一样,都是孤独之人。每次见到你,朕都会想,不知下次见你会是何时。朕原以为是因为幽兰夫人才会常常想见你,然而朕才发觉,朕早已经……爱上了你……也许这便是上天对朕最大的惩罚吧!”
“皇上!”
毓娈喝止了他继续往下说,低着头喘着气,胸口憋闷,几乎令她不能呼吸。不该是这样的,事情不该如此。刘骜爱上自己?刘骜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
大滴眼泪无法抑制地滚落,十七岁那年的一幕幕在毓娈脑海里回旋。仿若黑暗被人凄厉地划开一道口子,梦魇里流出的殷殷鲜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皇上,你是我的杀父仇人,现在却说什么爱不爱的,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毓娈竭力平稳呼吸,却很难做到,“退一步说,皇上难道不怕我对你不轨?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杀了你,为全家报仇,然后我就自尽。”
刘骜却低低一笑,道:“你不会的,你不是这种人。”
沉默的空气在黑暗的殿阁之中流动着。
刘骜又道:“朕自小和定陶恭王刘康一同长大。朕的母亲虽然贵为皇后,然而他的母亲傅昭仪,却比朕的母亲得宠,刘康自幼便比朕聪慧,父皇从来都喜欢他。若不是母后一力护着朕,朕怎能当上太子,成为皇帝?傅昭仪心狠手辣,在朝中与你父亲联盟,为的就是要置朕与死地。你说,在这种情形下,朕若不变强,若不心狠,怎能存活?朕的不得已,你能懂么?”
毓娈含着泪,看着眼前的刘骜,视线慢慢模糊。
如果符仍活着,是否能给自己正确的人生启示?这一切,是如此错乱扭曲,毫无头绪。毓娈终于摘下面具,以本来面目示人。而引自己离开那黑暗地窖的,却偏偏是她最不能爱的人。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义妹的夫君、当今天子。令她震惊的是,此刻自己却无力推开他,在他身上,在这所黑暗的殿阁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与她同样孤独的灵魂。
这是爱么?这个问题令她惶恐不安,也是她极力回避的问题。
她以为卫南风能给她的,以为殷其雷能给她的,都令她倍感失望。而这个将她推入黑暗窖底,又给了她一丝光明的人,她不能要。
“如果……三年前没有那一场大火,也许我不会遇见你,也不会有这么多羁绊,只是现在……对不起……”
毓娈推开刘骜,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未央宫。
到底是自己错了啊,刘骜眼中有泪光闪烁。原来没有人能原谅,原谅那些山河岁月里的悲欢。
长安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夜里雪落无声,翌日宫城便银装素裹,成了琉璃世界。上林苑的红梅亦开得悄无声息,后妃们碍于雪天路滑,只命下人折了梅枝插瓶。
“你倒乐得安逸,外面可要翻了天。”俪昭仪净了手,摘了红梅自己动手做胭脂,炕桌对面的雯楚低头剪着花枝,“皇上一连下了三道圣旨请殷夫人入宫,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连我也摸不准皇上的意思了。”
雯楚凝神,道:“皇上的意思,我们也不必去猜。皇上的旨意,自有道理。”
见她如此无动于衷,俪昭仪不由忧道:“雯儿,你总这样淡淡的怎么行,宫中时日还长,你何苦吃斋念佛委屈自己?班美人的事,皇上也并没有追究……”
“姐姐,连你也要这般怪我么。”雯楚不快地放下剪刀,双手已沾了些许梅花的红色,仿佛是血迹斑斑,“我早已打定主意清闲度日,了此残生。若皇上喜欢姐姐,我祝福便是了,这宫中争斗,再与我无关。”
她如此决绝,俪昭仪虽然心里仍有不安,也不便再多言。
从增成殿出来,雯楚便携了碧云回披香殿,路径上林苑梅园,便踱步进去赏梅。
她穿暗红色斗篷,在雪地中十分显眼。梅园中红梅阵阵,如烟霞似云锦,雪后有鸟雀在树枝上啼叫。雯楚抬眼望去,辽远的天际茫茫,自己宛如被豢养的金丝雀,却再不能飞向远方。
“夫人小心脚下。”
雯楚回眸,一袭黑色斗篷的刘兴踏雪而来。他眉眼含笑,似无忧愁,望着雯楚道:“半年不见,夫人清瘦不少。”
雯楚脸一红,行常礼,低声道:“殿下别来无恙。”
“我不过是闲云野鹤,自然是极好的。”刘兴爱怜地打量着身畔佳人,仿若梦中,“倒是夫人你,面有忧色,可是在担心什么?眼前如此美景,还不能分担你的忧愁么?”
两人并肩向梅园深处行去,雯楚笑道:“景致再好,却也不是旧时风景。人的悲苦,何故让花木同悲?”
刘兴仔细品味她话里的意思,自有一番哀而不伤的清远韵味,不禁喜测,是否是自己的那些信抚慰了她的心伤?便又笑道:“夫人虽身处困境,倒还想着花木之感,此等悲悯之情,可谓闻所未闻,上苍必会眷顾。”
梅园深处人迹罕至,积雪皑白未被人踩踏,雯楚忙回身对碧云道:“回宫里取两坛干净的瓮来。如此干净的雪,若是叫来人玷污,岂不可惜?”
碧云一应着返身离开,举目望去,梅园里只剩了一红一黑两袭斗篷,气氛一时有些微妙。雯楚掩帕咳嗽,刘兴便关切道:“可是感染了风寒?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不打紧。”雯楚摇头,自然与刘兴隔开一段距离,后退一步,不想一脚踩进虚软的雪里,身形不稳,几乎摔倒。刘兴忙伸手扶住她的肘部,这才站稳,雯楚脸上飞起两片红云,羞赧道:“多谢殿下,让您见笑了。”
刘兴宽和一笑,放开了她的胳膊,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我倒听说了一桩可笑之事,说来给夫人解闷吧。”
“请讲。”
“京中有一官宦公子,本是前途大好的青年才俊,离开了他青梅竹马的小姐,却娶了一位出身青楼的女子。”话说到这里,雯楚便明白他在说谁,脸有些发白,仍强打精神听着。
“两人刚成亲两个多月,便有一平民人家姓郝的女子找上门来,说怀上了那公子的孩子,这下可气坏了那正室夫人。偏那公子的父母想抱孙子,做主将郝氏接进了府。谁知那正室夫人如此心狠手辣,竟趁夜深给那郝氏强行灌下红花,生生把孩子打了下来……”
“够了!别说了……”雯楚掩上双耳,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刘兴向她走近一步,深情道:“爱错了人并不可怕,年轻时谁没做错过一两桩错事?只是时间教会我们的,不仅是遗忘,还有珍惜眼前人。”
不过三言两语,雯楚心里却轰地一震,一双美到极致的双眸盯着刘兴,沁出泪水。